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風呼嘯而過, 少年立於風中,風姿颯然。


  他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前方,目光就像是在天空之上俯視大地的雄鷹,閃動著讓人心悸的銳利光芒。


  偷襲者不隻一人。


  當被彌亞射中的那名弓箭手咚的一聲從樹上跌下來時,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 又有一箭從另一個方向直射而來。


  在那箭射出的一瞬間就已經敏銳地感覺到風中傳來的氣息, 少年明眸一閃。


  他手中滿月之弦一鬆。


  嗡的一聲。


  利箭射出, 疾馳而去。


  兩隻利箭再一次在空中對撞, 金屬箭尖在空氣中炸開一簇微不可見的火星。


  藏身在另一側石崖邊的弓箭手剛剛將下一支箭搭上弓弦,還沒來得及瞄準, 迎麵而來的利箭讓他眼角一抖。


  求生的本能讓他飛快地想要躲開,箭尖險之又險地從他喉嚨一側擦過。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擦過他喉嚨的利箭卻紮入了他的衣領。


  利箭帶來的強大慣性拽著他的衣領繼續向後, 他被拽得被迫跟著向後踉蹌一步。


  叮的一聲,利箭深深釘入他身後的樹幹上,連帶著將他也拽到了樹幹上。


  弓手慌張地想要掙紮,然而, 就在他的衣領剛剛嘶啦一聲被撕裂時, 可怖的嗡鳴聲從空氣中傳來。


  因為驚恐而放大的瞳孔隻來得及看到兩隻利箭如疾風般疾馳而來。


  一前一後。


  弓手隻來得及轉動了一下眼珠,冰冷的金屬光澤已由遠及近——


  接連的噗哧兩聲, 弓手的一隻眼和喉嚨接連被貫穿。


  在同伴死去之後不到十分鍾,他也緊跟著他的同伴咽了氣。


  彌亞的目光從叢林中掃過,確認其中再沒有任何動靜之後,他後退一步, 握緊手中的弓, 一邊繼續保持著警惕, 一邊俯身跪落在地上, 擔心地看向薩爾狄斯。


  薩爾狄斯跪伏在地上,一手攥緊紮在地麵的長劍勉力支撐身體。


  他閉緊眼,頰邊冷汗淋淋而下。


  攥著劍柄的手指用力到指關節咯咯作響的地步,他死死地咬著下唇,唇瓣已經被他咬出了血痕。


  光是看著,就能想象得出他此刻承受著怎樣的痛苦。


  彌亞伸手一推,用力將薩爾狄斯按在粗大樹幹之後,利用樹幹擋住兩人的身形,避免再次被弓箭偷襲。


  薩爾狄斯仰頭靠在樹幹上。


  那張俊美的臉已徹底沒了血色,在陽光下顯得慘白至極,讓人看著就心驚。


  尤其是嘴角滲出的鮮紅血痕,在慘白膚色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彌亞看得心焦不已。


  他手指一扣,飛快地打開左手中指上那枚指環的暗扣。


  啪嗒一聲,藏在指環中的一顆白色藥丸滾落在他的手心。


  這是伊緹特大祭司為他準備的可解大多數毒物的藥丸,他一直帶在身上,沒想到這次竟是用在了薩爾狄斯身上。


  無暇多想,他將解毒丸遞到薩爾狄斯唇邊。


  “薩狄,張口,把這個吞下去——薩狄——”


  劇烈的痛苦讓薩爾狄斯此刻已處於神經恍惚之中,根本聽不見彌亞的聲音。


  他靠在樹幹上,仍舊是緊緊地閉著眼,抿緊了唇。


  他的唇本就薄,此刻泛白得厲害,抿緊得看上去如一條直線。


  彌亞右手拿著藥丸,左手握著弓,在這種危險時刻不敢鬆開。


  眼見實在騰不出手來,他顧不得其他,抬手將藥丸丟進自己嘴裏。然後右手用力地捏住薩爾狄斯的下顎,湊上去,用自己的唇堵在薩爾狄斯的唇上。


  用舌尖強行撬開薩爾狄斯的唇齒,將口中的藥丸傳到對方口中。


  確認薩爾狄斯將解毒丸咽下去之後,彌亞才終於鬆了口氣,向後退開。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從叢林中傳來,從不同的方向傳來。


  現在的狀況,再加上剛才的兩個弓箭手,很明顯,襲擊他們的人早就知道他和薩爾狄斯要來這裏,提前在這裏布置好了埋伏。


  而他們之所以會來特勒亞將軍的墓室,是因為……


  想起那個在他們離開很遠之後依然站在府邸大門前的佝僂而又蒼老的身影,彌亞的眼暗了一下。


  為什麽?

