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聽說你,要殺我證道?22
妃兒走到了國王面前。
那個人的臉那樣好看, 是她最喜歡最痴迷的模樣,只要看見他,就覺得幸福。
直到她被那張臉上的神情刺傷。
那是種連同他自己都已厭倦的厭煩, 很淡, 就像一張反反覆復用過很多遍的宣紙。即便擦去所有書寫過的痕迹, 也無法再著上任何墨痕了。
她怔愣的時候,整個世界好像只剩她一個人了,非常熟悉的寂靜, 置身虛無一樣。
這個人過往所有對她的冷眼謾罵, 冷笑看她被鬼怪噬咬折磨,所有身上心裡的痛苦, 忽然快速的不受控制的從腦海里飄過。
「我都這麼對你了,你怎麼還不殺我?」
是啊, 為什麼呢?這個人這麼對她……
懵懵懂懂的眼神, 忽然眼角卻彎出歡愉甜美的笑意, 嬌嫩的唇瓣彎出近乎天真明麗的弧度。
妃兒自己卻不知道。
她從痛苦中回神, 發現自己的手, 放在國王的脖子上。
她受驚嚇一般, 驚呼一聲,退後,跳開。
不,她怎麼會做這種事?
妃兒張惶四顧, 發現那些要殺國王的人都不見了, 只有國王歪倒在王座上。
沒有月光, 沒有燈火,外面很黑很黑。
天怎麼黑了?
她最怕天黑,天黑的時候一定早早睡覺的。那個妖魔就是天黑奪走她的臉的。
妃兒急急的向外走,忽然止步。
可是,現在她為什麼還要怕呢?她向荒城許願了,得到最強大,超過所有人的力量。
是的,她比那個妖魔強,可以復仇了。
找到它!懲罰它!
妃兒執著燭火,一遍遍地在皇宮裡遊走,走遍角角落落。
「出來吧,出來呀,我知道你在這裡。」
沒有。哪裡都沒有。
一定是有人藏起了那個妖魔!
妃兒很生氣,她陰沉著臉回頭快步走。
一定是國王包庇那個妖魔,明知道那個妖魔盜取了她的臉,居然還依舊寵愛它。
宮女、侍從,他們為什麼不揭發它?它露出了那麼多馬腳,做了那麼多壞事,他們居然沒有人指責它。
妃兒又氣又委屈。可是她是好女孩,好女孩不能無緣無故傷害別人。
雖然這些人很討厭,全都不配出現在她的世界里,真是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
好呀。
有人在她的耳邊甜膩親密的允諾。
但妃兒太生氣了,她沒有聽到。
她不斷念著那個妖魔,回來的時候,發現連那些宮女侍從都不見了。
不,地面的陰影里倒了一地人。但妃兒卻像看不見。
她只看見一地的血腳印。
妃兒不害怕,她可以保護自己保護她的所有東西不被奪走了。
她沿著血腳印的方向走去,看見國王歪倒在王座上,他的脖子上也有血手印。
是誰殺了國王?!一定是那個狡猾的妖魔。
「為什麼要奪走我的一切?你這個壞人!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
我在這裡呀。
這一次,妃兒聽到了。
那聲音很近又很遠,四面八方哪個方向都有,又好像哪個都不是。
她慢慢的分辨,叫一聲,聲音回應一句,終於找到了。
是她以前最喜歡的,裝著鏡子的房間。
妃兒急忙捂住臉,捂住眼睛。她的臉被妖魔奪走了呀。
可是,她摸到了。跟以前一樣。
是啊,她向荒城許願,拿回了一切,怎麼忘記了?
