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抬棺又赴京
海瑞仰靠在正堂的藤椅上,默默的盯著庭前的那棵白楊樹。他搬來這裡的時候,前任南京糧儲因為瀆職,被督察院捉拿歸案,這個小院便成了官產。
因為海瑞是外來官員,沒有房產,又因實在太過清貧買不起房產,南京宣承布政司便將這個小院贈予海瑞居住。
這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坐落於莫愁湖西畔。風景雖好,周圍方圓一里卻沒有其他住房,使這個小院顯得格外孤單。按照風水學,這個院子犯孤峰煞,大不利於住戶,尋常人萬萬住不得。
但海瑞卻很喜歡這裡,他喜歡這種傲然卓立、不與人群的感覺。這也與他坎坷的生平有直接關係。
海瑞祖上為官,到了父親這一輩卻碌碌無為,父親海瀚又死的很早,海瑞便由母親一力養大。
從那以後,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僅靠祖上留下的幾十畝田,勉強艱難維持生活。
但海瑞母親謝氏的性格極為剛強,雖然青年守寡,卻毫不氣餒,而是把對丈夫恨鐵不成鋼的成才之望,一股腦的轉給了兒子海瑞。
她對海瑞要求極為嚴格,別的孩子還在田野里撒歡的時候,海瑞卻被圈在家裡,定定的苦讀詩書。而海瑞也確實是個能吃苦、又自律的人,他自幼苦讀詩書經傳,卻並不以為苦,而是立志日後如果做官,就一定要做一個不謀取私利、不諂媚權貴、剛直不阿的好官。
因此十幾歲時,海瑞給自己取號剛峰,就是時時提醒自己,做人要剛強正直,不畏邪惡,就像挺立的山峰,任由風雨吹打、卻自巋然不動。
當然,這也與他讀書時盛行的王陽明「心學」學說密不可分。王學提倡知行合一,提倡立誠,反對偽君子式的鄉愿作風。這些學說,都是海瑞日後剛直不阿為人的直接成因。
想到這裡,海瑞側過身,拿起桌面上攤放著的聖旨,拿到身前雙手撐開,端到眼前、就著光亮又是仔細觀看了一遍,看完又看一遍,連續看了三遍。
他連每個字的筆畫都仔細的琢磨了,卻依然沒有一個頭緒。他合起聖旨,用雙手緊緊的擰著,似乎想從這道聖旨里攥出水來,放到口中仔細品品,明神宗朱翊鈞到底是什麼意思。
自己立志做個好官,更要做個清官、正官,自己想與惡勢力鬥爭,想為百姓伸冤。但中舉、教學、當官、上疏、下獄、被赦、復起、遭陷、歸隱、平反的幾十年跌宕起伏的人生,讓海瑞拿著這封聖旨時,心裡極不平靜。
他「嚯」的站起身來,快步走到窗前,望著外面一地的落葉,心中滿是彷徨。
他想做事,想做大事,他一輩子的夙願就是殺盡天下貪官!這封聖旨,是他盼了一輩子而未得的東西!直到今天,他的夙願才達成了!可是.……可是今年,他海瑞、海青天已經六十七歲高齡了!
這在古代,已經是接近古稀的年齡,多少人連飯碗都端不穩,多少人已經連皮肉都在泥土日復一日的侵蝕中化成了飛灰,可自己,卻接到了這麼一封上京為官的聖旨。
太子賓客是個名譽稱號,一等子爵也是個不痛不癢的爵位,這兩個對自己而言沒什麼壓力,唯獨這個督察院左副督御史,卻絕對不是那麼輕而易舉能夠啃下來的骨頭。
海瑞的心中在吶喊,為什麼!為什麼不早二十年!不!十五年!哪怕早十年,自己也會義不容辭的上京去,干好這個得罪人的差使。可是,畢竟自己已經六十七歲了。自己又還能活幾年呢?
想到這裡,海瑞步出正堂,緩步來到後院,母親謝氏的祠堂。他把聖旨放在母親靈前的香案上,顫巍巍的跪了下去,雙手伏地,一頭磕了下去!
直起身時,海瑞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話:「我該去?還是不去?」
門外響起腳步聲,海瑞知道,這是自己的老僕謝廣生。
這個老僕人是自己母親的遠親,一直稱自己母親為姨娘,自幼陪著自己伴讀,又隨著自己這一路坎坷走到今天。如果說母親去世后,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自己可以完全信任,那麼就是這個人——韓廣生!
海瑞突然感到一陣無盡的凄苦。自己和幾個妻妾婚姻以來,先後有過四個孩子。其中前三個都夭折了,只有最小的女兒活到五歲。
那次小女兒偷吃了一塊僕人的餅,這於禮法不合,自己命她懺悔思過,誰知這孩子那般脆弱,竟然驚嚇致死了!
而幾個妻妾,卻也因為和母親不和,先後被自己休了,逐出家門。到了今天,自己雖然落下世人一聲海青天的清名,可是每逢團圓佳節,又或深夜萬籟俱靜,自己心裡的凄楚又與誰訴!
海瑞覺得很氣悶,仔細說來,自己這一世也算求仁得仁,按照自己的初衷,絕不能算不成功,甚至可以說是大成功的!可是為什麼每每捫心自問,心中這麼剜心的痛?
