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兩手做準備
李如松是聰明人,所以我不必多說,他也明白的七七八八。我再稍微一解釋,這位老兄立即恍然大悟,只是在他面露喜色的表情掩蓋下,心中卻是波濤洶湧。
他的家族世居東北,深知倭寇的厲害,尤其是此次接到前方消息,東瀛倭寇正規軍達到了近四十萬,更有後背援軍十萬餘,李如松心裡也是著實上下打鼓的。
有一件事他壓在心裡,這個帳篷里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被他深深的、深深的壓在心裡,隻字片語也未曾提起!
在得知東瀛倭寇數量達到近五十萬、而自己僅有手下六萬兵馬,並且朝廷只安排了少量援兵和水軍來支援時,以李成梁為首的李家人集合起來,連夜開了一個絕密的家庭會議。
會議的議題有兩個——第一,朝廷是不是要借這件事對李家開刀?
第二,是遵命出戰,還是抗命造反!
李家內部爭論的很激烈,在李成梁並未發言的情況下,他的兒子們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派。
九個兒子中,如松、如楨、如樟、如梅、如梓堅決同意出征高麗,認為此時正是立功大好良機,正可進一步鞏固李家在東北的地位,堵住朝廷當中非議之人的口舌。
但如柏、如梧、如桂、如楠四子卻並不贊同此議,認為這就是朝中對李家有怨氣、有妒意的人借刀殺人的方法,若是聽信他們的命令出兵,只會讓李家淪為那些幕後黑手的玩物,被東瀛倭寇的洪流消滅在歷史的長河中。
雙方僵持不下,李成梁手中握著那份聖旨,在眾兒子都望著自己之時,忽然提出的下一個問題:如果抗旨,下一步怎麼辦?
九個兒子沉默不語。如果公開做反,就絕無退路可言,但是下一步怎麼走確實是個難題。
這時,素以智謀見長的次子李如柏忽然說了句:「父親,我倒是有個主意。」
李成梁眯縫著眼睛看著他,良久沒有回答。在李如柏迷惑不已之時,李成梁忽然開口道:「柏兒可是想與北邊聯手?」
李如柏點點頭,對著李成梁拱手道:「正是!父親。如今大明雖然病入膏肓,但依然骨骼堅硬,我們李家若是以一隅敵全國,則必敗無疑。唯有向北結盟,方可保家園無虞!」
李成梁再次沉默片刻,忽然又問道:「若是大明起兵來攻,又當如之奈何?」
這次答話的卻是長子李如松:「大明斷不會如此不智!我們李家在東北經營幾十年,已經宛如鐵板一塊,大明縱是起大兵來攻,急切間也下不得東北。況且努……」
李如松看了父親一眼,見他表情如常,知他在軍國大事之下,並沒有為了當年七姨太的家醜而記恨,方才繼續說道:「努爾哈赤在白山黑水之間,已經佔據了大部分土地,建州女真已隱隱形成統一女真各部之勢。況且關外荒野千里,總是至不濟,我們也可退入雪原之中,大明朝是絕無辦法的。」
李如柏也贊同這個說法,於是眾兄弟再次看向李成梁。
這位李家的一家之主第三次沉默了。他在思考,自己的所得和所失到底哪一個比較有價值。良久方才皺眉道:「聽說那孫家的小子又回來了?還帶來了大批的戰艦軍火?」
回答這句話的是五子李如梅,這位當年與我有著一面之緣、如今專門負責李家情報的年輕將領答道:「正是!父親,據我們從京師得到的官報,孫啟藍率領大批艦隊回歸,其整體實力一不下於一陣水軍實力總和。且據推測,他所展現的實力僅僅是一部分,並非全部實力全部晾在檯面之上。」
李成梁饒有興緻的抬頭,笑的時候整個額頭都皺在一起:「談談你們的看法。」
李如松沉吟道:「孫啟藍年紀雖幼,但極有智謀,這次他率軍回歸,擺明了是為了勤王而來。若是他的水軍真如傳聞那樣厲害,則實可謂進可攻、退可守,我們李家若是匆忙起兵做反,我倒是擔心他會突然殺到,奇襲我們後方。」
李如柏又補充道:「向聞孫啟藍同東瀛倭寇關係極深,若是他與東瀛人突然聯盟,獻了高麗之後雙方反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則大事一切休矣。」
在李成梁喃喃道:「此子的確不同凡響,但果真有如此強烈威脅嗎?換言之,你們的意思是……先不著急做反,而是順著朝廷先去高麗,再謀定後動?」
不等兒子們回答,李成梁又繼續說道:「我李氏忠貞為國已有幾十年,若不到退無可退之時,我是絕不願毀了一世的名節!不如就這樣吧。如松!」
長子李如松立即拱手起立,李成梁凝視著他低聲道:「你就辛苦一趟,率領四萬軍兵去趟高麗,順便觀察孫啟藍的意圖。若是他果真一心為國,全力輔佐我破敵,則可協助之。若是他有其他心思.……你就一切從權吧!」
李如松眼中閃過一道寒光,領命坐下。
「如柏!」李成梁又喚了聲。次子李如柏立即站了起來,望著李成梁拱了拱手道:「孩兒在此!」
李成梁再次吩咐道:「你去一趟長白山,見到那人,就說做好萬全準備,若是前線不濟,或是有其他不明情況,務必要給留下一條後路啊!」
李如柏慨然領命。
接著,李成梁又安排了幾個孩子不同的任務,思慮再三,沒有其他的遺漏,方才散會,各自去準備。
李如松重新回過神來,看著我仍在那裡微微吹著抿茶,並沒有催促他開口的意思,心中一陣凜然,背後更是被冷汗浸透!
