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波多雅斯南方王城的春天即將過去, 火熱的夏天即將來臨,但是在北方邊疆這一片,氣候還很涼爽,夏季的熱浪會遲一兩個月抵達這塊大地。


  這段時間裏沒有大範圍的戰爭, 但是斯頓人為了掠奪糧食物資, 近期也曾進行小範圍的騷擾戰。


  主要是斯頓人接到消息, 知道北疆軍團的統帥納迪亞將軍、以及那位對斯頓人來說等同於噩夢的薩爾狄斯王子離開了這裏, 所以想抓住機會撈一波。


  然而, 那兩位離開了,卻又來了一個安提斯特將軍坐鎮, 斯頓人試探性的進攻再次被狠狠打了回去。


  隨著斯頓人的退去,西北這一片的國境線平靜了許多。


  這一日,一位身著白色盔甲的將領快步走入安提斯特將軍的房間裏。


  此刻, 安提斯特正低頭用一塊皮毛擦拭著手中的弓。


  弓身是純白的木製作而成,銜接處嵌著精致的白金雕紋,被打磨得極其光滑。


  那根弓弦錚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白盔將領笑了起來。


  “閣下, 上次繳獲的戰利品中, 您就拿了這個?”


  他笑著說,“是要送給少祭閣下的吧?”


  他不是北疆軍團的人, 而是安提斯特帶來的數位心腹將領之一。


  因此,對於自家上司的心思,他很清楚。


  安提斯特頭也不抬,繼續擦拭著那把勉強還行的戰利品。


  “沒辦法, 那個小家夥練了這麽多年, 箭技雖說勉強過得去, 但是力量還是不夠。”


  白盔將領嘴角一抽。


  什麽叫箭技勉強過得去, 那他們這些人算什麽,不入門?


  他曾親眼見過的,那位小少祭的箭技的確是驚人,可以說是百發百中也不為過。


  但是將軍說得也沒錯,小少祭最大的缺陷就是力量不足,隻能對付一定距離內的敵人。


  他看著那把弓,笑著說:“這把從斯頓人貴族那裏繳獲的凱爾特精弓的確很適合小少祭閣下,省力,射程遠,將軍大人您不管什麽時候都惦記著少……”


  被自家上司瞥了一眼的將領硬生生將下半截話吞了下去,趕緊換了個話題。


  “我們很快就要啟程返回王城了,等回到王城後,少祭閣下收到您的禮物,想必會很開心。”


  腦中下意識浮現出少年的笑臉,安提斯特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隻是,他的嘴上依然不饒人。


  “我可不指望其他,他那兩下子,別給我丟人就好。”


  “哈哈哈哈……”


  對於自家毒舌的上司,將領隻能以幹笑作為回答。


  “對了,你說我們快要啟程返回王城了?”


  “是的,大人,我來就是向您稟報這件事。”


  將領說,“我剛剛接到傳信,說是納迪亞將軍就在這兩天啟程,返回北疆。”


  安提斯特嗯了一聲,沒說什麽,他用柔軟的布匹將弓一層層包裹起來,等下再放進盒子裏,避免在帶回去的路上撞壞。


  “……大人。”


  將領欲言又止。


  “什麽事?”


  “北疆軍團這裏似乎有些不對勁……我總覺得,那位殿下在這裏的威望未免也太高了些,以至於都隻聽從……”他壓低聲音,猶豫地說,“您看,這是不是有些……”


  “行了。”


  安提斯特打斷了下屬的話,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我們隻需要忠於陛下,其他的,不需要多事。”


  “是、是的。”


  讓下屬退下去做好回程的準備,安提斯特靜靜地坐在窗邊。


  平凡的麵容上,那雙如星辰璀璨的眼被垂下來的睫毛擋了半截。


  他似乎是在沉思著,但平靜的臉色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許久之後,他轉過頭,目光落在身邊已經包裹好的白弓上,伸手摸了摸。


  說起來,沒能看見自家笨徒弟像美人魚一樣在礁石上唱歌的樣子,真是太可惜了。


  某個沒能看見自家徒弟黑曆史的不良老師如此遺憾地想著,嘴角卻是揚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