  他看著臉色蒼白的薩爾狄斯,又下意識看了一眼那已經翻倒在草地上的食盒,剩下的醬汁肉卷散落了一地。


  彌亞抿唇,怒火在他湛藍的眸中灼燒著,他的手指用力攥緊。


  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


  難道……是被脅迫……


  彌亞猛地站起,起身時從搭在樹幹上的箭筒中抽出兩隻箭。


  眼角餘光掃過叢林中出現的十幾人,然後目光定格在明顯是頭領的男子身上,他瞬間從樹幹後閃出。


  在他躍出的一瞬間,弓弦一震,嗡的一聲。


  弓弦作響之時,利箭已從他指尖射出。


  利箭疾馳過叢林,眼看就要射中來人的頭顱。


  男子抬起劍,劍光在空中斬過。


  箭尖撞在劍刃上發出鏗的一聲撞擊聲,被斬落在地,緊接著,叢林中出現的十幾個人與他一起向彌亞所在的方向襲來。


  彌亞目光凜然。


  幾乎是在敵人衝過來的同一時間,他張弓射箭。


  利箭射出,瞬間將衝在最前方的一人射翻在地。


  少年穩穩地站在大樹之下,目光銳利,麵色沉穩,麵色冷靜至極。


  弓弦不斷地顫抖著,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嗡鳴。


  一隻又一隻的利箭以極快的速度從他手中射出。


  箭如連珠。,在叢林中疾馳開一道又一道如閃電般的弧線。


  那連珠箭在空中幾乎形成一道連接不斷的箭支殘影。


  這是恐怕是第一次,少年在眾人麵前展現出他那不為人所知卻驚人至極的箭技。


  而見識到這驚人箭技的眾人卻是為此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


  一聲聲痛呼在叢林中響起,中箭的人接連栽倒在地。


  完全沒想到這名年輕的少祭居然擁有如此驚人的箭技,男子臉色一沉,眼見同伴已經有三五人栽倒在地,他低喊了一聲。


  被利箭所震懾的眾人不等他提醒,已紛紛各自藏身於附近的大樹之後,讓粗壯的樹幹擋住自己的身影。


  一時間,叢林中一片寂靜,隻能聽見風呼嘯過樹冠時發出的沙沙聲。


  傲然立於大樹之下的少年,那並不高大甚至可以說是纖細的身影,在這一刻竟是硬生生地營造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場麵。


  藏身在樹後的男子眼底閃過一道怒意。


  明明本該是大好局麵,卻因為那個老家夥自作主張,不肯在這個少祭的食物中下毒,才會變成如今這種僵持不下的狀況。


  明明告訴過他全部的真相,那個老家夥居然還如此婦人之仁!


  那邊男人在皺眉思索著如何破局,這邊彌亞眼見利箭將一眾敵人震懾住,後退一步。


  “薩狄。”


  他伸出手,低聲問道。


  “你還能動嗎?”


