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昨晚深夜下了一場大雨, 一大早,雨過天晴。
這一天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就連吹過的晨風都比往日要清新了一分。
數不清的帆船依然如往常一般在環繞著波多雅斯城的環形運河中川流不息, 或是從海中駛來, 或是向海洋奔去。
王城之外, 通往西方的大道之上, 騎在馬上的褐發青年遠遠地眺望著那座熱鬧繁華的城市, 眼底透出某種不知名的情緒。
“真是熱鬧啊。”
蒙加斯特的王太子如此感慨著。
“我們的王城可沒有這麽熱鬧。”
一位心腹幕僚縱馬上前一步,靠近納撒爾身邊。
這個人笑著說:“畢竟是有著‘海上明珠’之稱的城市, 海上商貿必經之處,我們的王城不以商貿為重,自然沒有他們的熱鬧。”
他自傲地說:“但是, 除了經濟以外,我們的王城在其他各個方麵都遠勝於它。”
納撒爾仍舊望著遠方的城市,說:“那座城市必定擁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巨大財富,若是能讓其歸我所有……”
“殿下。”
幕僚飛快地打斷了納撒爾的話。
“我國和波多雅斯是友好的鄰國。”
他一邊說, 一邊瞥著四周, 當確認沒有人靠近之後,眼中的警惕才放下來。
納撒爾笑了一下, 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他也隻是一時感慨罷了,心裏也知道,當初波多雅斯弱小的時候,蒙加斯特都沒能成功將其吞並, 更何況這些年來波多雅斯已逐漸強大, 這就更不可能了。
這些年來, 他不止一次聽父王提起那位戴維爾王, 對讓其回到波多雅斯的事情感到後悔,懊惱自己因為一時的猶豫做出了縱虎歸山的事情。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不起眼的質子,最開始甚至還是托庇於嫁到蒙加斯特的堂姐之下的家夥,心底竟是隱藏著如此的雄心壯誌。
在回到波多雅斯後,那位讓他的父王都讚歎不已的戴維爾王在短短數年,就帶領波多雅斯王國異軍突起,就讓整個大陸的世人都為之矚目。
現在的波多雅斯,雖說比起蒙加斯特的強大還差很遠,但是也不容小覷。
因此,蒙加斯特國不得不調整對其的政策,從暗地裏威逼吞並,變成與之友好相處。
畢竟蒙加斯特雖然強大,但是在其他方向也不是沒有敵手,沒必要再與一個有一定實力的鄰國交惡。
納撒爾不再去看那座富饒的‘海上明珠’之城,他調轉馬頭,踏上歸國的旅程。
不知為何,這一瞬間,一個美得仿佛不該存在於人世間的倩影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說起來,那位奧佩莉拉王妃……的確是美得驚人啊。”
他低聲說,
“我當初還覺得,再怎麽美也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還是個年紀大的,克洛斯王也好,戴維爾王也好,為了一個女人那麽一通折騰,這種行為實在是讓我有些看不上。”
“不過……”
納撒爾的腦中浮現出宴會上的那驚鴻一瞥。
明明知道那是個比自己大將近十歲的女人,卻還是不由得心動了一下。
“親眼看到之後,我倒是有點理解他們的心情了。”
那是女神降臨大地也比不上的美貌。
而且,那種美貌仿佛有著一種魔性的吸引力,讓人不由自主地……
看著自己主人沉思的神態,幕僚心底猛地升起一抹警惕之意。
“殿下,您知道‘紗朵爾’嗎?”
