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仁厚?”


  房間一側的側門被推開, 亞麻色長發紮在腦後的青年從裏麵走出來。


  他的唇角上揚著,露出譏諷的笑意。


  “是啊,堂堂一名王太子,為了不讓自己的下屬受到王的責罰, 寧可自己攬下責任, 自己受罰。”


  那話聽起來似乎是讚賞, 但是語氣裏滿滿都是嘲諷之意。


  戴維爾王看向他的盾之統帥, 沒有立刻接話, 而站在陰影中的老侍從依然保持著躬身低頭的模樣,越發沒有存在感。


  “據說, 王太子殿下就連身邊的仆從犯錯都極少責罰,的確是一位仁厚的王太子啊。”


  “好了,伊緹特。”


  戴維爾王按了按頭, 有點頭疼。


  平日從伊緹特嘴裏吐出的來的幾乎沒什麽好話,今天難得從對方口中聽到這種稱讚的話語,反而更讓人感到刺耳。


  伊緹特挑眉,看向他的君王。


  “陛下, 對於您兩個兒子之間的爭鬥, 我不感興趣。但是,如果牽扯到我的弟子……”


  青年笑了一下。


  那雙湛藍的眼太過於明亮, 讓任何陰影在他的目光下都無所遁形。


  “請您務必警告您那位嶽父大人,人老了,就該安心地頤養天年,一大把年紀, 還非得四處摻和, 嗬, 要點臉。”


  他的眼底透出一抹淩厲之色。


  “再有下次, 就別怪我欺負老家夥了。”


  說完,伊緹特微微低頭,向戴維爾王隨意行了個禮就轉身離去。


  出了門,他心裏冷哼一聲。


  仁厚?


  若是王太子是真正仁厚的人,那麽在下屬提出這件事時就會堅決反對,絕對不會讓下屬做出這種傷害他親弟弟的事情。


  說得好聽是仁厚,歸根結底隻是優柔寡斷,沒有主見,所以才會輕易就被那個性格強硬的老家夥左右。


  …………


  看著伊緹特快步離去的背影,戴維爾王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沒生氣,畢竟他早就習慣了伊緹特在自己跟前這種不客氣的態度,歸根結底也是他縱的,當然隻能受著。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抱怨了一句。


  “常日裏我讓他做點什麽都嫌麻煩,現在為了給小弟子打抱不平,倒是不嫌麻煩地跑過來了。”


  這二十多年來,他把伊緹特當成親生孩子一樣,看著伊緹特從當初的少年長成如今挺拔的青年,結果到了現在,竟然為了剛收的弟子找他的麻煩。


  一想到這一點,戴維爾王此刻說話都有點酸酸的。


  “畢竟是這麽多年來好不容易挑中的弟子,伊緹特大人自然是很疼愛的。”


  一旁的老侍從笑著輕聲回答。


  戴維爾王說完那句酸話,發覺過來的時候,自己也不由得樂了。


  他笑著搖搖頭,不再多想,思緒再一次回到帕斯特的身上。


  無論是作為一位君王,還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都很了解帕斯特。


  他很清楚,襲擊薩爾狄斯這件事絕對不可能是他這個性情溫厚的兒子主動提出來的。


  正如伊緹特所說,提出這件事的,很有可能是他那位性格嚴厲而又強硬、眼裏不容沙子的前嶽父。


  在剛剛得知發生這件事的時候,他是震怒的。


  震怒中,他立刻就安排心腹去調查襲擊薩爾狄斯的幕後主使。


  很快,他就得知了真相。


  在沉默半日之後,他把帕斯特叫來這裏。


  而帕斯特的回答讓戴維爾王感到失望。


  他之所以失望,並不是因為帕斯特承認了這件事,而是因為……


  身為王太子,無法堅持自己的意見,任由身邊的人替自己做出決定。


  在事情被揭露之後,為了不讓自己的怒火降在那個人身上,居然自己主動攬下責任。


  仁厚……嗎?


