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百口卻難辯
孔尚賢獃獃的坐在布政司別院的小屋裡,猶自一臉茫然。他的腦海里,兩個「我」正在慢慢重合。
一個,是往日里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誰都奈何自己不得的那個「我」;
另一個卻是故意傷人、劍上喂毒,致「鐵卷金書」薛汴毒發身亡的「我。」
這兩個我在孔尚賢的腦海中發生了劇烈的衝突!他散亂著頭髮,像一隻受傷的豹子,一躍而起!抓著窗戶上的鐵欄杆,對著外面放聲高喊:「我沒有在劍上喂毒!我沒有喂毒!我沒有!沒有啊!」
聲音在院里回蕩著,門口的守衛卻絲毫不為所動。孔尚賢忽然醒來一般,他死命的搖著鐵欄杆,對著守衛高喊:「我是衍聖公!我是衍聖公!你們拿我要經聖上批准!你們沒有權力!放我出去!我要見巡撫!你們沒有權力!沒有!」
他咆哮著,但一切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因為能進入這個別院執勤的,都是巡撫的親信啊!
喊了半天,孔尚賢見毫無反饋,心中慢慢開始絕望。難道……難道自己真的交代在這裡?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但是……但是具體又說不出來。孔尚賢腦海里悶騰騰的一片,他彷彿抓住了什麼,但瞬息,又從指尖溜走了。
孔尚賢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他再次撲到鐵窗前,高聲叫道:「楊本庵!楊本庵!你給我出來!我沒有殺人!那不是我乾的!我要見皇上!楊本庵!」
也許是蒼天聽到了他發自靈魂的吶喊,後院門口,卻真的有人來了。一個男人,他慢慢的踱著步子,走到了自己的窗前!
是那個……那個什麼欽差!那個和薛汴穿一條褲子、穿四品官服的小子!他來也一樣!
孔尚賢一下子來了精神,隔著窗戶高喊:「賢弟!不,欽差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沒有殺人!薛汴……薛汴他不是我殺的!我沒有!從來沒有在劍上餵過毒啊!」
我站在窗外,看著孔尚賢凄慘的大叫。看到我,他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幾乎使出了渾身力氣在辯解,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等到他不叫了,稍有停頓的時候,我開口了:「此事證據確鑿,巡撫楊本庵大人已命人速報京師!你不是要見聖上嗎?」
我笑了笑,見孔尚賢一臉獃滯,便繼續道:「明天一早,關於你的奏摺,就會放在聖上的御桌上。首輔最晚明天下午也就看到了。」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其實首輔比聖上會提前收到此信。因為函報今天已經八百里加急送了首輔——這是我和楊本庵商定的,首輔最遲今晚就能看到。而奏摺,卻要晚了兩個時辰。聖上看到,最早也到明早了。而這個時間差,足夠首輔看完我的密信,作出最完美的決策。
所以我淡淡的看著他補充了一句:「所以,不要焦急,是非曲直,聖上自有公斷!」
孔尚賢聽著我說這些,似乎心下稍安,他嘴裡喃喃的念叨著:「我沒有殺人!聖上知道的!他會替我做主的!」想著想著,又覺得不對,猛的朝我喊道:「我要面聖稟報!我要出去!你們沒有權力抓我!我是衍聖公!你們沒有權力!」
我靠近他的臉一些,幾乎是貼著他的臉,緩緩說道:「我知道你是衍聖公,巡撫大人也知道的。可是,你殺了不該殺的人!」
看著他緩緩鬆開鐵欄杆的手,我繼續道:「安排您在這裡靜思,也是為了你好。你看,酒水點心都是備下了的,孔大人!我們也是怕您情緒激動,傷了自己,或者別人啊!」
孔尚賢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但他知道,他不能待在這裡,絕對不能!他拉著窗欄高喊:「放我出去!有人要害我!我沒有喂毒!」
我笑了笑,對著衛兵道:「孔大人情緒劇動,恐對身體有害。若是再叫,就斷了他的飲食!嗯,斷了飲食,那麼恭桶便也無用了,若他再喊叫,便連恭桶一併撤了!」
兩名軍士強忍著笑,向我拱手道:「是!大人!」
那孔尚賢聽見我這麼說,頓時大怒道:「小子!你竟敢這麼對我!我要參奏你!你等著!我跟你沒完!」
那兩名軍士回頭看了孔尚賢一眼,轉過頭忍著笑問我道:「大人,孔大人這般大聲,算不算叫啊!」
我看著問我的軍士,微笑道:「只要你們聽得到,那就是算的!」
二人「噗嗤」一笑,拱手道:「得令!」
回頭去開了門鎖,那孔尚賢從窗戶里看到有人過去,估摸著是要開門,便想趁機出來,就順著門縫往外一擠!那開門的軍士早有防備,照著門縫一腳就遞了進去!
