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女沙赫站在高高的城牆之上, 俯視著寬闊的運河之外那個騎馬佇立於大地之上的身影。
她的目光帶著冷意。
她的臉看上去麵無表情,但是心底卻怒意洶湧。
一年前,她中了陷阱,敗於那個波多雅斯王太子手下。
當她果斷選擇撤退時, 她望著戰場那個遙遙相對的身影, 在心底暗自發誓, 這個仇, 她一定要報回去!
她自來睚眥必報, 凡是讓她不好過的人,包括她的親生父親以及親弟, 她都一一親手報複了回去。
如同一頭潛伏在幽暗深海中的惡鯊,從黑暗中撲出時,便是她的敵人被一擊斃命的時刻。
而如今的形勢, 卻像是一個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
海上民接連敗落於波多雅斯人手下。
短短十天,波多雅斯人就在他們王太子的率領下,兵臨城下。
她閉上眼,熾熱的陽光從天空上落下來, 照得她的褐色的肌膚微微發亮。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 她的目光已經冷靜下來。
遠方那位波多雅斯王太子似乎已經調轉馬頭,返回軍營之中。
她最後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也轉身離開了城牆。
…………
沐浴著陽光的王宮一如既往,金碧輝煌。
陽光透過頂部的五彩琉璃,照進來,將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大殿之中並不安靜, 右側的海上民將領們交談著, 竊竊私語。
與之相比, 左側那些身為投誠者的波多雅斯人則是寂靜無聲。
他們垂著頭, 一言不發,他們的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麽表情,但是就是有一種無形的詭異氣氛籠罩在他們周身。
女沙赫大步走進大殿,踩著腳下黑紅色的絨毯,跨過長長的大廳,走在大殿的中央。
她步伐快而堅定,身邊像是帶著一陣旋風。
黑紅色的披風隨著她的前進在她身後翻飛而起。
已到大殿的盡頭。
她一步步走上高高的石台,轉身在金色的王座上坐下。
當女沙赫帶著威勢的目光看下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人時,喧鬧的大殿為之一靜。
無論是正在交頭接耳的海上民將領,還是寂靜無聲的波多雅斯人,都上前行禮。
大殿安靜了下來,但是靜過了頭,又生出一種強烈的壓抑感。
女沙赫的目光在下方眾人身上掃過,然後落在左側那一眾波多雅斯人身上。
那全部都是在一年前投降於她的波多雅斯貴族和官員。
她的目光帶著深思之色。
大概是察覺到了女沙赫看向他們的目光,那群人中地位最高的幾人對視了一下,其中一人主動站出來。
“沙赫,如今波多雅斯人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我們應該盡快應對……”
這位年邁的波多雅斯貴族的話還沒說完,一聲譏笑聲打斷了他。
“‘我們’?誰和你‘我們’?”
一位身材壯碩的海上民將領毫不客氣地嘲笑到。
“嘖嘖,還‘波多雅斯人的大軍’,說得好像你們不是波多雅斯人一樣。”
老貴族臉麵一僵。
以前他們在王庭之上勾心鬥角、嘲諷暗鬥,都是不著痕跡、拐彎抹角地暗示,何曾見過這種直接當麵大大咧咧戳刀子的行為。
畢竟是一群不懂禮數的野蠻人。
他忍下這口氣,在心底重複著這句不知道腹誹了多少次的話。
波多雅斯人靜默著,無人開口。
而海上民將領那邊則是有不少人哄笑起來。
“自己什麽種族不知道嗎?”
“沙赫寬容,接納了你們,甚至還允許你們站在這裏,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嗬,還真把自己當成海上民族了是吧?”