“……”
傳說,在遠古時期,人類的國度繁榮至極,已達到鼎盛。
人們開始狂傲自大,不再尊敬自然和神靈,他們肆無忌憚地在大地上犯下無數罪行。
眾神震怒。
他們創造出一個比所有女神還要美麗的女人,賜予其一切的美好,賜予她能夠誘惑所有看到她的人的魔力。
這位美得無以倫比的女人來到人間之後,引得數十個國度相互爭奪。
從此大地上戰火不斷,各個國度之間征伐不休,那個女人將災難、瘟疫帶到人間,原本繁榮鼎盛的人類國度在戰爭和災禍中日益衰弱。
當人類國度徹底衰弱下來之後,眾神降下洪水,想要以此衝刷整個大地的罪惡,消滅所有的人類。
眼見人類即將在洪水中滅絕,仁慈的海神塞普爾不忍,派來愛子,平息風暴、召回洪水。
一部分人類得以幸存,從而繼續繁衍至今。
從此,‘紗朵爾’,意為‘不祥的女人’、‘毀滅世間的女人’。
中年幕僚意味深長地注視著納撒爾。
“納撒爾殿下,在民間,很多人都暗暗地將那位奧佩莉拉夫人稱之為‘紗朵爾’。”
納撒爾看了自家幕僚一眼,哈哈笑了起來。
“我隻是隨口感慨一下那位王妃的確很美貌而已,但是對我而言,再美,也隻是一個女人罷了。”
他拍著幕僚的肩,大笑著說,“如果自己送上門來我自然會毫不客氣地笑納。但是,為了一個女人攻打一個國家這種蠢事,你覺得我會去做?”
“美色自然是迷惑不到睿智的殿下您的。”
幕僚也笑了起來,順帶小小地拍了個馬匹。
“行了,不說這些了,出發!”
納撒爾一聲令下,整個使團立刻動了起來。
塵土飛揚,駿馬在大道上奔馳著,向西方的蒙加斯特國奔去。
…………
……………………
當蒙加斯特的王太子納撒爾離去的時候,親自送其離開王城的波多雅斯王太子帕斯特也已經返回了王宮。
他安靜地坐在木椅上,陽光從天窗落在他身上。
他垂著眼,左臂搭在扶手上,雙手交握,漆黑額發的陰影掩蓋住他的眼窩,讓人看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麽。
頭發斑白的老將軍走進來,看著靜靜地坐著的帕斯特,心情有些複雜。
自從海灣儀式事件發生之後,這些天裏,帕斯特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沉穩了幾分,或者該說,比之前變得沉默了一些。
他暫時還不太清楚,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殿……”
老將軍剛開口,突然一名侍從進來,懷中抱著一個匣子。
侍從手捧匣子,俯身跪在帕斯特腳下。
“殿下,這是按照您的吩咐,從少祭閣下那裏取來的。”
一聽到少祭這個名字,老將軍下意識皺眉。
帕斯特看著那捧到自己跟前的匣子,好一會兒之後,開口問:“你拿這個的時候,他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少祭閣下隻是叮囑我注意點,別把它撞壞了。”
帕斯特沒再問下去,伸手將匣子接過來,點了下頭,示意侍從退下。
他沉默地看著擱在膝上的匣子,良久都沒有說話,隻是眼底隱隱有什麽說不清的情緒在湧動。
許久之後,老將軍終於還是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殿下,您這是……?”
