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聽說你,要殺我證道?33
葉安還沒有露出壽元將盡, 修行進入瓶頸的徵兆前,師門內曾經有過一場對話。
葉安問:「一個人要如何,才能讓世事變化順應自己的心意發展?」
雲非狸說:「祈禱因果循環, 固守己心,寄希望天道公正,懲惡揚善, 如何?」
師尊闔眼微笑:「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的困厄悲絕不公,於天地而言微不足道,不過滄海一粟,剎那光影。天道於萬物是公正, 於一人卻未必。」
晏小瓷說:「那修行己身之強盛, 替天道執牛耳, 站在萬萬人之上,無敵於天下, 如何?」
師尊頜首,似笑非笑:「這是凡人最易走成的霸道。但倘若萬萬人的願望與你相悖呢?一個人如何對抗?」
「那就更強, 強到無可匹敵。所有的一切都超脫身後, 時間、法則都無法追上我,困縛我。」蕭問水果決地說。
師尊睜開眼睛,目光雋永包容地注視著他, 平靜地說:「可以。但很難。若是如此, 便是成神不遠。凡人能做到的, 你可見過一人?」
「我可以, 我一定可以。」
……
「是,你一定可以。」蕭問水不斷地告訴自己。
蕭問水生來就不同於這世間任何一人,不入輪迴,不斷的凝聚更強的法身。
縱使每一次忘記一切,從頭再來,也堅信不移。
這個人生來顛沛流離,一無所有,一旦擁有一點塵世溫暖,便緊抓不放。
對外好戰狠絕,猶如孤狼,內里卻純白簡單,柔軟至極。
對這些師弟師妹,看似親近不足,總有些獨來獨往,心裡卻是將他們放得極重。
他自己傷了冷了,並不在意,雲非狸只要委屈要哭,他就覺得自責不忍,想要叫她開心;
他自己修行困頓,悟不到大道門檻,從不在意。葉安資質所限,無緣仙途,他反而比葉安自己更難接受。不斷找來各種靈藥,想要更改葉安的命運;
晏小瓷失了一隻彈琴的手臂,自己覺得放下。蕭問水卻暗自下山,把那些欺她負她的人,隔三差五挑戰一遍。縱使次次慘贏,也要他們同樣試試道心受阻的滋味。
可有些事情,卻是再強大也無能為力的。
葉安本就是根骨普通的凡人,就算勉強躋身修行之道,終於還是抵不過生老病死。
葉安聰慧不執,悟性非凡,坦然面對自身的命運。只是不願師尊見到他衰老難看的樣子,也不願蕭問水執念太過,便飄然而去。
就像許多動物,會獨自靜悄悄的死在野外。
晏小瓷只比葉安更聰慧,她仙緣不淺,卻偏執高傲。
當年凡塵種種恩怨,耿耿於懷阻她道心。晏小瓷便拼著失卻一隻手臂,斷俗緣情仇,落得修行之路困厄。
身邊的人各自有各自的路和苦,蕭問水卻只能眼看著他們掙扎或淪陷,拚卻一切也無法拉一把。
……
如今,有人找上門來,揚言:三日內蕭問水不死,就血洗宗門。
那個男人比他們師尊還要強,不可戰勝。
因為他,那個人還欺騙了雲非狸。
蕭問水睜著清澈無垢的眼眸,迷茫地問師尊:「是不是因為我,大家才遭遇不幸?」
如果他不那麼偏執,葉安會不會就不離開了,也不會被害。
如果他不是那麼好戰,引著晏小瓷也好鬥,越發心高氣傲,或許就不會斷一隻手臂。
如果他不是一心想著為晏小瓷報仇,受傷霸佔著師尊不放,雲非狸就不會寂寞孤獨,跑下山被人騙。
蕭問水一無所有太久,天煞孤星的命格懸在他的頭頂。
他自己越強,越覺得對身邊的人有責任。別人受了苦,若是他不能分擔,便像虧欠了。
師尊不答,只是招招手要他過來。撫著他的頭,讓他抵靠著自己的肩膀:「這麼在意天煞孤星嗎?師尊也會想的,是不是因為我,你才遭遇這麼多不幸。」
「不會。」蕭問水抱緊那個人的腰,睜大眼睛,「遇見師尊,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
晏小瓷單手抱琴,總是冷傲的面容顯得雲淡風輕,淡淡一笑:「也是我的榮幸。」
否則,她便要被自己的親人送去做一個低階的爐鼎,和許多無知無覺的男女,終日為一個不堪的男人,爭鬥算計,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
雲非狸見到晏小瓷蒼白的面容展顏,也終於眉眼舒展:「遇見師尊,遇見師姐師兄,我也覺得這一生好極了。」
赴死當如赴生。
若是和自己喜歡親愛的人們一起,便是哪裡都去得了。
……
十方殿主何等樣的神明,便是一方天道於他眼中也不過爾爾。
他的轄區領域,勾連各界生死輪迴。生之外的陰影,便是他的疆域。
更何況,這個叫無意的神明,顯然還在十方殿主之上。
姬清在他的領域內行事,他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好,若是執意出手,幾乎無人能有還手之力。
無意的手從蕭問水的心口穿過,隨意的甩了甩手上的血跡,望著姬清的眉眼含情脈脈:「你果然對這些人並無感情,何苦激怒我?難道,你喜歡我為你犯下殺戮罪孽?真是個無情又可怕的魔王。」
被他逼到佛寺殿內的姬清,臉上的神情從始至終無動於衷。彷彿玉雕的神像,無欲無情,不喜不悲。
他三日前盛怒宣言的時候,那人的眼底也只是微微一冷。
今日他一路殺過來,這個人也只這麼一眨不眨地看著,沒有更多的傷心憤怒。
