第 184 章
薩爾狄斯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歪著頭靠在椅子上, 安靜地睡著。
淡金色的發梢散落在頰邊,細長的睫毛垂落,或許是因為睡著了,那張臉越發顯得稚氣。
這張臉和他記憶中墜入海底的年幼少年一點點地重合到了一起。
他伸出手, 就算碰觸不到, 他的指尖也沿著少年臉頰的輪廓緩緩向上。
最後, 指尖停留在少年長長的睫毛之前。
或許是因為感覺到了他的指尖, 少年原本安靜地垂著的睫毛忽輕輕抖動了一下。
就如同他記憶中在海水中顫抖著的睫毛一般。
薩爾狄斯凝視著眼前這張早已封存於記憶深處、而後終於在今日再度被挖掘出來的臉。
二十年前, 他才十二三歲的時候。
他的養父想他死。
那一晚,他被丟入海中。
在即將溺亡的前一刻, 他醒了過來。
在海水中醒來的他看見了從自己頭頂的海麵照下來的光,也看見了自己下方正在向著黑暗的海底緩緩沉下去的少年。
那個時候,他曾試著向下遊去, 想要抓住少年。
可是在水中窒息的痛苦和對死亡的畏懼,讓他終究還是在最後的時刻裏選擇了放棄。
他丟下少年,自己浮上海麵。
當他喘完氣,再度將臉埋入水下的時候, 借著從頭頂映入海底的微光, 他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緩緩地沉下去。
他睜著眼,看著那個少年被黑暗吞噬。
……生命原來是這麽的脆弱……
而且, 渺小。
那個時候,他這麽想著。
然後,二十年來亦一直這麽想著,一直到現在。
死亡, 原來是這麽簡單。
但他不想死。
他不想和那個少年一樣永遠地沉於海底, 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他選擇去殺死想他的死的人。
所以他選擇將所有的人都踩踏在自己的腳下。
…………
碰觸不到卻落在他指尖上的睫毛忽然微微動了動, 或許是因為感覺到了薩爾狄斯的視線, 淺睡著的少年睜開了眼。
他看著少年的眼,黑夜中,是極淡的藍意,就像是他記憶中那片似透明又似微藍的海中水波。
少年目光朦朧地看他。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他仿佛能看到那透明的淡藍眼眸中映著他的影子。
薩爾狄斯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一直記著那一天溺亡於海底的少年。
明明以前從不相識,他甚至都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可是他卻從未忘記過。
他一直都記得,那一晚的海水中,少年緩緩沉入黑暗的一幕。
莫名中他總是覺得,沉下去的少年,其實就是他自己。
年少時的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在了大海深處。
…………
他想,如果那一天,他抓住了少年的手,是不是很多事都會有所改變?
“薩爾狄斯?”
少年歪著頭,揉著眼,有些含糊地叫著他的名字。
薩爾狄斯收回手。
他已經很久不曾聽過他的名字。
他那幾位所謂的父母親人,哪怕是在他年幼的時候,也極少叫他的名字。
後來,他們都死在了他的手中。
而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先是不屑於叫他的名字。
後來,是不敢叫他的名字。
他想,上一次聽見有人用這個名字叫他,好像還是十幾年前。
收回手的薩爾狄斯看著彌亞,沉默了許久,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彌亞。
一直到彌亞都覺得納悶之後,他才終於開了口。
他說:“所以,你是來找我複仇的?”
彌亞:“……”
一臉懵逼。
他不過是打了個瞌睡,為什麽醒來之後薩爾狄斯就用那種‘我知道了、我懂了’的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他?
“二十年前,我沒救你,你死在海中。”
“據說,隻有心懷執念和仇恨的靈魂才會遊蕩在大地之上。”
薩爾狄斯微微昂首,以篤定的口吻。
“你的執念和仇恨,是我。”
所以,少年的靈魂才會出現在他所在的地方。
所以,少年才會一直跟在他身邊。
彌亞沒有回答。
一開始是因為懵得搞不清楚狀況,後來在聽到了薩爾狄斯後麵幾句話後,他心裏猛地一跳。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明白了。
二十年前,死在海中。
現在的薩爾狄斯是三十多歲,那麽二十年前就是十幾歲。
那是他和薩爾狄斯最初相遇的時候。
薩爾狄斯的養父特勒亞將軍派心腹將少年薩爾狄斯丟入海中,而當時意外撞見這件事的‘他’也被一並丟入海中。
在那邊的世界裏,自後世被送過來的他及時醒過來,在海豚的幫助下將薩爾狄斯救到了岸上。
但是在這邊原本的世界線裏,‘他’沒有醒,反而是薩爾狄斯先醒過來。
最終,‘他’死在海中,而薩爾狄斯獨自逃生。
——這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線——
“那麽你覺得,我是因為仇恨著你,想要向你複仇,才出現在這裏的嗎?”
