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彌亞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嘴和鼻子像是被什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讓他憋得慌。


  他努力掙紮著,一使勁,猛地睜開了眼。


  眼前黑乎乎的一片, 他差點以為自己這一覺直接睡到了深更半夜。


  等稍微清醒了一點之後, 彌亞才發現, 他的整個腦袋都被薩爾狄斯摟在懷中。


  薩爾狄斯緊緊地摟著他, 就像是抱著個布偶一樣, 難怪他覺得呼吸困難。


  掰開摟著自己的手臂,彌亞好不容易才從沉睡的薩爾狄斯手中掙脫開來。他坐起身, 深呼吸了幾口,這才讓剛才睡夢中的憋悶感散去。


  他沒好氣地看向薩爾狄斯。


  薩爾狄斯睡得很沉,沒有半分醒來的跡象, 漂亮的金色發絲散落在他右眼雪白的繃帶上,如絲絨般散在枕上。


  少年微張著唇,眉目舒展著,細長睫毛在頰上落下很淺的影子。


  這隻壞脾氣的波斯貓在睡著的時候, 看起來真是又乖又萌。


  ——當然, 那都是顏值帶來的假象。


  彌亞的目光落在透出一點血絲的雪白繃帶上。


  幸好還來得及。


  幸好這一次,這隻眼沒有被……


  彌亞正出神著, 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咯吱一聲輕響,他轉頭一看,就看見棕發的騎士長站在門口,對他做了一個‘出來’的手勢。


  他看了一眼薩爾狄斯。


  少年睡得很沉, 沒有醒來的跡象。


  彌亞沒有打擾薩爾狄斯, 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快步走出房間。


  納迪亞對他說, “天色不早了,如果你想回海神殿最好早點動身。”


  彌亞眨了下眼。


  “我以為你會勸我在這裏留幾天,等傷好了再回去。”


  脖子上的繃帶無法掩飾,他要是這麽回去,絕對會驚動海神殿。


  正如他之前所說,雖然他在海神殿地位不高,但是少祭的身份讓他成為海神殿的象征之一,敢向他動手就是挑釁海神殿的權威。


  他差點被特勒亞殺死,海神殿一旦知道,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的頭被啪的打了一下。


  “我在你眼裏就這麽沒原則?”


  騎士長沒好氣地看他。


  “差點送命的人是你,要怎麽做,隻能由你自己來決定。”


  說什麽‘反正你也沒事,這事就算了吧,別鬧大了’諸如此類讓人作嘔的話的那種人,他向來是見一次就狠揍一頓。


  彌亞笑了起來。


  他說:“派人幫我通知海神殿那邊,就說這幾天我不回去了,留宿在將軍府裏。”


  納迪亞一挑眉。


  “你真決定這麽做?”


  “嗯。”彌亞坦然道,“特勒亞將軍怎麽樣我不在乎,但是我不想把薩爾狄斯牽扯進來。”


  “也罷。”


  納迪亞聳了下肩。


  “既然你這麽決定……特勒亞將軍說,如果你決定留下,他想單獨見你。”


  納迪亞的話讓彌亞心裏一跳,他抿緊唇沒吭聲。


  雖然麵上沒有表露出來,但是乍一聽那個差點殺死他的男人要見他,他心底瞬間有些心驚。


  說一點都不後怕,那是不可能的。


  看著垂眼抿緊唇的少年,還有少年脖子上一圈雪白到刺眼的繃帶,騎士長俯身,屈膝,單膝跪蹲在少年跟前。


  他伸手握住少年的雙手。


  騎士長的手是火熱的,手掌很大,能將少年的手整個兒握在掌心中。


  那滿是厚繭的手指帶來的是雖然粗糙卻莫名讓人安心的觸感。


  “小少祭閣下。”


  騎士長的麵容是粗獷的,加上下巴上那道深深的傷疤,看起來有些駭人,但他的目光迥然有神。


  “在我麵前,就算是特勒亞將軍也傷不到你分毫。”他握著彌亞的手,目光筆直地注視著彌亞,說,“你相信我嗎?”