  “或許我多年前的那個決定是錯的。”


  戴維爾王的聲音很低沉。


  在他還是王子的時候,上麵的三位兄長為了王座內鬥不休。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遠赴他國做質子。


  三位王子內鬥,這是導致波多雅斯越發衰弱的最重要的原因。而如此內鬥導致的最終結果也極其慘烈,兩位王子因意外身亡,他的父王鬱鬱而終,即位的大王子也很快病逝,最後,隻剩下他一人。


  三位兄長之間殘酷的爭鬥給戴維爾王留下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因此,在王妃病逝之後,他決定不再續娶王妃。


  隻有一位王子,就不會發生兄弟相殘的慘劇。


  戴維爾王為了收複分裂的國土和抵抗敵國入侵,絕大部分時候都領兵奔波在外,因此,他隻能將教養王子的任務托付給逝去的王妃的父親——他父王在位時的波多雅斯大將軍。


  在王室混亂時,正是這是大將軍千裏奔波,率兵將他接回國內,一力支持他登上王座。


  這位老人是一個嚴厲而又忠誠的人。


  這麽多年來,他盡心盡力地教導王太子,嚴密地保護著王太子。


  隻是,或許是因為從小被保護得太過,也或許是因為沒有競爭者,從小不曾經受過絲毫挫折的緣故,王太子帕斯特雖然外貌和戴維爾王很相似,但是性子卻完全繼承了前王妃。


  一樣的平易近人,一樣的溫厚慈愛。


  也一樣的……軟弱,缺乏主見。


  從現在看來,王太子恐怕難以成為一個優秀的君王。


  以他的資質,終其一生,也隻能成為一個平庸的君王。


  戴維爾王閉上眼,沉思著。


  但是,隻要他在位的時候能夠將波多雅斯徹底穩定下來,後繼者就算平庸,在臣子的幫助下也能做個守成之君。


  如今,王太子羽翼早已豐滿。


  雖然從未上過戰場,但是在軍隊中,他的舅舅擔任著槍之騎士團的統帥,他的外公在軍中的影響力也依然存在。


  在王宮內部,眾多文官早已將之視為下任波多雅斯王,而且他的仁厚之名也頗得民心。


  波多雅斯剛穩定不久,經不起任何的動亂。


  他不能讓任何人動搖王太子的地位。


  他必須斷絕任何引發波多雅斯波動的可能性。


  沒有任何事情,比波多雅斯的穩定更加重要。


  傍晚的霞光落在黑發王者的臉上,戴維爾王睜眼,目光灼然。


  顯然,他已經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


  翌日,仍舊是同一個房間。


  毫無溫度的石牆上掛著冰冷的利刃,那些不知飲過多少鮮血的利器散發著隱隱的壓迫氣息,就算上午時分火熱的陽光也驅之不散。


  薩爾狄斯站在房間裏,他站得筆直,身姿挺拔。


  哪怕對麵是戴維爾王,這個國家的君王,亦是他的父親,他的頭仍然微微昂著,帶著幾分傲氣。


  他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從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威壓感。


  他站在戴維爾王對麵,雖然矮了對方一截,但他的氣勢卻沒有弱上分毫。


  就像是一隻雖然還小卻已經有了身為凶獸的自覺和驕傲的幼獸,毫不畏懼地和成年凶獸對峙著。


  少年站在陽光之下,金發飛揚,眉眼淩厲,目光明亮,英姿勃勃,周身都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戴維爾王注視著薩爾狄斯。


  他想,他明白那位老人為什麽會感到不安,甚至做出那種不智的行動了。


  眼前這個少年和年輕時的他太像。


  像的不是容貌,而是感覺。


  世事難測,還很諷刺。


  他精心培育了二十多年的王太子和他相差甚遠,反而是這個在過去十幾年裏他甚至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孩子……像極了年輕時的他。


  在將薩爾狄斯接入王宮之中後,因為愧疚,他對這個孩子極其縱容,不管是多麽不合規矩甚至無理的要求,他都順著他。


  他隻是想要盡可能地彌補這個十幾年都未曾見過的孩子。


  可是在他人眼中,他這種縱容就是對薩爾狄斯的偏愛。


  雖然對外宣稱薩爾狄斯是王妃帶過來的孩子,但是薩爾狄斯和戴維爾王相似的眼型,還有那一隻黑眸,讓眾人都心知肚明。


  這位王子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王室血脈,也有資格繼承王座。


  而這個王子又恰好是王偏愛的孩子的話……不知會有多少人因此而蠢蠢欲動。


  “薩爾狄斯,我已經下令處死了襲擊你的人。”