  坐在樹下的薩爾狄斯抬眼看他,地麵依稀可以看見他吐出的幾口黑血。


  他臉色依然慘白得沒有絲毫血色,但是神色卻緩和了許多,想來那顆解毒藥丸還是有些作用。


  隻是,他眼底深處隱隱有著幽暗的微光在流轉,陰戾之氣深深地沉鬱其中,仿佛黑雲密布的天空,密不透光,陰沉沉的一片,皆是黑暗。


  唯有在抬眼看著彌亞伸來的手時,那黑沉沉的眸中才透出一點亮光。


  深吸一口氣,薩爾狄斯一手攥緊插在地上的長劍劍柄,一手抓住彌亞的手,猛地使力之後站起。


  他的臉上流露出不甘之色,但此刻難以控製的身體隻能讓他借助著彌亞的支撐,踉蹌向後方走去。


  彌亞攙著薩爾狄斯退出叢林。


  如果隻有他一人,身手敏捷的他適合以叢林為戰場遊走戰鬥。


  但是現在不一樣,他不可能丟下薩爾狄斯不管,因此他必須現身於所有人的視線中。


  尤其是此刻箭支有限的狀況下,原本叢林這種對他有利的地形反而成了他的障礙,無數樹幹會擋住他射出的箭。


  叢林前方已被敵人堵住,彌亞隻能後退,向特勒亞將軍的墓室方向,亦是河岸高崖的方向退去。


  如此且戰且退,彌亞以箭逼住追殺者的腳步,和薩爾狄斯已逐步退到特勒亞將軍的墓室這一邊。


  再往後一段距離,就是高崖。


  再繼續退下去,就會退無可退。


  彌亞低頭看了一下箭筒,不由得蹙眉,箭筒中的箭隻已不到十隻。


  最開始因為對方對他的箭技沒有防備,猝手不及之下,才讓他得手,一口氣解決了好幾個人。


  在且戰且退的時候,他又解決了幾人。


  現在追殺過來的還剩下七八人,而且這剩下的七八人皆是身手不錯、在之前或是避過或是斬落過他的箭的人。


  就算死了一半的同伴,男子那一幹人等也沒有絲毫退縮之意,想必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派來的死士。


  難道,又是王太子?


  ……


  無暇再多想,看著逼近的敵人,彌亞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他看了一眼薩爾狄斯,說:“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來。”


  說完,彌亞側身從石壁後閃出去,朝來襲的敵人射了一箭,然後飛快地縮回石壁後。


  緊接著,他雙手一攀,翻身上了墓室頂部。


  就在眾人都還在防備地盯著他剛才射箭的石壁側麵時,身姿輕盈地翻上屋頂的少年已是居高臨下,抬手就是數箭如連珠般疾馳而出。


  又是一人應聲倒地。


  緊隨而來的第二箭狠狠地貫穿了一個人的肩膀。


  彌亞占據著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形,一連射倒兩人,正待再搭弓射箭。


  突然一杆長|槍呼嘯而來,竟是一個戰士在格擋住他射出的箭後,一抬手,直接將長|槍向他擲來。


  那柄利槍來勢之猛,幾乎可以聽見其破空的嚦嚦聲。


  關鍵時刻,彌亞側身一躲,被迫縱身從屋頂上躍下。


  槍尖險之又險地從他身側擦過,嘶啦一聲,衣袖被撕開,一道深深的血痕在少年左臂上浮現。


  伴隨著飛濺在空中的鮮血,利槍砰地一聲重重地刺入後方的樹幹中。


  鮮血在空中飛灑,那點點血色映在墓室石壁之後的薩爾狄斯陡然收縮的瞳孔之中。


  他的眼底深深地映著釘在樹幹上的長|槍。


  長|槍投擲的力道之猛,以至於紮在樹幹上之後,槍杆還在微微震動著發出低沉的嗡鳴之聲。


  薩爾狄斯不敢去想,如果這把槍貫穿的是彌亞的身體……


  這是何等熟悉的一幕。


  五年前,也是如此。


  那個時候,特勒亞派人殺他,漆黑的夜晚,他和彌亞在漆黑的叢林中踉蹌而逃。


  他記得那時拽著他往前跑的彌亞蒼白的側頰,還有緊緊攥著他的發抖的手指。


  那個時候,他想,他一定要變得很強、很強。


  無論什麽時候,他都一定不會再讓彌亞感到害怕。


  可是何其諷刺,當過去的那一幕再度上演時,仍舊是他想要保護的那個人在豁出性命保護他,他仍舊是什麽都做不到!

  ……做不到?


  嗬。


  怎麽可能做不到!