  彌亞看著納迪亞,點了點頭。


  …………


  天色雖然還沒黑透,但是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大地上隻殘留著一點餘光。


  因為下午的那一場大雨,天空似乎都幹淨了許多,夜晚的微風帶來清爽的氣息。


  一串串細小的淡紫色花簇從石廊的鏤空頂部垂落下來,柔嫩的小花瓣上還沾染著雨露,風一吹,那一串串紫藤花簇就輕輕搖擺著,灑落細小的水珠。


  石柱上的燈火已經點燃,火光照亮了站在紫藤花下的那個美麗的側影。


  特勒亞站在石廊外,注視著站在紫藤花下的奧佩莉拉。


  十幾年過去了,她依然如他初見那般的美麗。


  哪怕最殘酷的時光也舍不得在她的身上留下絲毫痕跡。


  “戴維爾王已經見到了薩爾狄斯。”


  奧佩莉拉站在紫藤花下,目光注視著一望無際的天空。


  對於特勒亞的話,她看起來並不在意。


  “在戴維爾王見到薩爾狄斯之前,我曾想要殺死薩爾狄斯,可是最終失敗了。”


  特勒亞說的這句話,對任何一位母親而言都會讓其怒不可遏,但是奧佩莉拉依然神色淡淡的,睫毛都不曾動一下。


  她的神態,仿佛特勒亞口中差點死去的那個少年並不是她的孩子,而隻是一個和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對於奧佩莉拉漠不關心的態度,特勒亞苦笑了一下。


  奧佩莉拉的反應其實在他意料之中,他隻是還抱著一點微弱的期待,希望這件事多少可以觸動她,哪怕是對自己的憤怒。


  之前他也曾想,奧佩莉拉雖然對薩爾狄斯態度冷漠,但是終究身為一位母親,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孩子。


  可是現在,特勒亞突然明白了,她是真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任何人。


  這個女人,他的妻子,是美麗的。


  她有著哪怕是女神降臨也無法與之比擬的美麗。


  同時,她也是冷漠的。


  她的胸膛深處放著的是一顆不會跳動的石頭心髒,哪怕傾盡所有去為她燃燒,也捂不熱那顆石頭心髒分毫。


  “你恨我嗎?奧佩莉拉。”


  特勒亞低聲問道。


  “你曾經是克洛斯國的王妃,而十五年前,它亡在我的手中。”


  理所當然的,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男人注視著他的妻子。


  “奧佩莉拉,自你成為我的妻子,已經過去了十五年。”


  “我花了整整十五年,依然沒能得到你的心。”


  “但我知道,戴維爾王同樣也不在你心裏。”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紫藤花苑中回蕩著。


  “奧佩莉拉,我們之間還有很長的時間,我會一直等下去。”


  說完,特勒亞轉身離去。


  紫藤花苑中,隻剩下奧佩莉拉一個人站在花簇之下。


  對於特勒亞的離去,她依然無動於衷。


  她抬起手,捧住一串垂落在她眼前的紫藤花簇,淡紫色的細小花瓣落在她的掌心,細嫩而柔軟。


  克洛斯國?


  她神色淡淡地想著。


  她已經很久不曾記起這個名字……雖然那是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


  少女時的記憶早已模糊,她隻記得,的確是特勒亞在十五年前率兵攻破了克洛斯,然後,特勒亞把她帶到了波多雅斯王城,娶她為妻。


  特勒亞說她恨他?

  不。


  她不恨他。


  因為她不知道什麽叫恨。


  ………………


  當彌亞再次見到特勒亞的時候,這位將軍已不再像之前那般頹廢和狼狽。


  男人高大魁梧的身軀挺立在庭院之中,火光照在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他的臉上恢複了往常的強硬和堅毅之色。


  他僅僅隻是站著,就氣勢迫人。


  當彌亞第一眼看到特勒亞時,曾經被掐住脖子舉在空中的記憶瞬間在腦海中複蘇,被男人的手死死掐住喉嚨的疼痛和窒息感陡然湧上來,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手從後麵伸過來,按在他的肩上。


  跟在他身後的騎士長在他後退的時候,伸出手握住他的右肩。


  納迪亞什麽都沒說,隻是用這樣的動作告訴彌亞,自己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傷到他。


  特勒亞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著站在他眼前的少年。


  就是這個身形纖細、麵容稚氣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從他手中救下了薩爾狄斯。


  彌亞被特勒亞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脖子隱隱作痛。


  可是……


  輸人不輸陣!