他們肆無忌憚地嘲笑著對麵的波多雅斯人,他們的語氣和眼神中都有著毫不掩飾的蔑視。
他們以前曾經滅亡了不少的部族和小國,而那些部族和小國裏活下來的人都成為了他們的奴隸。
他們認為,這些波多雅斯人也應該是如此。
哪怕這些波多雅斯人投誠了他們,甚至還幫他們攻占了王城,在他們眼中也和那些亡國亡族人一樣,是低等人。
哪怕這些人被女沙赫賜予了官職,也依然是他們海上民的奴仆。
麵對著海上民將領們毫不客氣的嘲諷和輕視,波多雅斯人隻能忍氣吞聲。
“好了。”
王座之上,目光冰冷地俯視著眾人的女沙赫開口,結束了雙方的紛爭。
她皺起眉。
這種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大殿上發生,而是在這一年以來發生了很多次。
隻是她從來都是冷眼旁觀。
麾下將領臣子有紛爭,難以抱成一團對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而且,唯有被海上民將領排斥,那些波多雅斯降臣才會牢牢地跟隨在自己身後,對自己忠心耿耿。
所以有時候她甚至還會暗地裏推波助瀾。
但是這種她在以往很樂見的情形,今天卻讓她有些煩躁。
“敵軍已經打過來了,你們還在這裏爭吵不休。”
她厲聲道,
“有那個力氣,給我率兵出城打去!”
她一發怒,率先開口嘲諷的海上民將領撇了撇嘴,不說話了,但是看臉色就知道,他還是很不服氣。
不隻是他,不少其他的將領也都是如此。
在他們看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被他們打敗的人就該是他們的奴仆,結果女沙赫居然讓這些家夥加入他們,成為他們的一員,還讓他們擔任官職。
對於女沙赫的做法,他們心底一直都頗為不滿。
海上民將領不說話,波多雅斯人更不敢出聲。
大殿上再度回複了之前的鴉雀無聲。
女沙赫不再多說,點了幾名將領,讓他們留下來商討如何應對波多雅斯大軍攻城的事情,讓其他人散去。
被點名留下的人中,沒有一個波多雅斯人。
左側那一排人聽到女沙赫的話後,不少人臉色皆是一變。
但是他們什麽都不敢說,老老實實地退了下去。
隻是離開的時候,每個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
女沙赫用毫無感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那些人的背影。
統治王城中的波多雅斯子民需要用到這些波多雅斯貴族官員,所以之前她可以裝作信賴他們的模樣。
但是現在這種關鍵的戰爭時刻,她心裏也潛意識認為這些人不值得信賴。
當海上民攻打王城的時,眼看王城撐不住即將陷落,這些人主動聯係他們向他們投誠。
正是因為這些人從內部打開了城門,才讓偌大一座王城在短短數日就陷落。
對於這些見風使舵連自己的族人都能背叛的人,她怎麽可能去信任?
……
王城的戰役在第二日打響。
戰場上,波多雅斯的戰士們一個個奮勇向前,不畏生死。
王城的陷落是每個波多雅斯人心中的痛。
傳承千年的城市陷落於入侵者之手。
波多雅斯的榮光在這一刻毀於一旦。
這是何等的錐心之痛。
如今,他們終於擁有了和入侵者戰鬥的力量,終於有機會親手奪回他們的榮光,一個個皆是舍生忘死。
那殺出去的一股氣勢凶猛如虎,氣魄駭人。
與之相反,海上民戰士雖然悍勇,但是首先氣勢上就輸了一大截。
他們發現自己以前所向披靡的鋒利武器和盾牌,這一次竟是再也不起作用。
波多雅斯人的武器絲毫不遜色於他們。
更重要的是,他們自信心的根本,那些擁有強大戰鬥力的戰船並未出現在這次的守城戰之中。
因為傳聞中那個可怕的波多雅斯之火的存在,他們的戰船在海岸邊遊蕩著,不敢逆流而上順著法達加羅河駛到王城外的運河裏參與戰鬥。
沒了先進的武器,他們的戰鬥力削弱了一截。
沒了戰船,他們的戰鬥力又削弱了一大截。
如此一來,曾經對波多雅斯人處於壓倒性優勢的海上民,竟是已經完全處於了劣勢之中。
這一場守城戰,他們守得極為艱難。
不過短短三日,海上民就已經有了快要抵擋不住的趨勢。
…………
“奇怪,這些海上民的戰鬥力竟是比一年前還要弱了。”
連接兩日都衝上城牆的納迪亞穿著染了一身血的盔甲回來,開口就是這麽一句。
他疑惑地說:“按理說一年了,他們應該進行過陸戰訓練,怎麽還變得更弱了呢?”
