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海之祈禱。


  這是祭司獲得海洋之神塞普爾認可的儀式。


  在波多雅斯王城中, 海神殿每年都會舉行一次這個儀式。


  對於普通的祭司來說,這就是他們的成人儀式,隻有進行這個儀式之後,他們才能正式擔任祭司的職務。


  儀式在海邊舉行, 他們要從海岸邊的祭壇上一步步走入大海之中, 沐浴著陽光站在大海之中向塞普爾祈禱。


  在他們祈禱的期間, 洶湧的海浪會不斷地拍打著他們的身體, 象征著塞普爾對他們的考驗。


  在結束祈禱之後, 他們雙手捧著一捧海水,將掌心的海水澆到祭壇中心。


  如此一來, 儀式就完成了。


  不困難,也不危險。


  純粹就是一個象征性的儀式。


  但是,今年和往年不一樣, 應該說,隻要有少祭參加的‘海之祈禱’,都和普通的儀式不一樣。


  少祭,是未來的大祭司。


  是得到海神塞普爾恩賜之人。


  是塞普爾在人世間的代行者。


  所以, 他必須在‘海之祈禱’儀式中得到塞普爾的認可。


  不被認可的少祭將從雲端跌落到最低處, 從此不再是神眷者,而是被神厭棄的人。


  千年來, 這樣的少祭也曾出現過幾次,下場無一不落魄或者淒慘。


  而少祭被海神認可的方式是……


  …………


  法達加羅河,哺育著波多雅斯的母親河。


  它蜿蜒在波多雅斯的國土之上,用它豐沛的水源滋養著這片大地。


  傳說, 海神塞普爾將他腕間的手繩放在波多雅斯的大地上, 手繩化為這條美麗的河流。


  法達加羅河貫穿王城, 然後流向大海。


  它連同著海洋和海神殿, 從海神殿乘船沿著法達加羅河順流而下,很快就能抵達它的盡頭。


  法達加羅河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海灣,成彎月形。


  春日中的陽光柔和而明亮,徐徐微風拂過大地。


  陽光下的海灣湛藍清透,遠遠望去,如一顆嵌入大地之中的碧藍寶石。


  海水清澈至極,潛入水中,可以清楚看見下麵大片大片紅玉似的珊瑚,五彩斑斕的小魚成群地遊著,碧綠色的海草如絲般在水中輕輕飄動著。


  那是一片如仙境般美不勝收的水中世界。


  彎月海岸的正中,有一座巨大的祭壇。


  海神塞普爾的石像高高地聳立在祭壇中心,一手持著象征力量的長|槍,一手捧著象征柔軟的漂浮的海浪。


  他的麵容威嚴中又帶著幾分慈愛,雙眼俯視著大地,數個海豚石雕環繞在他的腳下。


  在彎月形海灣的中心,恰好有一座礁石從海水中高高聳立出來,與塞普爾的石像遙遙相對。


  此刻,圓形的祭壇上已經站了數十人。


  有資格參與這個儀式的隻有高階祭司,他們在祭壇兩側站開,身穿深色的華麗長袍,手持嵌著海藍寶石的權杖,看起來莊重而又嚴肅。


  還有十多個渾身濕透了的少年站在祭壇下側,那是已經完成儀式的少年祭司們。


  而祭壇另一側的高台上,眾人已經落座。


  坐在正中間白色石座上的自然是戴維爾王,仍是高大魁梧,身姿硬挺,麵容一如既往的堅毅,注視著海麵的一雙眼炯然有神,隻是鬢角已經在歲月的催促下生出幾絲白發。


  王太子帕斯特坐在他的左側,他垂著眼,散落在眼前的黑發陰影籠罩住他的眼,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戴維爾王右邊的石座還空著,王妃奧佩莉拉依然沒有出現。


  眾人對此早已習慣,那位王妃一直深居淺出,輕易不會露麵。


  除這兩位坐著之外,其他一眾文臣和武將都站在後側,老將軍一如既往站在王太子的身後側。


  時間到了,按理說,載著少祭的馬車即將抵達,接著就要進行這一次儀式中最重要的內容。


  祭壇下側突然傳來一聲駿馬的嘶鳴聲,引得眾人紛紛看去。


  雪白的駿馬上,少年翻身躍下,以輕快的步伐沿著祭壇前方的道路向海邊走去。


  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少年的身上。


  站在祭壇上的數名年老的祭司不著痕跡地皺起眉,顯然對彌亞沒有乘馬車而是騎馬過來這樣的行為感到不快。


  對於這位特立獨行的少祭,海神殿中那些年老而又古板的祭司向來都很看不過眼。


  他們一直都覺得,無論是著裝還是行為上,這位少祭完全沒有身為祭司該有的樣子,而且居然還不顧體統和莊重,跑去習武!

