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聽說你,要殺我證道?28
緊閉的殿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吱呀一聲。
走進來人, 腳步不徐不緩, 透著一股平靜耐心的沉著冷靜。那沉著卻並不平和,反而隱隱的銳利逼人。
腳步聲的主人走入這裡, 就像漫步在自家後花園里似的隨意。
殿門在他進來后就關上了,阻隔了光線的殿內並不暗沉,只是一眼就見到室內一圈的清泉墨池,顯得忽然一暗。
池底像是浮雕一般的符文, 正正方方的布置在殿內, 月光一樣的泉水流淌在其上,恍惚看去就如一方硯池。
池中肆意開著一片墨荷, 卻當真如水墨畫出來似得漆黑。
彷彿九天之上的仙君吹了一口仙氣,讓這墨荷從畫上走下來了。
墨池、墨荷、泉水, 圍繞一圈,幾乎佔據整個殿內。
正中間留白的區域放著一張白玉床榻, 一個青衣白髮的男人半闔著眼,無欲無情的坐在上面, 安然自若的打坐修行。
寂靜安寧, 彷彿要到地老天荒。
那個人的容貌氣韻,卻比圍繞他的這些奇異的景色, 更像一副驚世絕倫的畫卷。
來人頓了頓, 似乎也為這副畫卷讚歎失神, 隨即便徑直走了過來。
走到墨池的邊沿, 他也沒有止步, 而是視而不見的踩了上去。
那脆弱的水波、墨色的荷葉,卻一動不動,任憑他如履平地的踏過去。
何沉夢站在那個男人的面前,因這過近的距離,理所當然地垂眸俯視。
何沉夢站得筆直,他向來脊背挺直,如同松柏,挺拔不屈,光看背影就叫人覺得是個極為不凡的人。跟他臉上的神情截然不同,沉穩謹慎又謙和沉默,跟他師父如出一轍。
此刻,他臉上的神情也很耐心冷靜,卻沒有了那股特意剋制鋒芒銳氣的平庸。
何沉夢一眨不眨的看著那張臉,臉上神情卻冷靜隨意:「那個人也像你這個樣子嗎?」
打坐的男人微微睜開眼睛,卻還是垂眸不動,並不看他。
何沉夢也不在意,繼續道:「本來還擔心你騙不過師伯他們,被當場拆穿,想了很多補救辦法。沒想到問題卻是出在別處。畢竟我沒有見過那個人,從一開始見到的就是畫像。」
何沉夢嘆口氣,神情和語氣卻並不像他嘆息的那樣在意:「晏師伯不止一次說,她畫得並不好。晏師伯從來不是個謙虛的人,沒想到這件事上卻謙虛至此,叫我白擔心一場。你只不過是那個人的一副畫像成妖,晏小瓷看一眼就跪了下去。連我當時都驚訝了,若不是看到劫雲不對,差點以為歪打正著,真的師祖這一天真的出關回來了。」
何沉夢俯身低頭,冷靜認真的描摹著這張臉:「畫像就已經是這樣了,他真人我實在想不出來。你是他的畫中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清醒理智的面容一瞬間的失神,他下意識的想伸手觸碰。
那個闔眼不語的畫妖卻微微抬眼瞥來,那隻手就無論如何也伸不出去了。
即便知道面前這個畫妖成妖不過百年之內,本體更只是一副畫罷了,一副水墨符篆陣法就可以克住他,圈禁不動。但他的氣質太冷,只是這麼看一眼,就叫人動彈不得。
不由想起劫雲下他徐徐走來那一幕,也只是淡淡一抬眼,五蘊宗所有人就情不自禁跪下。
何沉夢不由自主退後幾步,將將擺脫那種鋒芒在背的壓抑感。
感受到自己被威懾的懼意,何沉夢並沒有生氣反而淡淡的笑了笑。
畫妖只是繼承了那個人的威勢,虛張聲勢罷了,倒也沒什麼必要,非要拆穿這層虛假高傲。
畢竟,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師祖,外表極其的強大和極致的美麗。只有他知道,內里卻是脆弱無能至極。那種反差的禁忌感,褻瀆侵犯起來,豈不是更叫人顫慄激動幾分?