“我們的王城可是大陸上最繁榮的城市之一啊。”
安提斯特扯了下唇角,盯著大戰後重獲短暫的平靜的王城,露出嘲諷之色。
“當初海上民沿著海岸一路征戰的時候,幾乎無時無刻都處於戰鬥之中,戰鬥就是他們的一切,自然是強悍無比。”
“在這裏落了腳,看了王城中的紙醉金迷,哪還堅持得住?”
“這一年的窮奢極欲,消磨的不止是他們的意誌,連他們的戰鬥力也一並磨去了。”
在海中流浪時,依靠戰爭才能存活的海上民,是極為可怕的敵人。
但是在王城中舒舒服服地待了一年,這一年中不曾經曆過一次戰鬥的海上民,還有什麽可怕的?
光是氣勢,就比不上他們這些在斯頓大草原上風吹雨打秋寒酷暑地拚殺了一年的波多雅斯戰士。
這一場戰爭,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結果。
…………
王城的戰爭還在繼續。
海上民還在堅守著,但劣勢已顯。
王城已是搖搖欲墜。
在這種艱難的時刻,讓海上民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出現了。
王城之中,再一次爆發了小規模的暴動。
一批波多雅斯人在黑夜中偷偷聚集在一起,突然攻擊海上民戰士,想要打開城門。
雖然這場暴動最終被鎮壓,但是這座讓海上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勉強掌控住的城市的人心再度動蕩了起來。
城中波多雅斯城民看著街道上巡邏的海上民士兵的眼神逐漸變得不對。
在夜晚暗中攻擊士兵的事件越來越多,而且那些人都是偷偷攻擊落單的士兵,然後轉身就跑,通常很難抓到。
這樣的事件雖然無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是附帶的影響卻極為嚴重。
海上民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在和城外的波多雅斯大軍戰鬥,還要時刻監視著城內的城民們。
可謂是內憂外患。
那些駐紮在其他城市的海上民軍隊趕過來,試圖救援王城,卻接連被波多雅斯大軍覆滅。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外無援兵的王城再度成為了一座孤城。
隻是此刻孤軍作戰的人,成了海上民自己。
這一次城中人心惶惶的,也是他們自己。
“幹脆將城裏波多雅斯人全部殺光!”
大廳中,一名海上民將領凶狠地吼道。
“那些低等的家夥!”
“沙赫,為什麽不像以前一樣,將那些劣等的家夥全部殺光?”
有人焦躁地怒喝道:“他們該死!”
另一人也是目光猙獰。
“我們留了他們的性命,他們卻不知感恩,頻頻冒犯我們——既然如此,幹脆將他們全部殺了!”
女沙赫坐在金色的王座上,麵無表情地看著下方怒不可遏的下屬們。
海上民戰士們習慣了屠殺,隻知道戰鬥,從不懂得什麽叫統治。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她需要利用投降的波多雅斯人幫她統治國家。
這一年裏,他們的統治政策已經逐漸見效。
誰知波多雅斯王太子突然率軍打來,以至於——
她閉上眼。
如果當初那一戰她能擊敗薩爾狄斯,讓波多雅斯人徹底沒了希望的話,那麽,十年,二十年,波多雅斯人總有被他們馴化的那一天。
可是現在,僅僅一年,波多雅斯人還牢記著仇恨,他們的王太子更是就在城外。
她閉著眼,想著不久前收到的消息。
就在昨晚,那些投降於她的波多雅斯貴族官員偷偷地聚集,在暗室中待了半個小時才離開。
無數過去的記憶在她腦海中閃過。
年幼時被父親寵愛時無比驕傲的自己。
為了繼承父親的沙赫之位刻苦磨練武藝的自己。
……剛剛出生的幼弟……被奪走的父親的目光……
她在前方戰鬥時,那隻在父親的指使下從後方射來的貫穿她胸口的利箭。
那時候,她以為她要死了。
可是她沒有,她不想死。
所以瀕死的她掙紮著活了下來。
她活著,她的父親和幼弟,就得死。
在將利劍親手刺入父親心髒的那一瞬間,她懂了。
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唯有吞噬他人的血肉,才能讓自己更好的活下去。
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女沙赫睜開眼,她閃動著微光的目光就像是幽暗海底中永遠獨自遊弋著的鯊魚的眼,冰寒而毫無感情。
她的心中在這一刻已經做出了決定。
…………
……………………
又是一天,太陽緩緩地升起。
天色已是大亮,戰爭的喧嘩聲即將再一次在緩緩流淌著的運河上空再一次響起。
“海上民還在垂死掙紮。”
“我們的怪盜先生在城內暗中引導策劃的幾起暴動已經足夠他們焦頭爛額了。”
說到這裏,安提斯特頓了一頓。
他皺眉道:“如果那位女沙赫以全城子民的性命為人質,威脅我們退兵,怎麽辦?”