太好了,她急急忙忙笑著跑過去。
鏡子里映出她的臉,還是和記憶里一樣純真美好。
妃兒鬆一口氣,舒心的笑了。笑容還沒展開,又蒙上了陰影和狐疑。
對了,那個妖魔也藏在這個房間里。她得找出它,懲罰它。
可是在哪裡呢?她又叫了一聲。
那聲音答應了。
妃兒看到,鏡子里她的臉上好像疊了一層似得不清楚。
她歪著頭疑惑,鏡子里的人也歪著頭。
歪著頭的那張臉,沒有五官。
她的那張臉,還在原地不動,甜甜的應了一聲她的呼喚。
啊!!!!
只有她一個人的尖叫,更可怕。
妃兒連忙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著鏡子。
鏡子很大,鏡面扭曲著,能看到房間外,能看到整個皇宮發生的事。
她看到,長著她的臉的人,殺了所有宮女侍從。一點點扼死了國王。
火光衝天!一片焦土廢墟。
她看到,天亮了,王宮煥然一新,所有的宮女侍從又出現在皇宮裡。
新的國王走向王座,對她愛憐的伸出手。和從前一樣,恩愛甜蜜。
但是,不久后他卻說:「我要離開這裡一趟,很快就回來。」
妃兒好失落,她知道,這個人厭倦她厭倦王宮,厭倦荒城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果然,每個人都會拋棄她的。
但她是好女孩,她不該挽留,也不能拆穿,只好掩飾失落,笑著說:「好,我等你。」
「妃兒真好。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妃兒這麼好,你為什麼還是不要她了?
因為國王喜新厭舊,你別忘了,他是怎麼對待拿走你的臉的妖魔的。他多寵它啊。它那麼壞,他也愛它。
是啊,這個男人這麼對我。為什麼我還要保護他?
男人走出皇宮,走向荒城門口,留戀的回望。
才剛分開他就捨不得了,一定再早一點回來。
陽光下,荒城陰影里所有的鬼魅流著口水虎視眈眈。
一個人走了過來,迷戀的望著妃兒的背影,望向國王的目光繼而變成嫉妒。
國王至高無上,卻脆弱無比,他的力量都屬於美人。只有反叛者可以殺死他,但他的美人會保護他的。
但這一次,美人不在這裡。
妃兒牽著又一個人的手,將他牽引到鏡子里,帶到鏡子最深處的鸞鳳面前。
「我想成為國王。」那個人望著妃兒的臉說。
·
第二個國王出現,第一個國王死了。
天黑了,整座王宮一片黑暗,有個人執著燈盞,念著什麼,不斷的尋找著什麼人……
直到一聲尖叫打破一切!
所有死去的人都復活了,像過去一樣,死去的國王又回到王座上,重複生前的一切。
只是這個鏡像荒城世界里,沒有美人,也沒有活人。
天亮了,第二層鏡像荒城世界里,美人還是美人,國王又一次想離開了。
……
第三個,第四個……第六個。
第六個國王很特別。
他不想離開荒城,他也不喜歡妃兒,他找了許多妖魔,每天折磨妃兒。
但妃兒是個善良的好女孩,所以妃兒沒有怨恨,她只是傷心。
嗚嗚嗚,是不是妃兒不夠好?是不是妃兒做錯了什麼?
