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夜幕深深, 城門附近的值班房裏燈火通明。
今晚本該負責守門的那隊衛兵們聚集在此處,珍饈美酒擺得滿滿當當,一個個吃得興起、喝得興起,又有美人在懷, 早已將自己的職責丟到了九霄雲外。
畢竟龐維城地處波多雅斯中間, 外敵怎麽都不可能繞過邊疆打過來, 又是兩麵臨山、一麵臨水的優越位置, 幾乎不曾經曆過戰亂。
龐維城最大的危險也就是附近零零散散有些侵擾商隊的山賊, 但是那些山賊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會失心瘋地來進攻城市。
所以, 夜晚守城門這差事幾乎沒什麽人在意,值守的衛兵稍稍偷個懶什麽的,那是常有的事。
因此, 這一晚,就連深更半夜時城門不知被誰偷偷開了一個小門,那些在房間裏吃吃喝喝、和美人玩鬧的衛兵也沒人在意。
胖富商站在城門附近一座酒樓的閣樓裏,時不時通過窗子往靜悄悄的城門那裏眺望。
他坐立難安地等了許久, 終於看到一名青年帶著一個少年騎馬通過那個城門小縫出了城, 這才鬆了口氣。
在房間裏轉悠了許久的他一屁股坐下來,胖乎乎的臉上都是汗。
他就這麽呆坐了許久, 目光怔怔地看著黑夜中靜悄悄矗立的城門,一臉頹然。
當聽到帕米祭司拒絕承認自己拿了那三枚寶石時,他瞬間就明白了。
他並沒有試圖和祭司爭論,因為他很清楚那毫無作用。
他雖然富有, 但是在一位即將成為神殿主持的地位尊貴的祭司麵前, 根本不算什麽。
他選擇了沉默。
在眾人眼中, 他的沉默無疑是選擇舍棄了那個根本不是他孩子的少年。
於是那些地位尊貴的大人們也懶得與之為難, 揮揮手讓他走了。
誰也不會想到,就是這個沉默的富商,轉頭就偷偷拿出了一大筆錢,賄賂了今晚負責守城的衛兵將領,請其在今晚將城門開個小門,敞半個晚上。
此刻還在房間裏肆意享樂的衛兵們的開銷自然也都是他出的費用。
當親眼看到怪盜將伊賽亞帶走後,胖富商緊繃的心總算鬆了下來。
他怔怔地坐著,心裏悵然若失。
想必伊賽亞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他父親、知道自己欺騙他的事情了,隻是不知道那孩子會不會怪他……
許久之後,胖富商才起身,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這裏。
他離開的時候,城門旁的值班房間裏依然不斷傳來裏麵的人的呼喝聲、勸酒聲以及軟軟的嬌笑聲。
富商到家的時候,大廳裏還亮著燈,他的妻子已經等了許久。
看到他回來,婦人急切地向他露出詢問的眼神。
他點了點頭,小聲說:“他出城了。”
美婦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的眼圈緊跟著就紅了起來。
“走了好,走了就好。”
她喃喃地說,“隻要那孩子能好好地活著,就算他怪我欺騙他,我也不在乎。”
她雖是如此喃喃低語,但是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失落和悵然。
一想到那孩子知道了自己不是他母親的事情,她就難受得厲害。
富商歎了口氣,上前摟住自己的妻子。
他沉重地說:“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他。”
他怎麽也沒想到,那位在龐維城聲譽極好、溫文爾雅的帕米祭司竟然是那樣的人。
是他識人不清,才差點害死伊賽亞。
他抱著妻子,憂心忡忡,總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了嘈雜的響聲。
宅子的大門被撞開,一隊衛兵衝進來,不由分說將胖富商抓了起來。
“你們做什麽?為什麽抓我?”