為什麼這年輕人如此鎮定?大敵當前,形勢不明,他的膽氣真的如此之足?他對自己的計謀真的完全自信嗎?
李如松不由的再次想起了我方才所說的一切,他的心中甚至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仔細品味,那感覺應該是——膽寒!
畢竟,我們面對的是將近五十萬大軍,而在眼前這個年輕人眼中,已經入庖丁解牛般將之劃分成一塊一塊!
這樣的膽識,這樣的智謀,怎麼會看不穿自己李家的陽奉陰違?
就在他微微愣神、目光渙散之時,我心中暗笑,微微用力放下茶杯,「咚」的一聲將李如松嚇了一跳,立即有些神經質一般將面目轉向了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或者是說了什麼他沒聽到,眼神中現出一絲茫然。
我微笑道:「李帥,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虛實是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不知是也不是?」
李如松聽我背了一段經典,不明所以的點頭道:「正是!」
我繼續笑著道:「所以,奇謀當附於正戰。奇正結合,方有奇效。如今東瀛西軍兵困義州城,東軍又在平壤西北虎視眈眈。故當務之急,乃是義州取得一場大勝!有了正面大勝,方有背後奇謀的施展餘地啊!」
李如松明白我的意思之後,沉吟片刻,對我拱手道:「孫都督所言甚是,義州城外兵力約莫三萬,多以步兵為主,配屬少量騎兵與鳥銃手。如是我軍突然襲擊,打有可能取得全勝!只是都督所說的奇謀與正戰如何銜接,卻是個著實的難題。」
我心中明白,他是怕我放他鴿子。慫恿他前去和敵人拚命,自己卻拍拍屁股溜了。於是我淡淡笑著道:「李帥可知,我這次不遠萬里回來所為何事?」
李如松對我拱手道:「孫都督萬里勤王,令人感佩。」
我輕輕哼了一聲:「若是孫某貪生怕死,又或者另有所圖,只需定定待在西洋,坐山觀虎鬥就是了,完全不必回來擔這份風險,是也不是?」
李如松面露愧色:「正是!既如此,正面作戰之事便全權交付於我!我將率軍於今天三更時起兵,於臨江狹窄處渡江,北上義州、沿途襲擊敵軍!奇謀之事便拜託孫都督,願我們精誠合作,能得全勝為盼!」
我哈哈笑了兩聲道:「李帥放心,孫某不才,卻有十成確信此事必成!你只管放心衝殺,切記我所說,待得東方煙塵起時,便是退兵之信號。無論戰況如何有利,亦需及時撤兵,切記!切記!」
李如松鄭重點頭道:「放心,生死大事,李某斷不會小覷。那我們就此別過,待義州大勝,再在城中匯聚慶功!來啊!拿酒來!」
立即有軍士抱了一壇酒進來,後面隨著的人遞過兩隻酒碗。
前者一把拍開酒罈泥封,「噸噸噸」倒了兩碗,酒香飄來,竟是上好的官釀醬香酒。
我們一人端起一碗,重重一碰,仰頭喝了!
隨手將碗重重往地上一摔,「啪啪」兩聲摔得粉碎!
我對著李如松一拱手,道了聲:「珍重!」便轉身大踏步的去了。
李如松拱手回了聲「珍重」,目光卻一直隨著我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你說,他看出來了嗎?」李如松忽然對著空蕩蕩的帳篷問道。
「看不看出來,其實沒有區別。」一個聲音忽然驀的答道。接著一個身影從立著的武器盔甲架後面轉出來,不是別人,正是李成梁五子李如梅。
李如松頭也不回的問道:「此話怎講?」
李如梅望著我遠去的方向道:「此子多年不見,心神已深沉似海。他的眼界已不在大明界內,而在四海之間。故我們李家到底是何想法其實已不重要,只要我們勠力破敵,便符合他的心意。」
李如松皺眉問道:「你是說,他壓根不在乎我們心中有沒有反意?這卻是為何呢?」
李如梅淡淡笑著道:「因為他並非大明的忠臣良將,而是張江陵的繼志遺孤啊!」
大帳里重新恢復安靜,帳外北風吹過,帶著旗幡呼啦啦作響,一如帳中二人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