  一劍紮在自己大腿上,尖銳的刺痛感喚醒了他因為毒藥而昏昏沉沉的腦子。


  薩爾狄斯睜開眼,他異色的眸已因滿是血絲而變成赤紅色。


  握緊手中的劍,他一轉身衝出石壁。


  …………


  劍風襲來,彌亞猛地抬手,用弓身架住向他劈來的利劍。


  那巨大的力道壓得他本就因為連續射箭快要竭力的手臂一抖。


  他深吸一口氣,拚盡全身力氣一把將對方推聳回去。


  抓住這一秒的空隙,他猛地從後背抽箭搭弓,一箭射出。


  再一次揮劍劈來的男子中箭的腦門迸出血花,仰麵朝天倒下。


  彌亞還來不及喘口氣,一杆長|槍從一側呼嘯而至。


  恰巧就在他力竭的這一瞬間,他已躲閃不及,眼看鋒利的槍尖就要從側麵刺穿他的胸口——


  銀白色的長劍猛地從斜地裏伸出來,劍刃以凶猛之勢和呼嘯而來的槍尖狠狠地撞在一起。


  鐵刃的撞擊在空中炸開一串火星。


  利槍被長劍一把挑開,槍尖一彎,被迫從彌亞身側滑過。


  彌亞回過神來,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眼前。


  明亮的陽光照得這一片大地的石地滾燙,薩爾狄斯手持長劍,將彌亞護在身後。


  他抿緊唇,沒有發出一點疼痛的悶哼聲。


  若是光隻看背影,他的狀況似乎已經比剛才好了許多。


  但是離薩爾狄斯極近的彌亞卻能清楚的看到薩爾狄斯頰邊被冷汗浸透的金發,還有側頸慘白的肌膚中青色血管的痕跡。


  還有一雙眼更是血絲密布,幾近通紅。


  顯然,解毒藥丸雖然起了一點作用,讓薩爾狄斯的身體比剛才稍微緩和了一點,但是這麽短的時間裏,他的狀況仍然差到極點。


  他是憑借著自身強大的意誌力,才能站在這裏。


  “薩狄,我都說了讓你不要出來……”


  彌亞話還沒說完,薩爾狄斯抬手一劍將再度襲來的長|槍劈開。


  他深深地看了彌亞一眼,聲音沙啞。


  “我怎麽可能就這樣被你護在身後,明明說好由我來保護你。”


  那看來的一眼讓彌亞剛說了半句的話卡在喉嚨裏,薩爾狄斯目光中的倔強和不甘之色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下一秒,薩爾狄斯猛地抬頭。


  他看著揮劍刺向彌亞的那個人的眼神亮得可怕。


  抬手一把將彌亞拽到自己身後,他抬手一把接住劈下來的劍刃,然後抬起一腳狠狠將對方踹開。


  力道之凶猛,竟是直接將人踹得撞到石壁上,吐出一口鮮血。


  “不過是烏合之眾,一群隻會下陰手的廢物。”


  薩爾狄斯昂著頭,俊美的臉雖然蒼白至極,但是一身威勢依然不減分毫。


  他掃視著敵人,異色的瞳中迸出的利光懾人。


  他傲然道:“這種家夥,怎麽可能會是你我的對手。”


  彌亞一怔,然後,笑了起來。


  他說:“說得也是。”


  他一邊說,一邊再度彎弓搭箭,目光銳利看向前方。


  …………


  ………………


  天空中太陽已經西斜。


  陽光照在大地之上,那一場血腥的廝殺已臨近尾聲。


  一具具屍體躺倒在地麵上,從遠方的叢林一直延伸到特勒亞將軍墓室,又從墓室延伸到懸崖附近。


  在火紅的夕陽下,鮮血浸透了一片又一片的草地。


  可見這一戰之慘烈。


  尚未到懸崖但是已臨近懸崖的岩石地上,兩個年輕人坐在其上,血跡混合著塵土染了一身,看起來非常狼狽。


  一場惡戰結束,顧不得開口說話,兩人皆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雖然狼狽至極,但是這一片大地上,在一片倒地不起的屍體中,唯有他們兩人還活著。