  ……………………


  千裏之外的王城中,某人口中的笨徒弟正抱著軟綿綿的枕頭盤膝坐在床上,頭疼得厲害。


  中午時薩爾狄斯的那一席話讓彌亞整個人都聽懵了。


  而且,那一幕還讓他有種莫名的即視感……總覺得好像在以前也經曆過同樣的情景。


  嗯,想起來了,的確是發生過同樣的情景。


  在他們兩個都還很小的時候。


  想到這裏,彌亞忍不住扶額。


  薩爾狄斯這家夥不管有了多大的改變,唯獨自戀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


  天知道中午他憋得多麽難受,才沒將心裏的否認三連脫口問出。


  第六感告訴他,如果他真的說出口,事態的發展說不定就會失控,薩爾狄斯一旦惱羞成怒,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到了那個地步,自己說不定就會處於一種很危險的狀況之中。


  幸好那個時候王宮裏來了人,把薩爾狄斯給叫回去了。


  不然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好按照薩爾狄斯的說法,他不會逼迫自己,也會很耐心地等自己‘醒悟’……


  彌亞琢磨著,這段時間裏,他應該能想出解決這件事的辦法……吧?


  ……應該……能……吧?


  ……


  ………………


  不管了!

  納迪亞走了,那麽老師很快就要回來了。


  他要是實在想不出辦法就直接向伊緹特老師尋求場外求助!


  大不了就是被老師拿這件事嘲笑個十來年而已。


  想到伊緹特大祭司很快就會‘出關’,彌亞心裏不由得鬆了口氣。


  雖然他這位老師在單獨麵對自己的時候嘴毒得厲害,但是隻要對著外人,伊緹特老師總是分毫不讓地護著他。


  這幾年來,海神殿裏不少古板的老祭司對他種種不合規矩的行為極為不滿,可他依然可以活得隨心所欲,任性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為伊緹特老師對他那強而有力的庇護的緣故。


  所以,不知不覺之間,他也逐漸開始依賴起伊緹特老師來。


  遇到自己實在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就會習慣性地去尋求老師的幫忙——當然,前提是首先得忍受自家老師的冷嘲熱諷。


  不過,話說回來。


  仔細想想薩爾狄斯中午說的那些話,彌亞突然覺得,自己還真是無法反駁。


  因為薩爾狄斯說得那些全部都是事實,他都做過。


  而且,他最在意的人是薩爾狄斯,這一點也完全沒錯。


  想否認都否認不了。


  ……雖然他的目的完全隻是為了保住自家那位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的先祖的小命,以及自己的小命。


  彌亞換位去想了一下。


  如果換成他,從小就有那麽一個人陪著自己,對自己關懷備至,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努力幫助自己變得更好更強,不管什麽時候都維護自己,為了自己不畏生死,為了自己敢於任何人為敵,甚至還時不時地說那麽一句‘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這一類的話……


  這…………


  好吧,他不得不承認,這要是換成是他,他也免不了會誤會。


  呃,等等?


  這麽看來,怎麽有種他才是那個主動撩人、撩完不管的渣男的錯覺?

  少年捂著一顆老父親的心突然覺得好心塞。


  不管了!

  將抱著的大枕頭往床上一丟,彌亞整個人向後倒下去,鬱悶地將被子往臉上一蒙。


  不想了。


  頭疼。


  反正天塌下來還有伊緹特老師頂著。


  睡覺!


  …………


  ………………


  等到日上三竿的時候,法埃爾進來,叫醒了彌亞。


  少年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神色還有些恍惚,顯然還怎麽清醒。黑發侍從單膝跪在床邊,手拿熱毛巾,動作輕柔地幫彌亞擦拭的臉。


  濕熱的觸感讓彌亞的神誌一點點清醒過來,他接過法埃爾手中的濕巾,用力擦了擦臉。


  “這麽晚了啊……”


  看著天空已經快到當空的太陽,彌亞嘀咕了一句。


  “見您睡得很香,我就沒叫醒您。”


  法埃爾接過濕巾,站起身來。


  他說:“午餐已經為您準備好了,請您快點起床。”


  彌亞哦了一聲,下了床。


  他突然想起什麽,叫住了正要出去的法埃爾。


  “對了,法埃爾。關於你進入軍隊的事情,我已經跟納迪亞說過,過段時間你就去他那裏,他會照顧你的。”


  法埃爾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才轉回身來。


  他抿唇回答道:“……是的,主人。”


  “等進了軍隊,就不能再這麽叫了,被別人聽到會笑話你的。”


  法埃爾深深地看了對自己微笑的少年一眼,垂下眼,說:“您永遠都是我的主人。”


  ——從您沒有放棄我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都會是。


  “以你的能力,再加上有納迪亞看著,一定很快就能成為正式的騎士,騎士長應該也不遠。”