無意從一開始怒火中燒的神情,便一點點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無可奈何的嗔怪寵溺。
他的眉眼張揚魅惑,混雜了一點肆意無辜,滿手鮮血又滿目愛憐,比之神明更像危險怕人至極的魔物。
踩著一地屍體過來,毫不在意地撫上姬清皎潔冷淡的臉,把蕭問水的血抹到姬清的眼角唇瓣。
英俊低沉的面容上,懸珠似得眸中沉沉愛憐迷戀。勾唇含笑,吐息若即若離,呢喃:「可是,誰叫我這麼喜歡你呢?你對他們越冷漠無情,越壞越邪惡,我越開心呢。」
他撫摸著那冷淡華美的眉眼,俯身去親吻那帶血的罪惡,卻被對方微微退開。
「怎麼這麼冷淡?不過是些終將輪迴消散的凡人,為了你,神都殺得。」
姬清長眉下壓,眸光清寂,似笑非笑:「你殺了我的人,難道,我還應該謝謝你不成?」
無意喟嘆一聲,手指按在姬清的心口:「你看,你根本就沒有心。難道還會真的為這些人傷心,跟我為敵嗎?」
姬清揮開他的手,抱著蕭問水的屍體,一路向外走去:「你若不是早就視我為敵,我又怎麼會置身這個必死之局內?不過,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束手就擒,不到結局,就想再玩下去。遊戲一旦開始,就由不得你了。」
無意束手而立,看著手指上那人的餘溫,眼中晦澀明滅:「你已經一敗塗地了,繼續下去,只會越輸越慘,我是在救你。」
斬厄刀下,姬清雖然沒有魂飛魄散,每一刀下去,魔王領域內那些信徒與他之間的因果業債也會被斬斷消失。
失去信徒,姬清的能力在不斷的消失,境界也在不斷的倒退,只會越來越弱。
這是無意親手布下的局,蕭問水與姬清一開始就註定不死不休,互為生死。
最好的結果就是蕭問水道心破滅,姬清境界倒退。最壞的結果,蕭問水踏著姬清飛升,姬清徹底身死隕落。
無意不明白,姬清應該早就知道的,為什麼卻還是對蕭問水次次留手,甚至不惜欺騙他?
姬清並不回頭:「看來你並不了解我,我只喜歡贏,生死無所謂。不需要被拯救。」
「真是自負狂妄,」無意眼眸暗沉,唇邊笑容更甚,挑眉勾唇,「不過沒關係,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你無可奈何求我的樣子。」
無意看不出姬清還有什麼生機,卻也猜不到這個人的瘋狂。不過落到他手裡,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就是了。
無意眸光興奮明亮,一字一頓:「下一次,我不會留手。」
「我等你。」姬清淡淡的說,消失在佛寺外。
……
姬清在想什麼?
無意一開始就在假借十方殿主的身份引誘姬清入局,只要入了這局,就再也不可能脫身。隨後,自覺早已勝券在握的無意,才開始慢慢按捺不住,走到姬清面前。
他自然想不到,以有心算無心,從一開始就步入死局的姬清,到了現在,還能怎麼贏?
無意卻不知道,姬清的反擊布局,未必是從察覺到他之後才開始的。
最好的謊話是九分真,摻一分假。
所有人都知道,蕭問水要飛升只有一條路,就是姬清徹底死在斬厄刀下,無可更改。
所有人也都覺得,魔王怎麼可能是不求回報,捨己為人的聖人?為求生路,自然不會自尋死路。
所以,姬清對十方殿主說:為今之計,要麼蕭問水道心破滅,要麼自己身死道消。他與蕭問水已然不死不休,雙方只能存一個。他只能殺了蕭問水的法身,毀他道心。
這決定合情合理,也是姬清唯一能走的路。更是十方殿主本就想要他走的路。
可是,在十方殿主看不到的渡情城裡,姬清卻對那喀索斯說:他應了這件事,就一定會讓蕭問水斬厄飛升。
說要與蕭問水不死不休的人,是姬清。
說必要蕭問水斬厄飛升的人,還是姬清。
若是當初,十方殿主能用溯回鏡看到渡情城裡的情景,看著孔雀公子與蕭問水反目成仇互殺的那一幕,說不得就會察覺到事情有所不對。
蕭問水說「即便是孔雀也照殺不誤」的絕情的話,就像是被人有意無意引導出來的。他的行為與言語恰恰相反,絕不可能真的殺孔雀。
連修行斬厄無我之道的聖君都知道,蕭問水會做的選擇。身為慾望魔王的孔雀公子怎麼會看不出來,反而似是真的無可奈何,慌亂之間被逼先下手為強?
分明只差半步就能摧毀蕭問水的道心,卻反而藉由姬清殺死法身,堅定聖君殺他的決心。怎麼可能是慾望魔王會做的蠢事?
可惜那是渡情城,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十方殿主看到的,只能是姬清想讓他看的。
舉刀的是聖君,做決定的是聖君。但他的一舉一動卻都在姬清的掌控中,姬清想要他做什麼,他就恰恰做了什麼。
就像姬清對那喀索斯說的那樣,不是蕭問水要殺姬清,是姬清要蕭問水殺他。
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戲,你說,又是給誰看的呢?還能是給誰看的?
還有更多水面之下,未曾露出的布局……
每一個蕭問水在姬清的面前都潰不成軍,一敗塗地,每每陰差陽錯贏了的人卻都是聖君。這局為何還會不斷越陷越深?
因為,這局生死棋局裡,魔王的對手和敵人,從來就不是蕭問水。
而是一個可怕的,看不見也不知道來歷,更不清楚目的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