  彌亞仰著頭,濡濕的淡金色發絲散落在他的眼前。


  細小的汗珠沿著發梢從他的眼前撒下,些許落入他的眼中,讓他的視線越發模糊。


  他張著嘴喘著氣,好一會兒之後才勉強讓快要爆炸的胸口平複下來。


  他抬起手,低頭看去。


  兩隻酸痛得麻木的手臂都因為力竭而微微顫抖著,尤其是左臂上那道傷口,流了不少的血,將他的下臂都染紅了大半。


  真的是……已經到最後的極限了,現在的他,手臂都抬不起來了。


  少年喘著氣這麽想著。


  而值得慶幸的是,最終活下來的是他和薩爾狄斯。


  想到這裏,他轉身看向身邊的人。


  薩爾狄斯的狀況比他更加慘烈,一張臉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就連唇都是慘白慘白的。


  被淋淋汗水浸透的金發黏在他的頰邊,雖說沒有彌亞左臂上那種比較大的傷口,但是同樣也是遍體鱗傷。


  回想起來,彌亞還從未見過薩爾狄斯如此狼狽的模樣。


  尤其是一想到薩爾狄斯平日裏如獅子般驕傲的姿態,再看看眼前這個人狼狽不堪的模樣,他就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一笑,又扯到了臉頰上一道細小的傷口,讓他疼得一嘴角一抽,下意識抬手想要摸一下。


  這時,喘了半天氣的薩爾狄斯也睜開了眼。


  和彌亞一樣,他睜開眼後第一眼看向的就是彌亞。


  看到彌亞抬手要摸自己臉頰的血痕時,他抓住了彌亞的手,然後湊過去舔了一下那道血痕。


  在彌亞的瞪視下,他說:“消毒。”


  彌亞被這句話給氣笑了。


  “你身上本來就有毒,還給我消毒?”


  薩爾狄斯歪著頭,不回答,卻看著彌亞的耳墜說:“你耳墜的這根線快要斷了,回去給你重新換一個。”


  彌亞被他弄得沒了脾氣,懶得再說什麽,手一撐著地麵,搖晃了好幾下才勉強站起身。


  “走吧,回去,得盡快找醫師給你解毒。”


  體力真的已經徹底消耗殆盡,僅僅隻是站起來這麽一個動作,就讓彌亞又喘了好幾口氣。


  薩爾狄斯坐在地上,仰頭看他。


  “站不起來。”


  彌亞向下看去,心裏一驚。


  薩爾狄斯的右大腿上不知何時被刺穿了一個大口子,此刻還在往外滲著血,那鮮血襯著薩爾狄斯蒼白的唇越發讓人看得心驚。


  彌亞小心地將薩爾狄斯攙扶起來,薩爾狄斯虛弱地、卻是安心地靠在彌亞身上。


  風吹過草地,碧綠的草浪在大地上起伏著。


  彌亞攙著薩爾狄斯向下走去。


  然而,就在此刻,一個漆黑的身影緩緩從前方不遠處的墓室後麵走了出來。


  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抬起頭,一雙陰鷙的眼看向兩人。


  在和男人的目光對上的一瞬間,彌亞的心髒狠狠地一跳,心底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個人——


  雖然和五年前比起來要削瘦了許多,臉色也陰鬱了許多,可是彌亞一眼就認了出來。


  五年前,是這名男子身穿黃銅盔甲站在特勒亞將軍身邊,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


  五年前,同樣也是這名男子親手將自己和薩爾狄斯丟入海中。


  特勒亞將軍當初那位……心腹騎士?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


  “為什麽你會……”


  話說到一半,彌亞一頓。


  電光火石之間,老管家那複雜的神色,突然請求薩爾狄斯祭拜特勒亞的行為,在給薩爾狄斯的食物中下毒……那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過,在這一刻終於全部都串聯在一起,讓他瞬間醒悟了過來。


  “這個陷阱是你安排的?”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彌亞腦中湧出。


  “你這……難道是為了給特勒亞將軍複仇?”