何沉夢長長的嘆息一聲,把所有蠢蠢欲動不合時宜的念頭,都消弭按捺在這聲嘆息之中。
他臉上的神情又再次變得極其耐心沉默,冷靜理智到禁慾無情。
何沉夢就著退後的距離,席地打坐,微微蹙眉,沒有再看那張讓人神魂不寧、妄念叢生的臉:「師祖。我還是一樣叫你師祖。本是為了讓你的身份顯得更確信,這才假借蕭問水的名義傳書給晏師伯。誰知道,蕭問水居然真的回來了,更是坐實了師祖要出關歸來的消息。」
時隔多日再想起那一日,何沉夢的心都有些難以平靜。
當蕭問水向山門內走來時,何沉夢正在廣場上集結弟子,等候畫妖到時間出現。他心裡挨個思忖著每一個環節的疏漏和補救。
猛然看到蕭問水迎面走來,那種錯愕震驚,若不是他一向能藏得住心事,跟著師父葉安學會面不改色,冷靜沉穩,那一瞬間必然就會叫人察覺到不對。
面上沉穩不動得行禮,心裡卻是萬般念頭顛覆。
何沉夢,不要慌。就算蕭問水回來和晏小瓷兩個人對峙,知道傳書的不是蕭問水,那也頂多是畫妖身份拆穿。畫妖不一定知道你。就算知道,只要在它開口前擊殺它就可以。即便它開口指認了你,也可以當做是誣陷攀咬。他們沒有證據。
沒想到,蕭問水卻說,他不記得了。
峰迴路轉,何沉夢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這幾日來一直不能平靜,也無人可說。
只有現在對著畫妖能傾訴一二了。
「是福是禍啊。蕭問水這個人……他一回來,又莫名不記得前塵往事,倒是反而坐實了你的身份。可是,那可是修真界第一人的斬厄聖君啊。我自認在他面前什麼都沒有做,不可能被懷疑到,可是他卻偏偏就是懷疑上了我。」
何沉夢的眉宇微蹙,叫他的冷靜顯得有些憂鬱。他笑了笑,卻更顯無情陰鬱。
「多虧有你。就算他不記得他的師尊,見了你也不忍心懷疑你。可是有一個問題,我也很好奇,晏小瓷就罷了,我師父葉安,究竟是怎麼消失的?」
何沉夢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撒了謊。他其實並沒有忘記葉安,只是連修為高深的雲非狸都中招了,若是他記得,未免有些打眼,這才跟著附和,說他也不知道。
是的,從一開始,何沉夢就誰也沒有忘記過。
「你們殺了晏小瓷就罷了,我師父他待我如子,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他死。」
畫妖這一次開口了:「這個問題我答不了你。」
何沉夢轉眸看他,依舊冷靜:「那我就問個你肯定知道的。晏小瓷夜半來找你,她問了什麼?這水墨符篆陣法也是那一日有的,師伯雖然學得是琴書之道,符篆之道是雲師叔所擅長的,但從時間上看,必然是晏師伯布下的。她發現了你的真身。你畢竟是出自她的筆下,被認出來也情有可原。我想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誰殺了她?」
這個問題就更難回答了,姬清也想像他一樣嘆息一聲。
但他仍舊什麼也沒有,只是淡淡說:「我可以答,但你不會信。」
何沉夢:「我怎麼會不信你,你跟我才是一夥的,不是嗎?」
「是晏小瓷。那一夜只有晏小瓷。」
何沉夢:「……」
這話太奇怪了,何沉夢都難以保持冷靜:「難道晏小瓷自己殺了自己?她為什麼?」
畫妖卻只是淡然地看著他,忽然和那一日晏小瓷不見,蕭問水幾人來求救時一樣,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叫什麼?」
「何沉夢。」
畫妖低低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用一種奇異的宿命一樣的口吻:「什麼情況下晏小瓷會死?你會心甘情願去死?這答案,背後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者,你可以再一次去問,那個宗門禁地,教你如何轉化妖身的男人。」
「我會的。」何沉夢的疑問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更多了。
他並不覺得畫妖會欺騙他,他本來也不覺得畫妖能殺得了晏小瓷,他本就覺得,是禁地里那個強大的男人潛入進來幫助了畫妖。或者又有新的妖魔進來了。
何沉夢站起身,既然不是畫妖,他當然要去問禁地那個男人。
走了幾步,何沉夢卻忽然駐足:「你是師祖的畫像,他們都覺得你跟那個人一模一樣,那你知不知道,師祖會討厭我嗎?我,跟宗門裡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從小都不喜歡蕭問水。不,是很討厭他。我不明白,師祖為什麼這麼偏心?只有蕭問水一個人得道,宗門其他人都只是凡人,修真界里的芸芸眾生。」
師祖遲遲不歸來,五蘊宗所有人的修真路一眼就看到盡頭了。他師父葉安資質很差,很快就會像凡人一樣生老病死。接著就是其他人,就是他自己。
何沉夢不想當個庸碌的凡人,也不想讓師父死去輪迴。如果作為人不行,那就試著做妖吧。
「見到你之前,我對師祖的感情很複雜。現在,也是。」
何沉夢慢慢走出去,眉宇冷靜又憂鬱:「畫妖的師祖比閉關不歸的師祖要好。」
最起碼活的會動會說話。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漠不關心,也比對一個人的偏愛要好。
……
另一邊,在雲霧裡擊殺妖魔的雲非狸,也在對蕭問水說起何沉夢。
「大師兄,你不要欺負沉夢。他資質在我們宗門裡算是最好的,又聰明又乖巧。雖然沒法跟大師兄比,但也是很了不起了。可是他一直兢兢業業的,自上而下照顧每個同門。我們都看在眼裡。」
蕭問水手下斬厄刀不停,口中附和:「是嗎?」
雲非狸的聲音隔著雲霧也聽得元氣滿滿:「他很好的。你們聰明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其他小孩子聰明,總是擔心他長歪了。就希望每個聰明小孩都像葉師兄一樣,沉穩斯文,嚴謹謙遜。」
蕭問水的刀忽然停滯了一下,他沒有回話,循聲去看雲霧裡的雲非狸。
雲非狸還在不斷發出符篆攻擊,一面繼續話不停的說著:「當初選掌門,晏師姐自己懶得當,我自告奮勇她還不要,說我貪玩,就偏要葉安當掌門。葉安脾氣好,好欺負就應了。好不容易沉夢來了,聰明能幹,結果沉夢的掌門好懸當不上。晏師姐說他太聰明太有想法,強留在師門不是善事,還說他不適合當掌門。真是……」
雲霧並不濃稠,蕭問水稍稍走幾步就能看見雲非狸的背影。
他的聲音有些遲滯:「小狸,你剛剛說,晏師妹和何沉夢……」
雲非狸頭疼似得抱怨:「哎呀,那點小不睦算什麼啊,你又多想。」
「不是,」蕭問水靜靜的說:「你怎麼會記得這些,你不該是忘記他們了嗎?」
「啊,對啊。我應該要不記得的。可是,」雲非狸慢慢回頭,「我怎麼能忘了師姐?」
雲霧裡回頭的雲非狸,聲音依舊元氣滿滿。她的膚色卻一片青白色的僵硬,眼角微微有些線條,就像一個用久了,風吹日晒,微微龜裂的傀儡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