帕斯特目光淡淡地看了老將軍一眼,抬手打開匣子,將裏麵的東西當著老將軍的麵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七弦琴。
銀白色的琴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雕琢在其上的紋路漂亮而精致。
帕斯特摸了摸這把七弦琴,手指一勾,動聽的音樂聲在房間裏響起。
老將軍欲言又止。
他本想和以前一樣教導王太子不要玩物喪誌,不要被那個少祭帶著走錯路。
一個強大的君王不應該浪費精力在這種無用之物上。
但是,這一刻,他看著帕斯特神情莫測的側頰,想著這些日子裏帕斯特的沉默,一貫強硬的心裏終究還是一軟。
算了,就這一次。
老將軍剛這麽想著,那悅耳的樂聲又戛然而止。
帕斯特隻是撥動了一下琴弦,就立刻將其按住。
琴弦停止抖動,樂聲也隨之停止。
“外公,這些日子裏,我已經想明白了。”
“是我太過貪心,我已是王太子,擁有了許多人求而不得的東西,卻還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
“我曾試著想要去追尋那些虛幻的東西。”
按著琴弦,帕斯特注視著七弦琴的黑眸是幽深的。
陽光照在他半邊頰上,讓他另外半邊臉陷入陰影之中。
一半明,一半暗。
硬生生將其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半。
“……我現在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注定不可能同時擁有。”
在最後一個字落音的瞬間,帕斯特的手指猛地發力。
琴弦深深地勒進他的手指中。
嗡的一聲,琴弦斷裂,而帕斯特的手指上被勒出一道深深的陷痕。
“我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是波多雅斯未來的王,這是我出生以來就注定的事情。”
從他記事開始,他就是王太子,他隻知道作為王太子生存下去的方式。
沒有人告訴過他這以外的生存方式。
“我不會再去奢求我不該擁有的東西。”
帕斯特向前傾身,輕輕地將壞掉的七弦琴放到桌案上。
然後重新向後坐回去,雙手交握放在膝上,他注視著七弦琴的神色非常平靜。
他說:“但是,屬於我的東西,也沒人可以奪走。”
“…………”
房間在這一刻異常的安靜。
帕斯特沒有繼續說下去,老將軍也沒有開口說話。
他怔怔地看著帕斯特平靜的側臉。
明明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他一直都認為他是最了解這孩子的人,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帕斯特垂下眼,細密睫毛的陰影落在瞳孔上,讓他本就漆黑的眼眸越發顯得幽暗。
他沉吟了稍許之後,才再次開口。
“你上次說的……那邊已經開始有動靜了?”
老將軍回過神來,趕緊回答:“是的,殿下,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要告訴您這件事。”
他說:“那些人恐怕就是在這幾天裏動手,所以,您最好盡快將此事稟告陛下。”
“不用告訴父王。”
老人一怔。
“什麽都不用說,因為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老將軍皺眉。
“殿下,您不該這樣做,這種事不應該對陛下隱瞞。”
他不讚同地看著帕斯特。
“還有,萬一‘他’真出了意外的話——”
“那不是正好嗎。”
帕斯特開口打斷了老將軍的話。
“…………”
第一次被帕斯特打斷話的老人的眉頭緊鎖。
爭鬥歸爭鬥,他隻是想廢掉那位,絕了那位爭奪王位的可能性。
但是他從想過要將那位置於死地,畢竟那位終究是陛下親子,是他所效忠的王室血脈的傳繼承者。
“看來現在不明白的那個人是你,外公,你做的事……不,應該是說我們所做的事情已經碰了他的逆鱗。”
“當時在海灣祭壇上,他看著我們的那種眼神,你還不懂嗎?”
“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間再沒有任何緩和的餘地,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不要婦人之仁,這是您一直教導我的,不是嗎?”
“何況,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什麽都沒做,我們沒有對‘他’做任何事。”
他抬眼,看向老將軍,笑了一下。
“我們隻是旁觀而已,不是嗎?”
說完,不等老人回答,帕斯特就主動結束了這次的對話。
“就這樣吧。”
這同樣也是他第一次主動做出決定。
帕斯特站起身。
“已經到了訓練的時間,外公,該去練武場了。”
他說,沒有再多看桌案上壞掉的七弦琴一眼,徑直向外走去。
老將軍注視著王太子的背影,他的眼神在這一刻非常複雜。
殺伐果斷。
不婦人之仁。
不為任何情緒而動搖。
這些都是他一直想要在帕斯特身上看到的。
如今,終於初見端倪。
他本該因此而高興。
可是不知為何,他卻並不感到欣喜,從心底深處湧出的,反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自己的做法……還有對這孩子的教導方式,真的是正確的嗎……
迷茫隻是一瞬間,僅僅隻是一秒,老人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他踏著沉穩的腳步向外走去,銳利目光仍然和他的臉部輪廓一般固執而又剛毅。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他所教導的也是正確的。
他堅信,唯有這樣,才能讓帕斯特成為一位優秀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