  薩爾狄斯靠在彌亞身上,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人,他過去那位父親的騎士。


  手持寬劍的騎士邁步從叢林的陰影中走出來,麵容削瘦,目光陰鬱。


  雖然身材依然和數年前一樣高大,卻沒了之前身為騎士時的英武。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道藏在黑暗之中的陰影,他的眼中看不到絲毫亮光,冷冰冰的,如同一雙無機質的玻璃珠。


  “如果當初你沒有把薩爾狄斯救下來,什麽都不會發生。”


  他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彌亞。


  “你也是害死特勒亞大人的其中一員。”


  輕輕地甩了一下手中的寬劍,男人慢步向兩人走來。


  他說:“你既然在當初救了他,今天就和他一起成為特勒亞大人的祭品吧。”


  …………


  ……………………


  風從高空中呼嘯而過,跨越大地,掠過王城,掠過王城之中那座空曠寂靜的將軍府邸。


  一頭白發的老人坐在庭院中,怔怔地看著四周熟悉的一切。


  他從小就待在這裏,和特勒亞將軍的父親一同長大。


  後來,年輕的他看著特勒亞少爺一點點長大,成為一個像其父親一般英俊威武的男子。


  他看著少爺娶妻生子,欣慰地看著薩爾狄斯小少爺在府邸中長大……


  ……小少爺……


  他一直都認為,小少爺是特勒亞少爺的孩子,無論外麵有多少謠傳,他一直都如此堅信著。


  所以他才一直堅守在這座府邸,他以為,總有一天,小少爺會回到家裏。


  然而……


  淚水從老人渾濁的眼中湧出。


  他從來不知道,過去十幾年平靜安詳的日子原來隻是如泡沫一般的幻影。


  他從來都不知道,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他所堅信的東西,全部都是謊言。


  這座華美的府邸如今隻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裏。


  什麽也沒有。


  什麽都不曾剩下。


  他靜靜地坐在庭院中。


  想起一同長大的老爺臨死前將特勒亞少爺囑托給他的那一幕。


  想起特勒亞少爺在這座庭院中挺拔的身影。


  然後,他又想起薩爾狄斯……那個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水池邊的模樣。


  ‘小少爺是無辜的……’


  ‘無辜?他天生作為罪證降生於世。’


  ‘如果沒有他的存在,特勒亞大人不會落得如今這麽一個孤墳寂寥的下場。’


  ‘他早該死去,早該在五年前就死去。若是那樣,什麽都不會發生。’


  ‘他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隻要他存在一日,將軍就會一日被釘在恥辱柱上。’


  ‘唯有以他的性命作為祭品,才能洗刷大人的恥辱,才能讓大人從此安息!’


  半個月之前,那個突然來找他的騎士冰冷的話語音猶在耳。


  老人閉上眼,他滿是溝壑的臉上已老淚縱橫。


  他幹枯的手顫抖著抬起,將水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很快,黑紅色的鮮血從他嘴角溢出來,老人倒在石桌上,咽下最後一口氣。


  …………


  ……………………


  身後的箭筒已空空蕩蕩,所以,當那名騎士一步衝上來,一劍重重劈下時。


  彌亞反射性地將左手上的弓抬起,想要將那一劍架住——


  哢嚓。


  寬劍太過於鋒利,弓身不堪重負,應聲而斷。


  劈裂弓身的利劍繼續俯衝而下,在彌亞錯愕的目光中,在他胸口斜斜地劃開一道長長的血痕。


  鮮血飛濺了劈下這一劍的騎士半邊頰的血色。


  斷裂的弓落地,少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閉上眼,似乎沒了聲息。


  騎士卻毫不留情地上前一步,抬手就要一劍刺穿彌亞的胸口。


  鏗鏘一聲脆響。


  一把劍猛地從斜地裏伸出,硬是將騎士眼看就要刺入彌亞胸口的一劍架在空中。


  騎士斜眼看向一側,看見的是咬緊牙死死地架住自己這一劍的薩爾狄斯。


  他本就陰鷙的眼神越發冰冷起來。


  他一抬腳,不耐煩地將在他眼中已等同於死人的彌亞踢了一下。


  彌亞被踢得翻了個身,但是依然靜靜地趴在石地上,從他胸口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地麵。