  在今天這麽重要的儀式上,這位居然還是我行我素。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恐怕是曆屆少祭之中最不像話的一位。


  哪怕是在今天這個對他而言極其重要的儀式上,彌亞依然沒有穿上華麗莊重的長袍,和往常一樣,他隻穿著純白的短袍,簡單清爽,袖口邊是天藍色的紋路,和腰間天藍色的腰帶是一樣的色調。


  他身上沒有任何奢華的珍寶,除了左臂上佩戴著一枚純金色的臂環之外,僅在頸前掛著一顆和他的眼眸一樣透亮湛藍的海藍流光石。


  淡金色的發絲隨著他的前行向後微微飛揚,陽光落下來,跳躍的光點仿佛與他的發絲融為一體。


  不知是不是因為少年的膚色太過於白皙,還是因為他隻穿著純色的白袍,當他在陽光下行走的時候,整個人隱約竟像是泛著淺淺的微光。


  如同發光源一般,哪怕沒有華服珍寶,也讓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匯聚在他的身上。


  在彌亞走向海邊時,和他一起來到此地的薩爾狄斯則是走向祭壇旁邊的高台。


  他腳下漆黑的長靴踩在石階上發出沉穩的腳步聲,在走上石階的途中,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遠方的彌亞。


  一直到走上高台,走到戴維爾王跟前之後,他才將目光淡淡地投向戴維爾王。


  “父王。”


  他喊了一聲,語氣平淡,聲音中沒有絲毫情緒。


  戴維爾王注視薩爾狄斯,這個幾乎不曾待在他身邊生活過的孩子。


  一晃四年過去,曾經稚氣漂亮少年已經徹底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英姿勃發、威風凜然的青年。


  在這數年中,薩爾狄斯的武勇之名響徹大地,為眾人所知。


  身為這個孩子的父親,他本該為之驕傲,可是隨著薩爾狄斯成長得越發卓越,他的心情卻是越發複雜。


  麵對著這個幾乎從不曾相處過的孩子,他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數日前也是如此,時隔四年之後,薩爾狄斯終於來覲見他的時候,房間的氣氛卻隻有靜默,父子倆相對無言。


  明明是父子,彼此間卻形同陌路。


  不……或許連陌生人都不如。


  “……坐吧。”


  沉默了稍許,戴維爾王如此說道。


  薩爾狄斯徑直在戴維爾王的右側落座,他瞥了另一邊的帕斯特一眼,見帕斯特垂著眼安靜地坐著。


  他收回目光。


  自從那一天之後,他這位王兄再也沒去騷擾彌亞,對此,他很滿意。


  算他識相。


  薩爾狄斯心裏如此想著,再度將目光投向前方。


  彌亞已經沿著祭壇前那條筆直的石道走入海中,海浪輕輕地晃動著,湧上白色的沙灘,輕柔地包裹住少年白皙的小腿。


  一艘金色的小舟停在海邊,上麵除了劃槳的侍從之外,還站著兩位年輕的祭司,其中一人跪伏於舟上,伸出手。


  彌亞扶著那人的手,走上小舟,站在前方。


  隨後,金色小舟緩緩地動了起來,向著海灣中心的那座礁石緩緩駛去。


  和外麵波濤洶湧的海岸不一樣,彎月海灣非常平靜,包圍著它的崖壁擋住了風浪,周邊海域上常見的風暴和波濤在它這裏極其罕見。


  在這片如寶石般的碧藍色海灣中,中心礁石是唯一露出海麵的存在。


  礁石遠遠看去宛如一隻巨大的手掌從海中伸出來,張開五指,掌心向上,像是在托起什麽。


  在波多雅斯古老的傳說中,波多雅斯的大祭司從神靈那裏得到啟示,說是將有得到神的恩賜之人出現,這個人將帶領波多雅斯走向繁榮。


  但與此同時,會有另一個被欺騙與謊言之神所庇護之人,妄圖取代神賜者,帶領波多雅斯走向滅亡。


  隨後,有兩個人出現,都聲稱自己得到了神的啟示,說自己才是真正的下一任大祭司。


  眾人無法辨別真假。


  大祭司在向塞普爾祈禱了十天之後,得到了塞普爾的回應。


  依照塞普爾的啟示,他將兩人都綁在海中的礁石上。


  隨著漲潮,海水一點點地漫過礁石。


  被綁在礁石上的兩人都開始唱起海洋之神的讚歌,祈求塞普爾的庇護。


  一個人的歌聲召來海豚,海豚救下他,載著他回到岸邊。


  而另一個人的歌聲召來鯊魚,鯊魚撕咬分食了他的血肉。


  這就是‘海之祈禱’儀式的由來。


  而在這個傳說中那首塞普爾賜予的可以喚來海豚的海之歌,在海神殿一代代地傳承下來。


  …………


  “所以,到時候你的任務就是坐在礁石上唱歌,將海豚喚過來。”


  第一次帶彌亞來這裏的時候,伊緹特大祭司曾這麽對自己的弟子說,語氣中有著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他笑眯眯地看著彌亞,說:“怎麽樣,是不是很像傳說中的美人魚?”