  少年異色的雙瞳注視著他,沒有回答。


  “所以,事情到此為止。”


  薩爾狄斯神色冷淡地看著戴維爾王,這個他應該稱呼為‘父王’的男人,目光中透出一絲譏諷。


  他並不感到意外。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所以他甚至都懶得浪費精力和戴維爾王爭辯,但是,他也毫不掩飾他眼中的譏諷之色。


  “我知道了。”


  少年回答,神色毫不在意。


  “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也懶得等戴維爾王回答,甚至連敷衍性的行禮都懶得做,徑直轉身要走。


  他覺得,與其浪費時間和這個男人囉嗦,他還不如和彌亞多待會兒。


  “薩爾狄斯。”


  沒走兩步,他就被叫住。


  “你身為王子,確實不該頻繁地出入王宮,以後你離開王宮,必須得到我的允許。”


  薩爾狄斯沒有轉回身,就這麽無禮地背對著戴維爾王。


  “為什麽?”


  他語氣冷淡地問道。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還有,以後不要再去找少祭,如果你需要玩伴,我會為你挑選幾個貴族子弟。”


  “……不需要。”


  少年語氣依然很淡,可他垂在身側的手已用力攥緊。


  “薩爾狄斯,你必須明白,你不能和少祭走得太近。”


  黑發的王者僅僅隻是站在那裏,就散發出無形的威嚴。


  當他炯然有神的目光注視著一個人時,就會帶給人強大的壓迫感。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他的話語不容置疑。


  “和大祭司最親密的人,隻能是王。”


  “和少祭最親密的人,隻能是王太子——不能是你。”


  就在最後一句話落下的瞬間,一直背對著戴維爾王的薩爾狄斯突然猛地回頭。


  他的眼瞬間盯向戴維爾王。


  那是危險得讓人心驚膽戰的一眼。


  從少年眼底迸出的滲人至極的凶光竟是令戴維爾王都下意識目光一凝。


  他不由得頓了一下,當他想要再仔細去看時,薩爾狄斯已經再次轉過臉去,不再看他。


  “我知道了。”


  少年的語氣聽起來很冷靜,隻是他身側狠狠攥緊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陛下,請問,我今天能親口去向他道別嗎?”


  戴維爾王沉默數秒,說:“你去吧。”


  強忍住心底洶湧而出的戾氣,薩爾狄斯頭也不回地離去。


  憤怒和不甘在他心底翻騰著,他的手攥得很緊,指甲刺入掌心,隻有這種疼痛才能讓他保持清醒。


  當那個男人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根本遏製不住自己心底對那個男人湧出的殺意。


  特勒亞也好,現在這個男人也好,為什麽這些人總是那麽輕易地想要奪走他最珍視的東西?!


  薩爾狄斯咬緊牙、握緊拳頭。


  他依然不夠強大。


  他依然弱小得守住不住他最重要的東西!

  帶著一身陰鬱的氣息來到了少祭所,薩爾狄斯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水池的石凳上的彌亞。


  少年坐在噴泉邊,細細的水幕從他身側灑落。


  他舉著右手,站在他身邊的白月幼鹿正低著頭,開心地在少年手心舔舐著甜滋滋的蜜糖。


  大概因為手心被舔得很癢,少年笑得很開心。


  細碎的水珠折射的光映在少年還帶著稚氣的頰上,少年的笑臉就如同黎明時分在海麵上掠過的微風。


  隻要看著,就會讓人的心情一點點變得平靜。


  聽到腳步聲時,正用蜜糖逗弄著小鹿的彌亞回頭。


  看到薩爾狄斯後,他對薩爾狄斯露出明亮的笑容。


  “薩……呃?”


  走近的薩爾狄斯突然俯身,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彌亞。


  他低下頭,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入彌亞的頸窩中。


  “……薩爾狄斯?”


  ……


  …………是他的。


  他懷中的這個人是屬於他的!

  任何人都別想將其從自己身邊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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