“你勾結盜賊,私下劫走犯人。”
領頭的衛兵隊長冷笑著瞅著他。
“我可盯著你整整一天了。”
富商心裏一驚,猛地醒悟過來自己究竟忽略了什麽。
是啊,他知道帕米祭司的真麵目,那個麵善心狠的祭司怎麽可能放過他。
恐怕在他上下活動的時候就已經派人盯住了他,無論怪盜會不會出現、會不會救人,帕米祭司都會找個借口把他解決掉,才能徹底放心。
胖富商神色茫然,任由衛兵扣緊他的雙臂,月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
夜色黑暗。
銀紗似的月光落在這座藏汙納垢的城市中。
夜色依舊。
無人知道,南方那座高山的地下,古老的神殿正在一點點崩塌。
火紅色的岩漿在深深的地下翻騰。
大地的顫抖微不可聞,無人察覺。
而當那座神殿徹底崩塌之時……
…………
北麵的半山腰上,少年靜靜地俯視著山下那座微光閃動的城市。
夜風掠過他淡金色的發絲,月光映得他的肌膚如雪一般的蒼白。
夜色安靜。
大地平穩。
龐維城中的人們,有的還在醉生夢死,有的已安然入眠。
他們如往常一般放縱著,沉睡著。
他們以為第二日的清晨也會如往常一般到來。
——但是,他們將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陽光。
當火山噴湧而出的那一瞬。
三萬多的龐維人將會永遠地被岩漿吞噬。
這座繁榮的城市將會被掩埋在深深的地下。
時光將會永遠地靜止在這一刻。
直到數千年之後,後世的人們才再一次發現這座幾乎消失在曆史河流中的古老城市。
龐維古城。
覆滅在火山中的龐維古城。
後世的人們如此稱呼這座被遺忘的城市。
見彌亞站在那裏,怔怔地望著山下的城市,希迪爾以為彌亞隻是不舍得離開家鄉。
他歎了口氣,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少年的頭。
“你必須離開這座城市,伊賽亞。”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座城市,他說:“……我得回去。”
“聽著,伊賽亞,你不能回去,那座城市裏的人要你死,你明白嗎?”
“……我必須回去。”
彌亞說,他回頭,看了希迪爾一眼。
那一眼不知為何,讓希迪爾想要說的話都哽在了喉嚨裏。
或許是因為少年這一刻的眼神太讓人心驚。
彌亞抬手,指向南方。
與他們所在的這座山遙遙相對,城市的另一邊,那座埋藏著古老神殿的高山。
那座高山靜靜地聳立在大地之上,矗立在黑夜之中。
“火……”
火山要噴發,這座城市將要——
腦中突然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傳來。
彌亞眼前一黑,控製不住地雙膝跪落在地上。
“伊賽亞?”
他按住頭。
頭在劇烈的疼痛著。
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阻止他。
這一刻,他的腦海中有無數個畫麵在一一閃過。
一閃而過的‘父母’……
欺騙。
誠惶誠恐地跪伏在地上的奴隸……
背叛。
將人命視為草芥的城主……
傲慢。
想要幫弟子隱瞞罪孽最終躺在血泊中的老人……
謊言。
中年祭司不斷掃過寶石的滿是渴求的目光……
貪婪。
兵刃相接,拚死廝殺的戰場,烏鴉淒厲的嘶鳴聲響徹灑滿鮮血枯骨的大地……
暴虐。
…………
………………
人的欲|望永無止境。
當他們貪婪的想要得到更多的時候,那罪惡也就越為龐大。
最終,大地上罪惡橫生。
想要終結所有的罪惡,唯有——
少年跪在地上,伴隨著那個突然在他意識深處響起的無形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他的腦中一點點地消失。
他死死地按住頭,張口急促地喘息著。
他竭力想要阻止腦中那些東西的消失,可是毫無作用,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剛才想要對希迪爾說的話是什麽。
他為什麽要回去那座城市?
隨著那些東西的消失,他腦子的疼痛也一點點減弱。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的雙手,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雙手的肌膚此刻是蒼白的,近乎半透明一般,幾乎隱隱可見淡青色的血管的痕跡。
手腕上有著一圈深深的淤青,被麻繩磨破的擦傷剛剛結了血痂。
明明受盡了苦。
明明知道回去後會死。
為什麽還要回去那座城市?
我剛剛……想說什麽?
……我……忘了什麽?
是不是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心念轉動之間,剛剛緩和下來的頭突然又劇烈的絞痛起來。
腦中翻江倒海,仿佛被活生生地撕裂,幾乎能將人痛瘋。
“伊賽亞……伊賽亞!”
有人在旁邊急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不……
不對……
這不是我的名字。
不是。
…………
人類的欲|望永遠沒有盡頭。
他們不值得被拯救。
………………
不對。
少年緊緊的抱住頭。
他艱難地、卻是無比堅決地反駁著那個在他腦海深處回響起的聲音。
那個幾乎要奪走他全部意識的聲音。
欲|望不等於罪惡。
渴望、希望,它們同樣也是一種欲|望。
…………
你忘了你在那座城市所遭受的痛苦了嗎?
你想要寬恕那些傷害你的罪人嗎?