只聽孔尚賢「哎呀」一聲叫喚,仰面便已躺倒,兀自喊著:「你們敢打我!我要去告你們!告你們!」
兩名軍士卻不為所動,進了屋,就把餐盤和恭桶一拿,出門又加上了鎖。
孔尚賢從地上爬起來,衝到窗邊高喊:「我要告你們!告你們!」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朗聲道:「當然!這是你的權力!」
說罷回頭走了,卻又輕聲自言自語道:「但至少,也得等你出了這裡吧!」
抬頭,望著沉沉的暮靄,我長嘆了一口氣,孔尚賢這樣的人,領著朝廷的俸祿,挖著財政的牆角,砸著明朝的招牌,還自得其樂。這樣的朝代,腐朽的朝代,卻如何不亡呢?我幫張居正這回,是盡漢人力所能及的義務,下次……沒有下次了吧!
搖搖頭,回頭望了孔尚賢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眼,又嘆了一口氣,我方緩步離開了後院。
楊本庵的情緒很好,好的可以稱之為亢奮!他背著手,在屋子裡這走一圈,那走一圈,似乎高興的想要喊一聲方能直抒胸臆,又好像這樣喊了也不過癮一般。他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想要啥,想幹啥,但他知道,這會兒他要見一個人。
就在此時,房門響起,楊本庵抬頭一看,哈哈一笑,正是瞌睡遇上枕頭,他想見的人,正活生生站在門口,可不就是區區不才在下——我了!
「啟藍,你可來了!」楊本庵過來拉著我,走回桌前,示意我坐,自己坐在另一邊。坐定了轉頭笑著問我:「他怎麼樣?」
我端起茶碗,吹著抿了一口,微笑著看著楊本庵道:「突遭大劫,莫名其妙,大人,你說他此時應該怎麼樣?」
楊本庵哈哈哈哈連聲笑著,笑的彎下了腰,笑的猛錘大腿。好一陣方抬頭看著我道:「首輔慧眼如炬,選人用人真是如神!下官楊本庵真心佩服!真心佩服啊!」
我卻是一拱手,笑道:「楊大人,您不會面上誇我,心裡卻說我不守規矩、不按常理、心狠手辣吧!」
楊本庵一愣,隨即指著我笑道:「早就聞聽廣寧大營孫啟藍向不按常理出牌,不曾想竟如此令人難以招架!」
我抿著茶,笑而不語。
楊本庵卻收斂笑容道:「賢弟,你我二人雖差著二十多歲,但老兄我與你卻似是舊識一般,你既問了,我便直說!」說完,定定的看著我。
我放下茶碗,點點頭道:「兄台請講!」
楊本庵靠近一點兒,壓低聲音道:「首輔張江陵(張居正的號),人都說他是個權臣,一手遮天;你之前的主將,戚南塘,人們又何嘗不說他一味依附首輔,沆瀣一氣?但我看那……」
他把兩隻手收到胸前,雙拳緊握道:「在這大明的天下,若不把權力緊緊攥在手裡,又如何能一展抱負?」
他看著我,緩緩鬆開一隻手,掌心向上,宛若摳著一口碗,他低聲道:「若不如此,且不說別的,張江陵能推動這清丈土地?只怕高拱那關他都過不了!」
哼著笑了一聲,他又道:「即使高拱告老還鄉了,誰知道又有沒有李拱?王拱?張拱?總之,不抓住權柄,寸步難行!你說是也不是?」
我笑著點頭道:「是!」
於是他又鬆開另一隻手,繼續道:「你原本的主帥——戚繼光戚南塘,人都說他一味依附於首輔,但若不是如此,哼,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這兩句,只怕他一句都實現不了,早就成了宦海中的一粒沉沙吧!」
聽到這裡,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就介面道:「所以.……」
他卻打斷道:「所以,刀無所謂對錯,關鍵看用刀的人啊!」
這句話在我心裡迴響了許久!用刀的人,我就是那用刀的人,前世作為清潔工,我的心裡、我的手下從來不分對錯,而今世,我為了.……為了家園,為了百姓,又讓手上沾滿鮮血,盧澤平,閆崇泗,韃靼人,現在又是薛汴和孔尚賢,我做的真的對嗎?
楊本庵見我思索不休,等了片刻,方笑道:「若是一味執著於對錯,你辦不了大事,更會良心不安啊!所以賢弟,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
我默默不語,點點頭。半晌方道:「兄長說的是!啟藍受教了!」
楊本庵笑了笑,繼續道:「這次,孔尚賢失手殺了薛汴,對我們來講,機會已到!接下來,我們就按照之前的預想,一鼓作氣,將這兩顆釘子徹底拔除!」
聽到這話,我立即振奮精神。的確,之前做了這麼多鋪墊,為的就是這之後的收穫!豈能為了想不通的問題影響大事?於是我點頭道:「首輔那裡絕無問題,那麼聖上也就沒有問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快刀斬亂麻,絕不給薛家、孔家反身還口的機會!」
楊本庵道:「正是!所有文書辦法已經齊備,一收到朝廷批複,我們立即動手!」
我笑道:「讓他們百口莫辯!」
楊本庵也笑:「百口莫辯!」
天上劃過一道璀璨的閃電,繼而雷聲陣陣,大風驟起,暴雨將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