  彌亞笑眯眯地說,“我覺得,法埃爾你以後一定可以成為舉世聞名的大將軍。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向別人炫耀,那個法埃爾將軍以前還曾做過我的侍從。”


  “嗯。”


  黑眸映著他的主人明亮的笑容,法埃爾冷峻的麵容似乎也柔和了一點。


  他說:“如果您這樣希望的話,我一定會為您做到。”


  “不過,法埃爾你走了以後,我就吃不到你做的甜點了。”


  想到這裏,彌亞忍不住歎了口氣。


  雖說其他女仆做的甜點也很好吃,但是怎麽都比不上法埃爾做的。


  “……”


  法埃爾抬手,將外衣披在彌亞的身上。


  他垂著眼,骨節分明的手指仔細地將外罩的線扣係好。


  他低聲說:“我會盡快回到您的身邊。”


  當我得到足以守護您的權勢之後,我就會立刻回到您的身邊。


  …………


  午餐很精致,味道也很好,隻是彌亞快吃完了的時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對了,雅刹爾呢?”


  每次一到吃飯的時候,那隻大貪吃鹿就會湊過來,纏著他要蜂蜜水喝,這次居然不見蹤影?


  “難道它又……?”


  “是的,少祭閣下。”一名女官上前回答道,“白月鹿一大早就離開了,我派去跟著它的人回來稟報,說是它又去了那邊。”


  “果然又去了那裏,算了,它想在那邊待就讓它待著……等等,今天是不是約了醫師給它檢查身體?”


  “是的,少祭閣下。”女官苦笑道,“可是您也知道,白月鹿想去哪裏,我們是攔不住的,它更不可能聽我們的話回來。”


  “我知道了。”


  彌亞無奈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我現在就去把它接回來。”


  當彌亞走出海神殿的大門時,少祭所的侍從已經將他那匹雪白的坐騎牽到了門口。


  他翻身上馬,縱馬剛向前小跑了一段路的時候,伴隨著一陣馬蹄聲,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的前方。


  純金的發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細碎發梢散落在漆黑的麵具上。


  當一眼看到正向自己的方向奔來的彌亞時,薩爾狄斯嘴角揚起了笑意,一勒韁繩,讓坐騎放慢速度。


  當第一眼看到薩爾狄斯的時候,換位思考之後發覺自己似乎做了渣男的彌亞還有些心虛,但是一想到伊緹特老師馬上就會回來,自己馬上就有大靠山的時候,他立刻就不慌了。


  一勒韁繩,彌亞讓雪白的駿馬停下來。


  “你去哪兒?”


  薩爾狄斯調轉馬頭,變成與彌亞同行。


  一棕一白兩匹駿馬就這樣肩並著肩,邁著小碎步向前走去。


  “雅刹爾跑出去了,我去接它回來。”


  “我陪你一起去。”


  彌亞歪頭看了一眼薩爾狄斯,露出猶豫的神色。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嗯?”


  “那個地方不適合你去……”


  薩爾狄斯皺了下眉。


  “怎麽,這王城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心裏一思量,他突然看向彌亞。


  “你該不會是要去找王太子吧?”


  大概是因為已經徹底捅穿了兩人之間的曖昧的緣故,薩爾狄斯看著彌亞的目光再也不加以掩飾,他的眼神中滿滿都是醋意。


  “我不喜歡他看著你的眼神。”


  而且,他也不放心。


  “我知道你這幾年和他關係還不錯。”


  說到‘還不錯’這幾個字時,某人話語中的酸味幾乎要實質性地漫出來。


  “但是,他能做出那種事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得防著他。”


  “不是他。”


  彌亞哭笑不得,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


  他說:“薩狄,我是要去特勒亞將軍府。”


  “…………”


  “所以我說,你不適合去。”


  空氣安靜了數秒,隻能聽見馬蹄碎步踏在石地上發出的敲擊聲。


  “沒什麽不能去的。”


  薩爾狄斯說。


  他抬手伸過來,手指敲了一下彌亞的額頭

  “你得明白,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什麽都做不到需要你護著的小孩了。”


  高大的金發騎士看著身邊的少年,異色的瞳裏透出幾許溫柔。


  “早就約好了不是嗎,等我變強之後,就由我來保護你。”


  他笑著說,


  “畢竟,你是個欺軟怕硬,隻會對著我凶,對著別人就會怕得縮到我身後裝可憐……咳。”