韓廣生是來打掃祠堂的,一進門,卻見海瑞跪在謝氏的遺像前,嚇了一跳。他顫巍巍的快步上來,顫巍巍的伸出雙手,顫巍巍的扶住海瑞的左臂,顫巍巍的道:「老爺!您怎麼在這跪著!天大寒了,您要保重身體啊!」
海瑞輕輕抖開韓廣生的手,望著母親的遺像,卻是向韓廣生問道:「廣生,你說,我去是不去?」
韓廣生雖然只是一個老僕,不通文墨,但是追隨了海瑞一世,他無比的了解面前這個比自己小兩歲、卻倔強無比的伴兒。他思考了片刻,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里常年化不開的淤塞,嘶啞著聲音道:「若是姨娘還在,想必是讓你去的。」
海瑞聞言,跪在地上的腰身驀的一挺,他望著母親的遺像,忽然俯下身去,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待直起身來,口中朗聲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說著,雙手捧起聖旨,對著母親遺像繼續道:「母親,孩兒不孝,致海家無後!但海瑞不能再做那不忠之人!孩兒願以一腔老血,奉旨上京!」
說完,用單手撐著地,想要站起來。韓廣生去扶他,卻被海瑞一揮胳膊,推到了一邊。半晌之後,這個倔老頭兒硬是憑著自己老邁的腰身,再次直立於母親謝氏遺像前。
他雙手攥著聖旨,深深一揖倒地,對著母親的遺像,蒼涼卻悲壯的說:「母親,海瑞這便啟程了!只是這山高水遠,孩兒又已年邁,只怕此去再無歸期!也難再為您掃撒清潔。罷了!罷了!廣生!你便留在這裡,替我這不孝兒為我母親、你姨娘,守靈盡孝吧!」
韓廣生急道:「汝賢!你我二人自幼為伴,至今已六十有三年,為何到了終老之時,你卻要舍我而去?莫非我還能成了你的累贅?」說話間,喉頭聳動,眼眶發紅,只怕是海瑞口中吐出半個不字,他便要老淚縱橫!
海瑞聽到這話,也是激動地胸口劇烈起伏。他知道,自己六十七歲,韓廣生六十九歲,這次要是一別,便幾乎就是生離死別,從此再無相見之日。可自己母親這裡……
他望著這個對自己一生影響最大的女人遺像,默然無語。
韓廣生忽然叫了聲:「厚琪!」
原來是門外又響起一個腳步聲,聽到韓廣生這一嗓子,立即有聲音應道:「爹!孩兒在此!」
說話間,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漢子,正是韓廣生的兒子——韓厚琪。
韓廣生顫巍巍的舉著手,指著兒子道:「孩兒啊!老爺要即刻上京為官,你爹爹我也定是要去的!所以,你姨奶奶的靈堂便自此交予了你!仔細照看著!若是出了差池,節氣上、又或者初一十五少了供奉——你死後,不得入韓家祖墳!」
這個要求,已經是極為嚴厲的,韓厚琪一聽,自己這年近七旬的老爹要隨海瑞老爺進京!先是一驚,心道老人家瘋了?想要勸時,卻見二老情緒均十分激動,白須亂顫!
韓厚琪心知肚明,此時自己無論說什麼,這倆倔老頭都必定是聽不進去的。
他心中一痛,知道自己父親雖然性子平和,但每次下定決心的事,就一定駟馬難追。這次他說要去,那便是一定要去。
只是這老爺子近幾年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海瑞老爺也是,去年中風險些搭上性命,又何必再去為朝廷拼這個命呢?
想著想著,眼淚不由自主的就滾滾流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二老面前,慟聲哭道:「是!爹!孩兒記住了!一定守好姨奶奶靈位!」
海瑞和韓廣生見韓厚琪哭的傷心,無不悲傷異常,良久,韓厚琪止住了哭聲。
海瑞抑制情緒,沉聲道:「厚琪!你起來吧!從此家中便交予了你,你要好生照料!我與你父親這便去了!若是.……若是收到唁函,我們兩副老骨頭,還指望著你來收屍送終!」
韓廣生激動的老臉漲紅,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韓厚琪「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卻不答話,悲泣聲中又已是淚流滿面。
海瑞擦了下眼睛,忽然振作起精神,哈哈笑了兩聲道:「好了!都不許再哭!我是去為官,又不是去法場!不許再哭!」
說著,他指著韓厚琪道:「厚琪,你去幫我準備些東西,老夫上京面聖時要用!」
韓厚琪擦乾眼淚,站起來抽噎著道:「老爺您儘管吩咐,小的這就去辦!」
海瑞眼中射出神光,正色道:「老夫已衰老垂死,願意效仿古人尸諫之法,向聖上進諫!要革除本朝日漸盛行貪腐之風,必須恢復太祖時刑法——對待貪墨者,要盡剝其膚、充以雜草而製成人形皮囊,立於堂前以警後人!」
眾皆駭然!
海瑞卻不管那些,接著又道:「以及定律枉法達八十貫者,判處絞刑的規定!既然聖上要我去督察院,那我便舍這一條老命,抬棺上京!鞠躬盡瘁,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