  他繃住氣,仰頭衝著特勒亞瞪了回去。


  一手按在少年肩上,納迪亞的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地從彌亞和特勒亞之間掃過,然後,他從腰間掏出一個小酒壺,撥開塞子,仰頭喝了一口。


  就在這時,特勒亞開口了。


  他說:“彌亞少祭,你應該已經知道了,薩爾狄斯是王的孩子,還有,當初我派人綁架暗殺他的事情。”


  噗的一下,納迪亞一口酒噴了出來。


  那酒本來就烈,現在這麽一嗆,讓納迪亞覺得自己的喉嚨火燒火燎似的。


  他拚命咳著,嗆酒的痛苦比不上他心底的驚濤駭浪。


  啥、啥玩意兒?

  咳!

  薩爾……那個臭屁的小少爺居然是王的、王的——


  等等!那不就是說奧佩莉拉夫人和王——


  這——!

  特勒亞將軍麵無表情地看著彌亞,。


  “彌亞少祭,你壞了我的事,兩次。”


  他說,語氣冰冷,同時邁步向彌亞走來。


  彌亞戒備地看著他,而納迪亞從震驚中醒來,下意識上前一步攔在彌亞身前。


  特勒亞說:“我叫你來,是想向你道謝。”


  這句話讓全身都處於戒備之中的彌亞整個人都懵了。


  他一臉錯愕地看著特勒亞,這位將軍大人冰冷的語氣以及毫無感情的臉色怎麽看都和他現在說的那句話毫不相幹。


  彌亞懷疑是不是自己幻聽了。


  “因為你,我現在才能繼續以特勒亞的身份存在。”


  而不是徹底變成被嫉妒所吞噬的麵目全非的怪物。


  特勒亞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我將在兩日後出征。”


  “我對你做的事,等我出征回來後,就會給你一個交代。”


  “到那個時候,我會前往海神殿,說出事實,辭去將軍的職務,接受懲罰。”


  然後,他要帶著奧佩莉拉離開王城,或許,會陪她回到她的故鄉。


  …………


  目送著那位一臉茫然地離去的少祭的背影,特勒亞的目光有些恍惚。


  少年的眼睛是湛藍之色,是海洋的顏色。


  當看著少年的眼時,恍惚中是看著那邊無邊無際的蔚藍色海洋。


  他無法去恨他愛的女人,他更無法去怨恨他宣誓忠誠一生的君主,最後,隻能將無處發泄的恨意加諸在一個對此事一無所知的孩子身上。


  時間讓他一點點扭曲。


  看著那個孩子一天天長大,麵容和那位越來越像,如果再長大幾歲,如果和那位越來越像的話……


  真相被揭露的恐懼和在心底日益滋生的嫉恨終於讓他失去了理智。


  他讓他的心腹殺死薩爾狄斯。


  隻要薩爾狄斯死去,那麽一切真相都將隨著其的死亡而淹沒。


  他的下屬曾問他,為什麽要將薩爾狄斯丟入海中,為什麽不將直接將其暗殺在城外深林之中就好。


  當時,他沒有回答,隻是讓下屬按照自己的命令去做。


  ……為了讓海神塞普爾看到他犯下的罪……


  或許在潛意識裏,他在等待著神對他的審判。


  那一刻,他已放縱自己走向毀滅。


  風掠過他的耳側,特勒亞低頭,注視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最終沒有犯下那個不可饒恕的罪孽。


  那位年輕的少祭,在救了薩爾狄斯的同時,也拯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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