「你為什麼哭?」有個人路過,看這樣好看的姑娘卻哭得這樣孩子氣,好笑地問。
「我太傷心了,才哭得難看的。」她捂著臉。
那個人好脾氣的笑笑:「我正好睏在這裡出不去,聽聽你的傷心事解解悶。」
雖然這個人說話過分,但只是第一次有人關心她的傷心事,妃兒有點感動。
她一邊抽噎打嗝地哭,一邊掉眼淚,斷斷續續得講了一切。
講她被妖魔奪走臉,講所有人都偏愛妖魔,講妖魔對她的詛咒,講那些愛過她又欺騙她,離開她的人。講國王對她的厭惡和鬼魅對她的折磨。
「是不是妃兒哪裡不好,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們這麼對我?」
那個人胡亂的揉揉她的頭髮:「是你運氣不好,下一次他們欺負你,你就立刻跑。」
「皇宮是我的家,沒有國王的命令,我能去哪裡呢?皇宮哪裡是想走就走的地方?」
那個人想了想:「等我解開了荒城之謎,帶你一起離開這裡吧。國王敢阻攔,就殺了他。」
那個人真好,經常來見她,還給她果餅吃。
第六個國王被果餅哥哥殺死了,但果餅哥哥沒有做國王。他的朋友,一個膽小怯懦的人做了第七個國王。
第七個國王的任期最長,他每天享受王宮裡的一切就心滿意足了,醉生夢死的說:「我修行就是為了永生,永享人間富貴。荒城給我一切,我要永遠留在荒城。」
時間漫長,長到果餅哥哥都忘了他叫什麼,忘了荒城外面的一切。
「沒關係,你還有妃兒,妃兒陪著你。」
果餅哥哥擁抱著她:「好,我也會保護妃兒。」
妃兒不知道,荒城又來了一波人,一波很厲害的人。
他們發現了荒城的秘密,他們不但想出去,還想摧毀荒城,他們切斷了荒城和外面的聯繫。
他也想離開荒城的,所以和那些人一起行動,他聽到了一切。
如果荒城裡沒有活人做國王,所有的精魅失去庇護,就再也無法永生,妃兒怎麼辦?
他做了一個決定,一個他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做的決定。
他決定留下來,做最後一個國王,為了妃兒,永遠留在荒城裡。
但是,當他走出來的時候,現實卻告訴他,他錯了。
……
姬清走出地下陣法,從鏡子里走出來。
一眼就看到蜷縮在地面上,淚流滿面,哭得瑟瑟發抖的妃兒。
「是我害死了所有人,我是個壞人,所以大家才討厭我,所以他才恨死了我。全都是我害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妖魔會在我身上?」
姬清垂眸平靜地看著她,清冽的聲音像時間的滴漏,清晰又冷靜:「你在皇宮裡,獨自一人困得太久了。你開始想它,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它感覺到了,以為自己被你所愛。所有的生靈都怕孤獨,你把它放在心上,日思夜想。它當然跟你形影不離。」
憎恨厭惡的情緒,總是比快樂喜歡的分量重,更有存在感,更讓人念念不忘。
妃兒痛苦得快要死去,她再沒有辦法不怨恨:「不公平,天道不公,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一直是我?它壞事做盡,天道不罰它,卻縱容它一直折磨我?」
姬清靜靜地看著她,碧色的眼裡既溫柔又無情:「天道本來就不公。不止是你,它也這麼覺得。」
妃兒頓時失聲:「……」
「在它成為妖魔前,也曾是某個人的所愛。你比她美比她善良,輕易得到曾屬於它的一切。這當然不是你的錯,但人與人的仇怨愛恨,就是這麼沒有道理又殘忍荒誕的。」
姬清俯下身,用她的袖擺,細緻的擦乾淨她臉上的淚痕。
清冽的聲音,淡淡地繼續說:「你還記得,你問我要了什麼願望嗎?」
在那不徐不緩,冷靜淡然的聲音里,妃兒的情緒受到感染,一點點恢復平靜,但她的腦子裡卻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
聽到問題,她這才努力地回憶:「我要力量,強大的力量,阻止任何存在奪走我的一切,比這裡任何存在都強的力量。」
姬清溫柔地抬起她沒有五官的臉,讓她看向一旁的鏡子。
清冽從容的聲音,輕輕的說:「同一時間,另一個你也站在我面前,對我要求……」
鏡子里,妃兒看到,那張甜美的笑著的臉和沒有五官的臉重疊在一起,說:「我要所有人都愛我,生生世世跟我在一起。」
她哆嗦著:「不,不是我說的。是那個妖魔說的。」
「善與惡長在一棵藤蔓上,福與禍、光與暗,互為依存。」
「荒城本身什麼也沒有,這個殺陣沒有最強大的敵人,只有永無止境的孤獨。」
孤獨是很可怕的,所以,想要有另一個存在陪著自己。
孤獨里會誕生什麼,獨自一人的時候,你是否一直在恨,想起的全都是對不起你的人?