  他閉著眼,半晌不見一點動靜。


  薩爾狄斯驚慌地想要向彌亞看去,可是重重一劍劈來。


  他本能地抬劍一擋。


  伴隨著鏗鏘一聲刀刃撞擊的聲響,他勉力擋住了騎士劈下來的這一劍,可是繃緊的手臂卻止不住地在顫抖。


  在剛才那一張惡戰中,他也好,彌亞也好,早已筋疲力盡,就連站著都很困難,根本沒法繼續戰鬥下去。


  更何況眼前這位騎士更是強大甚於剛才的任何一個人。


  一劍接著一劍重重朝薩爾狄斯劈下。


  劈得他被迫不斷後退。


  “你早該死了。”


  “在五年前就該死了。”


  “如果那時你死了,將軍就能活下去。”


  騎士說,字字如刀,句句刺心。


  他陰鷙的眼直勾勾地盯著薩爾狄斯,透出毫不掩飾的憎惡和恨意。


  他冷冷地說:“你為什麽不死——”


  最後一句話落音,像是厭倦了此刻如貓戲耗子般的遊戲,騎士一劍狠狠劈下。


  原本就是在咬牙苦苦撐著的薩爾狄斯再也支撐不住,手中長劍脫手飛出,重重插在一旁的地麵上,而他的人也跌落在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鮮血從他被劈傷的額頭流下來,染紅了他半邊的頰。


  騎士站在他的麵前,居高臨下,向前遞出的劍尖抵在他的喉嚨上。


  可是薩爾狄斯卻是恍如不覺,他隻是怔怔的看著另一邊伏在地麵一動不動的彌亞,整個人像是失了魂,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見薩爾狄斯沒反應,騎士皺了下眉,劍尖往前一遞,淺淺刺入他喉嚨的肌膚中,一點血絲滲出,但是薩爾狄斯卻依然像是沒看到自己喉嚨前的劍刃一般,看也不看掌控著自己性命的騎士一眼,努力想要撐著身體站起來。


  可是他失敗了,中毒極深且已經遍體鱗傷的身體已連最後站起身的力氣都已不剩,剛剛撐起到半截的身體再度摔倒在地。


  他喘了口氣,趴在地上,緩緩地抬起頭,目光仍舊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彌亞所在的地方。


  彌亞靜靜地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


  這一刻,薩爾狄斯眼底最後一點亮光都消散了下去,除了黑暗,什麽都不剩。


  他撐起身體,也不試圖再站起來,就這樣伏在地上,兩隻手肘撐地,艱難地向前挪去,似乎是想要就這樣爬向彌亞。


  騎士再次皺起眉,他抬腳重重一踢,將薩爾狄斯踢得平地飛了出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本就離懸崖不遠,騎士這一腳恰好就將薩爾狄斯向崖邊踢飛過去。


  強大的慣性讓薩爾狄斯在落地之後又滾了兩圈,幾乎就已經來到了懸崖的邊緣。


  隻差一點,就會滾落下去。


  腹部的劇痛讓薩爾狄斯側身蜷縮在地上,他張口,重重地噴出一口血。


  他抬起頭,目光卻依然不是看向騎士,仍是直勾勾地看著彌亞的方向。


  他對向自己走來的騎士視若無睹,一邊斷斷續續地咳著血,一邊再度撐起上半身,顯然是想要再一次向彌亞爬去。


  戴在左眼上的黑色金屬麵具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露出薩爾狄斯那隻漆黑的眼。


  剛剛走到薩爾狄斯跟前的騎士看著那隻黑眸,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他一腳重重踩在薩爾狄斯頭上,將他的臉狠狠踩在地上。


  薩爾狄斯小半邊側頰被踩得在岩石上摩出一道道血痕,長長的金發淩亂地散落在地上。


  他死死地咬緊牙,沒發出一聲悶哼。


  騎士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焦躁的心情冷靜下來,鬆開腳,後退一步。


  他看見薩爾狄斯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放棄了一切般,麵色木然。


  四年前,他親眼看著特勒亞將軍在戰場上死去。


  所有人都認為,將軍是戰死的,是死在敵軍的手中。


  唯有他知道將軍死去的真相。


  這些年來,他一直悔恨不已。


  如果不是他五年前失手,沒能殺死薩爾狄斯,事情絕不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而將軍也絕對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死去,最後就連最珍愛的妻子也在其死後被奪走。