彌亞反問道。
薩爾狄斯沉默了稍許,最後嗤的冷笑了一下。
“不,像你這樣的蠢貨做不出那樣的事。”
他用力地揉著頭,頭又隱隱作痛了起來,一下一下地扯著筋,讓他的心火止不住地燒了起來。
這種劇烈的頭痛讓他越發煩躁。
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眉頭緊緊地皺起,更是渾身都被低氣壓籠罩著。
那種陰鬱的氣息,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暴起殺人。
自年幼時從海中生還的那一晚之後,他就落了這種頭痛的毛病。
這一痛,就痛了二十年。
他一邊用力地揉著額頭,唇角一邊嘲諷地揚起。
“我一直在想,這些年裏的頭痛,是不是死在海裏的你的……”詛咒。
最後兩個字尚未說出口,突然一雙手伸過來。
透明的手臂摟住了他,少年伸出雙手將他的頭摟入懷中。
薩爾狄斯驀然睜大眼。
他聽見少年說:“你救不了我的。”
將他的頭擁入懷中的少年低聲說:“那個時候,你還太小了。”
“所以,薩爾狄斯,就算你沒有拋下我,你也救不了我的。”
少年的聲音很輕,但是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我的死,是那個殺了我的人的錯,不是你。”
“我從未怪過你,更不可能仇恨於你。”
薩爾狄斯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他身體僵硬地坐在原地。
他的目光能穿透眼前的少年透明的身體看到窗外的夜幕。
明明應該碰觸不到,可是這一刻他卻分明有一種被人擁入懷中的感覺。
他仿佛能感覺到那環繞著自己頭的雙臂,還有冰涼的手指拂過他後腦時的觸感。
這是一種無比陌生的感覺。
混亂至極的情緒讓他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否讓他厭惡。
因為他從未被人像這樣擁抱過。
少年摟著他,手一下一下地撫摩著他的發。
那環繞著他的清涼的氣息仿佛滲入了他的身體、他的腦中,讓他渾身的燥熱感都被驅散而去。
甚至就連劇烈的頭痛都緩解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說不定他的頭痛真的就是少年的詛咒,不然為什麽隻要少年碰到他,就能緩解他的頭痛?
他這麽想著,卻沒有注意到自己僵硬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放鬆了下來。
他閉上眼。
或許是因為,這種從未體驗過的事情並不會讓他覺得很糟糕。
也或許是因為,他現在有種前所未有的放鬆的感覺。
放鬆到頭痛都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的地步。
他想,如果這個少年以後也能像現在這樣幫他消除頭痛的話,那麽他也不是不能允許這家夥繼續以這種奇怪的存在方式待在他的身邊。
“薩爾狄斯。”
“……說。”
看在這家夥能緩解自己頭痛的用處上,他也可以勉強不計較這家夥對自己直呼其名的不敬之罪。
“你晚上吃的那個糖絲甜點還剩下大半,能不能讓人送進來啊~~~你看我能碰到你,碰到其他的東西,說不定也能吃呢?”
薩爾狄斯:“…………”
他睜開眼,麵無表情地站起身,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哎?不可以嗎?”
很晚了,該睡了。
對身後追上來的少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薩爾狄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如此想著。
等坐到床上準備躺下睡覺時,薩爾狄斯忽然又想起什麽,看向彌亞。
“我可以允許你睡在我旁邊。”
他說,
“但是,不準再親我。”
彌亞:“……”
“也不準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脫我的衣服輕薄我。”
彌亞:“………………”
雖然心裏有一萬句話想要吐槽,但是薩爾狄斯所說的的確都是他做過的事情,他根本無法反駁。
所以,在薩爾狄斯不信任的目光中,他隻能憋屈地點了點頭。
薩爾狄斯這才滿意地躺下。
他倒好,心情舒暢中很快就睡了過去。
反倒是一貫倒頭就能睡著的彌亞這一夜翻來覆去的,憋屈得半宿未眠。
…………
一夜過去。
天色剛蒙蒙亮的時候,薩爾狄斯就醒了過來。
他的睡眠質量一貫不怎麽好,但是這兩天晚上不知為什麽都是一夜好眠。
所以,向來有起床氣的他醒來的時候,難得心情還算不錯。
一坐起身,他就看到了躺在他身邊睡得正香的少年。
一臉毫無防備的神態,仍舊是那副孩子氣的模樣。
少年側身躺著,唇微張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一縷淡金色的發絲落在他的鼻尖上,隨著他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輕輕晃動著,看起來頗有些好笑。
薩爾狄斯下意識伸手,想要撩開那縷讓人看不順眼的發絲。
但是他的指尖再度從彌亞臉上穿過,什麽都碰不到。
他看著自己的手,皺了下眉。