  咳,不小心說漏了嘴。


  自己當初的小心思突然被揭穿,彌亞一窘。


  他尷尬地咳了一下,小聲問:“那個,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唔,亞圖多德那個老頭告訴我的,我跟他說起我們相識的事情,他就說你故意在我麵前裝弱小裝可憐。”


  一邊催馬向前走,薩爾狄斯一邊回答。


  “那個老頭還說,人類這種東西,一旦有想要去保護的人,哪怕是最弱小的人也會激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彌亞,意味深長地說:“為了讓我成長起來,你真的是為我費盡心思啊。”


  他微微彎起的眼中滿滿都是愉快的笑意。


  看著彌亞的眼神更是清清楚楚地寫著‘你還不承認你就是喜歡我’這句話。


  彌亞心情複雜地避開某人意味深長的目光。


  突然更加覺得心虛了。


  所以,伊緹特老師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就在兩人說著話的時候,小跑著的駿馬們逐漸放慢速度,然後在一座拱形的石門之前停下腳步。


  巨大的府邸靜悄悄地矗立在大地之上,數年過去了,失去了主人的它依然壯觀而又華美,似乎不曾有任何變化。


  雕琢的紫藤蔓藤和花朵的拱形石門聳立在這座府邸之前。


  而拱門之前,頭發花白的老人身著筆挺的管家服飾,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時光仿佛回到了五年前,讓薩爾狄斯都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僅僅隻是一瞬而已,他很快回過神來,神色平靜地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就移開了目光。


  彌亞上前,對老管家說:“我來接雅刹爾回去,它大概是知道今天要給它吃藥,所以就逃到這裏來了。”


  雅刹爾小時候是在特勒亞將軍的府邸長大的,所以把這裏當成了老家,時不時地就會往這裏跑。


  所以彌亞也會時不時地過來抓它,所以老管家對於彌亞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


  “是的,少祭閣下,它就在庭院裏,您請進去。”


  彌亞點了點頭,快步走了進去。


  薩爾狄斯沒打算進去,雖說他已經不在乎小時候的那些事情了,但是對他而言,這座府邸沒有任何美好的回憶。


  他沒有興趣故地重遊。


  所以,他依然騎在馬背上,神色淡淡地等著彌亞。


  雖然特勒亞將軍已經逝去,但是這座府邸因為特殊的原因一直保留著原貌。


  老人也依然待在這裏,以管家的身份打理這座府邸。


  時光飛逝,一轉眼,四五年已經過去。老人滿是皺紋的麵容以及衣著都和五年前一樣,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身型看起來變得佝僂了些。


  他怔怔地看著馬上的年輕人。


  和他記憶中美貌而又嬌氣的少年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仿佛徹底變了一個人。


  若不是那頭熟悉的金發,還有特殊的雙眸,他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宛如年輕雄獅一般英姿勃發、氣勢逼人的俊美年輕人是他記憶中那個小少爺。


  老人垂下眼,掩住眼底的複雜。


  他臉上露出掙紮之色,看起來像是想跟薩爾狄斯說話,卻又猶豫著不敢開口。


  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攥緊成拳,幹枯的手背上青筋勒起,顯然內心已經掙紮到了極點。


  當聽到腳步聲從裏麵傳來,彌亞馬上就要出來時,老人一咬牙,鼓起勇氣走上前,深深地在薩爾狄斯的馬前低下頭。


  “薩爾狄斯少爺。”


  他仿佛歎息著說,

  “真的是……許久沒有見到您了……”


  老管家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薩爾狄斯看他一眼,平靜地回答:“嗯,很久沒見了,你還好吧。”


  “好,我、我過得很好。”


  老人有些結巴地回答。


  稍頓幾秒,他又開口道。


  “小少……不,那個,殿下,我知道,我現在說的話是僭越,但、但是……”


  “特勒亞大人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這幾年裏,都沒有人去祭拜他。”


  “所以……所以,薩爾狄斯少爺……畢竟您也曾是他的……”


  “能不能……能不能……”


  結巴了好半天,老人心一橫,咬牙道:“能不能請您去特勒亞大人的墓前去祭拜一次?”


  剛剛走到大門前的彌亞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下意識抬眼看向薩爾狄斯。


  薩爾狄斯騎在馬背上,安靜地俯視著老人。


  陽光落下來,讓他那一頭金發閃動著金色的光澤。


  亮光中,讓人看不清此刻他臉上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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