  這些年來,想必將軍的靈魂一直不得安息。


  如今,他要彌補他五年前犯下的錯誤,將這個流著奪人妻子的王的血脈的家夥獻祭在將軍墓前,讓將軍的靈魂從此得以安息。


  在那之後,他也會自刎在將軍墓前,追隨將軍而去。


  騎士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腳下的薩爾狄斯,若不是薩爾狄斯突然離開王城去了北疆,他也不至於要等到現在。


  他揚起手中的利劍,目光落在薩爾狄斯慘白的側頸上。


  利劍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他想,將軍大人,所有的一切,就在這一刻結束吧!


  ……


  薩爾狄斯神色木然地躺在地上,眼底一片死寂,不見一點微光,仿佛盡數沉溺在黑暗之中。


  ‘你早就該死了。’


  ‘你為什麽不死——’


  那一聲聲逼問仿佛就在耳邊回響。


  所有人都想他死。


  是的,所有人。


  當初的特勒亞是如此,現在所謂的血親亦是如此,還有如今眼前這人……那個老人……甚至於他的母親也曾親口說過,從不希望他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從來都沒有人希望他活著。


  而這世上唯一希望他活著,唯一在乎他的那個人,也已離他而去。


  這世上對他而言,已沒有任何值得留戀之處。


  所以,算了。


  就這樣吧。


  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去的話……


  沾染著塵土和血跡的睫毛垂落,黯淡得再也看不見絲毫微光的異色眼眸緩緩閉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他想,或許在前往冥界的道路上,他還來得及追上彌亞的腳步,還能和彌亞一起走下去……


  就在薩爾狄斯的雙眼就要閉上的那一瞬,那突如其來映入他眼底的熟悉身影讓他的瞳孔劇烈地一縮。


  他呼吸一窒,猛地睜大眼。


  少年纖細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向這邊走來。


  低著頭,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


  就像是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走來。


  他的胸口整個兒已經被鮮血染紅,還在不斷地向外流著血。


  每走一步,就會有幾滴鮮血滴落在岩石上。


  他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了斑斑血痕。


  彌亞的腳步踉蹌至極,那搖晃的步伐,仿佛下一步就會一頭栽倒在地再也起不來,讓人看得膽戰心驚。


  可他跌跌撞撞地,卻硬是走了過來。


  彌亞的呼吸太輕,腳步聲更是微不可聞,沉溺在等待多年終於心願得逞的激動中的騎士並未察覺到少年的到來。


  他陰鷙的目光隻盯著薩爾狄斯的頸,再也看不到其他。


  下一秒,騎士高舉起的利劍重重劈下——


  薩爾狄斯猛地撐起上半身,向前伸出手——


  就在騎士手中利劍劈下的那一瞬間,彌亞衝了過去。


  他整個人重重地撞在騎士身上。


  他雙手緊緊地握著匕首,用盡最後的力量,將匕首狠狠地刺進騎士的側頸。


  鮮血飛濺在他淡金色的發上。


  不顧一切地撞上去而導致的巨大慣性帶著少年和騎士一同向著左側栽倒而去。


  那是空蕩蕩的懸崖的方向。


  不——!!!

  陡然放大的瞳孔中映著彌亞墜落懸崖的那一幕。


  趴在地上的薩爾狄斯竭力向前伸出手,拚命地想要抓住那離他而去的身影。


  可他什麽都抓不到。


  他什麽也沒能抓住。


  染血的淡金色發絲在空中飛揚而起,少年和被刺穿喉嚨的騎士一起從高空中墜落。


  彌亞從高高的懸崖上落下。


  狂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本就裂開了半截的耳墜絲線顫抖了一下,忽然就這樣在風中斷裂。


  如流光一般的海藍寶石在空中越過一道弧線,跌落在地麵。


  染著血痕的金色流蘇散落在同樣沾染著血跡的灰白色岩石上,在火紅的夕陽中折射出一道血色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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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章巨無霸,我已徹底被掏空。


  小夥伴們,我真的不行了,我需要緩個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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