站在營帳中,薩爾狄斯笑了一下。
“她是個很狡猾的人,狡猾的人,不會做斷自己後路這種蠢事。”
以全城子民性命為質,隻會逼得城民因為恐懼和憎恨而越發反抗。
何況,就算這次逼得他退了兵,又能怎麽樣?
他隨時可以卷土重來。
純粹是飲鴆止渴。
他不覺得能帶領海上民族走到現在這種地步的女沙赫會愚蠢到那種地步。
薩爾狄斯說完,轉頭看向身側的人。
彌亞坐在一旁,正低頭扣著左手上的銀亮色護腕。
隻是那護腕才扣了一半,手卻停住不動,他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薩爾狄斯俯身,屈膝半蹲在彌亞跟前,伸出手,
眼見一雙手伸到眼前,發著呆的彌亞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
蹲在彌亞身前,薩爾狄斯細致地將護腕為彌亞扣好。
扣完之後,他抬眼看向彌亞。
“你這幾天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他抬手,手指捋起散落在彌亞眼前的一縷發絲。
他說:“是因為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嗎?”
彌亞怔了一下,搖了搖頭。
“薩爾狄斯。”
“嗯?”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那位女沙赫向你投降……”
彌亞的話還沒說完,薩爾狄斯就笑了起來。
“怎麽可能?”
不僅是他,安提斯特也在一旁失笑。
“投降?你想得可真美。”
他搖了搖頭,都懶得吐槽自己這個異想天開的蠢徒弟。
“行了,該動身了。”
薩爾狄斯揉了一把彌亞的頭,站起身來。
他已穿好銀甲,伸手拿起掛在一側的披風,抬手一甩,套在肩側。
就在他正係著披風扣的時候,伴隨著匆匆的腳步聲,營帳門簾被一把掀開。
納迪亞一個箭步衝進來。
一雙眼睜得大大,那張深褐色的臉此刻竟是漲紅著。
他急促地呼吸著,滿眼都寫著驚愕和難以置信。
“城——城門——打開了——!”
“啊?”
“什麽?!”
…………
當薩爾狄斯一眾人來到王城之前時,他們看見的,是大敞的城門。
敞開的城門前,隻有女沙赫一人站在那裏。
她身穿黑甲,束成一束的深色棕發在腦後飛揚著,褐色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光澤。
雖然體格挺拔,卻別有一種健壯性感的美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後那一排放在地麵上的頭顱。
那些頭顱顯然是剛剛才砍下來,放在白色陶瓷盤中,還在血淋淋地淌著血。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
薩爾狄斯騎馬佇立在城門之前,俯視著站在他馬下的女沙赫,神色淡淡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年輕的女沙赫注視著薩爾狄斯。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薩爾狄斯殿下。”
“您是真正的強者。”
“您征服了海上民,征服了我。”
她一手按在胸口,俯身,單膝跪落在薩爾狄斯的馬下。
“海上民願投於您的麾下,向您獻上我們的一切,跟隨在您的身後,成為您手中的利劍,為您征戰。”
“我們願意向您獻上我們的鐵製武器,我們的戰船。”
她抬起頭,那雙隱藏著勃勃野心的眼以灼熱的目光望向薩爾狄斯。
那是帶著極強的攻擊性的眼神,但偏生就是這種眼神,反而能最大限度地挑動男性攻擊性的本能,激發其強烈的征服欲。
她的唇角上揚起一個誘人的弧度。
“獻上……身為海上民之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