果然這種隻能被動的被碰,卻無法主動去碰觸的狀況還是讓人心底相當不爽。
薩爾狄斯不快地將手在少年腦袋上揮了揮——雖然依然是揮了個空。
不爽翻倍。
偏生那個讓他不爽的少年還睡得極為香甜,就算被他這麽盯著也毫無所覺,一副完全不受打擾的模樣。
碰不了摸不著,打不了砍不到。
這麽一想,這個小家夥還真是世界上唯一讓他沒轍的存在。
鬱悶地這麽想著,不爽翻倍再翻倍的薩爾狄斯懶得再折騰,徑直起了床,換了衣服之後很快就離開了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了,隻剩下彌亞還在呼呼大睡。
畢竟他昨天憋屈得大半個晚上沒睡著,自然困得不行。
又過了不久,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名侍女走了進來。
察覺到有人走進房間的彌亞立刻醒了過來。
他一手撐起上半身,揉了揉眼,見侍女進來,以為她要打掃房間,就打著嗬欠準備從床上爬起來。
雖然他還想繼續睡,但是人家侍女見床上空著肯定要來整理床褥的,一掀被子,發現床上有個看不見的奇怪存在,說不好能嚇暈過去。
然而侍女卻隻是將手中端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放,就退了出去。
彌亞走過去,好奇地將蓋子一掀開。
一股冷氣和香甜的氣息撲麵而來。
精致的雙層青玉盤中,下麵一層盛滿了冰塊,而上麵的青玉盤中則是盛著細如發絲的糖絲纏繞成的花朵模樣的甜點。
正是昨晚他盯了半天的甜點。
彌亞怔了一下,然後眼一彎,彎成了月牙的形狀。
他湊過去,深吸一口氣。
甜滋滋的香氣沁人心扉。
他開開心心地一口咬下去——
QAQ
他討厭做幽靈。
…………
等薩爾狄斯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桌上早已融化得不成型的甜點,以及抱著膝蓋蜷縮在床上的少年。
而且,還刻意側著頭不看桌子的這一邊。
看來是吃不上。
瞬間就明白過來的薩爾狄斯嘴角抽了一抽。
聽見腳步聲的少年轉頭看他,眼巴巴的,看上去很是委屈,整個人蔫蔫的,就像是一隻被人欺負了的小動物一樣。
不知為何,看著少年這副模樣,薩爾狄斯有點想笑。
但是為了保持形象,他強忍了回去。
彌亞很生氣,也很傷心。
與美食共處一室。
美味近在眼前,看得到,摸得到,聞得到,但是就是吃不到。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嗎?
於是,在這一天裏,薩爾狄斯發現了一個新情況。
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身邊的少年,隻要一到他用餐的時候就會消失不見。
他並不覺得意外,甚至還有點想笑。
於是服侍陛下的侍女心驚肉跳地發現,用餐的陛下竟然不知為何笑了一下。
嗯,是幻覺。
一定是她服侍陛下太過於緊張導致的幻覺。
嚇不到她的!
…………
一轉眼又到了晚上。
薩爾狄斯上床休息的時候,彌亞的人早已趴在了床上。
他不知從書櫃裏翻出了一本什麽書,一手托著下巴,正趴在那裏看得興致勃勃。
修長的小腿在空中翹起,看得興起的時候,小腿還會開心地晃動幾下。
燈光透過透明的小腿,少年的腳踝極為纖細,薩爾狄斯想,若是碰得到,自己一隻手可以輕易握住。
他心裏有些微妙的不快。
少年一直都是圍著他轉悠,但如今注意力轉移到一本書上麵,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上了床。
“該睡了。”
他拿起那本書放到一邊的桌上,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說完就熄了桌上和石柱上那兩盞最亮的燈。
房間裏一下子暗了下來。
少年眨了下眼,很乖地哦了一聲。
隻是看得出來他的心神還放在那本書上,目光瞅著那本書不放。
“睡了。”
薩爾狄斯再一次重複道。
少年這才收回目光,轉頭往薩爾狄斯眼角親了一記。
“晚安。”
親完說完,彌亞往床上一躺,閉上眼打算睡過去。
下一秒,他陡然睜開眼,猛地彈起。
和薩爾狄斯冷冷地盯著他的眼對上,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地解釋道。
“我真不是故意的,隻是養成習慣了。”
彌亞悻悻然地說,
“我天天和他睡一起,他說每天早上晚上都得有早安吻晚安吻,所以我這裏一時改不過來了。”
“……每天?”
“嗯,所以剛才一不小心又……”
薩爾狄斯的眼微微眯起,如翡翠寶石般碧綠的眸底深處有一道讓人心悸的微光掠過。
他說:“你說的‘他’,是誰?”
彌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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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亞:此刻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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