看,那座充斥著欲望和罪惡的城市,它不值得被寬恕。
這座城市應該被毀滅。
它該連同城中所有的罪人一同消失在大地之上。
…………
不。
我並沒有原諒那些傷害我的人。
那座城市或許有著無數的罪人,但是同樣也有無罪的人。
那裏有傷害我的人,但同樣也有守護我的人。
一直痛苦地緊閉著眼的少年在這一刻猛地睜開了眼。
他蒼白的麵容上,一雙眼亮得驚人。
明亮得甚至勝過了夜空的那輪明月。
“不。”
“無論那座城市中有多少罪人。”
他堅定地說。
對那個無形的聲音。
對那個無形的存在。
“隻要那裏還有一個沒有罪的人存在,它就不應該被毀滅!”
少年堅定的聲音在夜色之中響起。
空曠的山中,他的聲音仿佛在不斷的回蕩。
黑夜仿佛沉寂了片刻。
隨後,啪嗒,啪嗒。
一個熟悉的,仿佛樂聲一般有節奏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色中響起。
一個火紅身影踏著月色而來。
巨大的身影,四肢優雅地舒展開來,在奔跑著的時候展現出用言語難以形容的優美姿態。
它輕盈地在山間奔跑著。
每一次輕躍,都如同是一簇燃燒的火焰在黑夜之中飛翔。
啪嗒。
啪嗒。
雪白四蹄踩踏著地麵的響聲仿佛是在月光下奏響起的一曲清脆的樂聲。
白玉枝似的巨角映著月光閃耀著乳白色的光澤。
當它輕盈地在夜色中奔跑時,就在黑夜中留下一道流光似的痕跡。
僅僅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通體火紅的巨鹿已經來到了彌亞的麵前。
它雄壯的身軀在夜色中巍然而立。
它靜靜地站著大地之上,美麗而又威嚴。
一把雪白的弓被它銜在嘴中,月光之下,光輝流轉。
“這是……那把月神的弓?”
屈膝半跪在地上,雙手還扶著彌亞肩膀的紅發怪盜目光錯愕地看著這頭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火紅巨鹿。
他震驚地看著巨鹿銜在嘴中的白弓。
怎麽可能?
那把弓明明有數百斤之重,這頭鹿到底是怎麽叼起來的?
而且還能銜著這把弓從最南邊的山底跑來這裏?
希迪爾正錯愕著,突然感覺到雙手一鬆。
少年站起身,走到大角鹿的身前。
大角鹿低著頭。
它佇立在那裏,漆黑的眼靜靜地俯視著眼前的少年。
它清澈的眼眸中映著少年的身影。
它安靜地等待著,像是在等待少年做出最後的抉擇。
彌亞仰著頭,和那雙黑亮的雙眸對視了稍許。
然後,他伸出手。
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大角鹿銜在嘴中的那把白弓。
當他的手指碰觸到弓身的那一瞬間,一道流光在弓身上一閃而過——
噗通!
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瞬。
黑夜之中沉入深海的身軀……
倒在草地上的金發少年眼下的血色……
那手持長|槍在競技場上傲然而立的身姿……
耳邊垂落的金絲耳墜……
當他從高崖上墜落的那一瞬間,那個人絕望的目光……
…………
無數被他遺忘的畫麵宛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
它們洶湧而來,像是驚濤駭浪一般,凶猛地衝刷著他所有的記憶。
彌亞微張著唇,睜大了眼。
這一刻,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夜色安靜了許久。
許久之後,呆怔的少年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大角鹿張嘴。
彌亞握住那把弓,抬手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大角鹿的額頭。
大角鹿低下頭,用柔軟的鼻尖蹭了一下彌亞的臉,發出一聲低低的叫聲。
希迪爾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什麽。
他站在後麵看著那一人一鹿。
他什麽都沒問,隻是這麽看著。
少年轉回身,看向希迪爾。
樹木晃動了起來,大地上樹影斑駁。
夜風呼嘯而過,搖晃著的茂密樹冠沙沙作響。
手持白弓的少年站在夜幕之下。
他的身後是一輪皎潔的圓月。
一縷月光不知是滑落在他的身上,還是滑落在他手中的白弓上。
那仿佛被細碎月光點綴過的淡金色發絲在夜空中飛揚著。
湛藍色的眼眸,勝過世上所有寶石的清澈和明亮。
少年彎眸,彎彎笑眼與五年前一般無二。
他說:“盜賊先生,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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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鹿鹿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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