人的心和念是有力量的,你呼喚什麼,它們都能聽到。
它們都在孤獨,聽到了就以為自己被你所愛。
從虛無里,從回憶里,從記憶里,從過去,找到你,融入你,改變你。
「強大的力量固然很好,力量可以倚重於外物,你的心,沒有人能幫你強大起來。她跟你共生一體,當然共享你的力量和她的願望。」
姬清隱隱地嘆息:「那個男人卻是真的愛你,他真的很想離開,但他更不想你消失。知道他們要摧毀荒城,所以願意留下來,為你成為國王。永遠留在荒城,陪著你。」
可是,她讓他殺了前來尋找救贖他的舊愛。
妃兒想尖叫,想辯解,卻只是驚慌虛弱地小小聲說:「是妖魔做的,不是我。」
姬清鬆開手,毫無感情地陳述:「你被人奪取了臉,就讓這座城裡所有人都認不出他眼前人的真面。所以,他沒認出那個人。但他不恨你,他恨自己。他罵的人不是你,鬼魅折磨的也不是你,只是要把你和你背上影子里的人分開。就像他想把荒城外的自己和做錯事的自己分開。他不是一直告訴你,你沒有做錯什麼,只是運氣不好。」
妃兒靜靜地淚流滿面,她喃喃地問:「可我不懂,如果都不是我做的,如果我是無辜的,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悲慘的是我?妖魔什麼代價也沒有?」
姬清的聲音有些涼,輕輕的說:「你看。」
鏡子里,每一個死去復生的黎明,她從黑暗裡睜開眼,都會疑惑:「為什麼他們都這麼對我?我做錯了什麼?」
「那個男人說的沒錯,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只是運氣不好,跟著他一起離開荒城,就可以解脫這一切。」
然而,鏡子里自言自語的妃兒像是沒聽到一樣,仍舊不斷的念著。
忽然,她扭頭沖著鏡子里沒有五官的自己,恍然大悟的笑了,心滿意足的說:「對,當然是我的錯。如果我什麼也沒有做,怎麼會這樣?當然是我錯了。」
這個時候,天還沒有徹底亮,她心心念念的妖魔,還沒有自黑暗裡回到她的影子里。
「皇宮裡沒有什麼不讓你走,只有你自己不想走。」
「困住所有人的,皇宮裡的女主人,只有你。」
「你說它沒有報應,難道不知道,因為你的束縛和詛咒,它變成了毫無靈智的影,成了你所有不想承認,卻深信不疑的黑暗。生生世世,永無止境,永不超生。」
荒城裡沒有鏡子,鏡子藏在每個人的陰影里。
青鸞舞鏡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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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清頓了頓,轉身再一次回到陣眼之中,有一句話他忘了告訴蕭問水,希望還來得及。
蕭問水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白骨的掌心躺著一枚青白色的翎羽,上面還有陽光的暖熱。
他沒有還給那個人,是故意的。
他垂眸安寧地看著,這一次一點也不孤獨,也不覺得害怕。
雖然他知道,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也不想那隻青鸞再回來。
聽到腳步聲,蕭問水錯愕地望著那個人,眼底暖暖的歡喜。
隨即有些無措地抿了抿唇,小心地合攏掌心的翎羽。
如果那個人問他要,他……
姬清溫和地看著他,碧色的眼眸淺淺的,像月光流淌在三月枝頭的新芽上。
「蕭問水,黑暗裡害怕的時候,有一句能破解一切恐懼的咒語。」
蕭問水有斬厄刀,怎麼會怕邪魔鬼怪?
想到這個人,他連孤獨也不會再怕了。沒有什麼,能再叫他畏懼。
但他還是想知道。
「是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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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清:「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