  彌亞和他互盯,然後微微一笑,說:“看來老師您深有體會,畢竟您當初也做過美人魚。”


  伊緹特:“…………”


  師徒倆痛擊彼此,互相傷害中。


  …………


  “少祭閣下。”


  身邊低低的呼喚聲將彌亞從過去的回憶中喚醒,他笑了一下,向前走去。


  他本打算自己縱身跳上礁石就好,隻是他剛一抬腳,舟上其中一名祭司突然殷勤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結果反而讓彌亞被拽得晃了一下,他對那名祭司說了句不用了,自己上了礁石。


  殷勤地去扶他的祭司垂下眼,掩住眼底異樣的光。


  他低頭老老實實地站了回去,和另一名同伴乘著小舟回到海岸邊。


  陽光灑落在海麵上,波光粼粼,仿佛給碧藍的大海籠罩上一層金色的光輝。


  海灣很安靜,隻有淺淺的海浪聲在回響。


  坐在礁石上的少年閉上眼,輕吸一口氣,然後,張口。


  伴隨著陣陣海浪聲,悠揚的歌聲從海上傳來。


  那是極其清透的歌聲,美妙動人,隱隱帶著一種遠古時的深邃和悠遠。


  它是人的歌聲,卻又並非是人類的語言。


  那宛轉悠揚的語調中,帶著某種玄奧而又神秘的氣息。


  它在海浪聲中,非但不曾被海浪聲壓下去,反而和海浪聲交融在一起,仿佛伴隨著海浪向著海洋深處擴散而去。


  少年上半身靠在礁石上,雙腿浸在水中,海水輕柔地在少年腳下湧動著。


  水下,那一群群五彩斑斕的小魚兒似乎是被歌聲吸引而來,這群大海的小精靈們在他四周環繞著,嬉戲起來。


  美妙的歌聲從海上傳來,帕斯特閉上眼,歌聲縈繞在他的耳邊。


  他也曾聽彌亞唱過這首歌。


  其他的歌,他隻要聽幾遍,就能用七弦琴彈奏出來,唯有這首傳說是神賜予的海之歌,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彈出來,自己也無法唱出來。


  那仿佛是不屬於人間的音符,是大海的聲音。


  唯有被塞普爾寵愛的人,才能唱出海洋的歌聲。


  他正閉著眼靜靜地聽著,忽然,啪嗒一下,他感覺有什麽東西落在他的臉上。


  啪嗒,又是一下。


  帕斯特睜開眼,抬手一抹,從臉上摸到了水痕。


  啪嗒啪嗒,又是幾滴水落在他的手上,他抬起頭,發現剛剛還晴空萬裏的天空不知何時突然變得陰雲密布。


  一顆顆豆大的雨水從陰沉沉的天空墜落,打在人的身上。


  怎麽回事?


  帕斯特疑惑地環顧四周。


  突然,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吹得他睜不開眼。


  他下意識抬手擋在眼前。


  而就在他閉眼的這一瞬間,轟的一下,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嘩啦!


  嘩啦嘩啦——


  天地之中陡然間狂風大作,平靜的海麵刹那間波濤洶湧,巨大的海浪一陣高過一陣,重重拍打的海麵上。


  祭壇之上,一眾祭司們紛紛露出詫異的神色,他們站在暴雨中,仰頭看著驟降暴雨的天空。


  “怎麽回事?”


  “剛剛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下起雨了?”


  “怎麽回事,這個海灣從來不起風暴?為什麽現在突然就……”


  “可是少祭閣下還在海裏!繼續下去會有危險!”


  “儀式怎麽辦?要中斷嗎?”


  “可是中斷了那就說明儀式失敗——”


  在眾位祭司爭吵著的同時,狂風已凶猛地肆虐過海麵,掀起滔天巨浪,宛如巨獸的怒吼。


  “海洋發怒了。”


  一位老祭司沉聲道。


  “是塞普爾發怒了。”


  胸口一悸,眾人的爭吵聲戛然而止,懷著不同的心思,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海灣中心的那座礁石。


  平日安靜的海灣突起暴風雨,恰好就在少祭舉行儀式的這一刻。


  塞普爾發怒了。


  難道——


  海中心的礁石上,彌亞早已站了起來。


  暴雨傾傾瀉而下,海麵驟然暴漲,原本堪堪浸到他雙腿的海麵已經沒過他的腰間。


  他果斷中斷儀式,沿著礁石向上攀爬而去。


  剛爬上去一點,嘩啦,一個巨浪打來,將他整個人澆得透濕。


  淡金色的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豆大的雨點砸在他的身上,砸得臉頰生疼。


  他睜開眼,透過雨幕,隱約看到遠方有一群東西在飛快地向這邊遊來。


  漆黑色的三角魚鰭在洶湧的海浪中豎起。


  一個接一個,一大群,筆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遊來。


  ……是被歌聲喚來的海豚?


  那群三角魚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嘩啦。


  海浪在狂風中高高掀起,將那群隱沒在海水中的灰黑色身影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攀在礁石上的彌亞瞳孔陡然一縮。


  “鯊魚!”


  “不是海豚!”


  “少祭喚來的是鯊魚啊——!!!”


  “塞普爾發怒了!”


  海岸上刹那間一片嘩然之聲。


  暴風雨中,高台上的薩爾狄斯猛地起身,邁步向下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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