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聽說你,要殺我證道?14
另一邊, 離開渡情城的聖君,遲遲都難以忘記那一幕——
他的手虛張著, 手中的斬厄刀泛著飲血噬魂后,銀白如月華的光澤。紅衣的孔雀無聲無息消散在他懷裡,可他卻仍然沒有能飛升。
有一種鈍鈍的不適,似重物一下下捶打著靈魂。痛,不甚明顯, 只是無法擺脫。
彷彿從一個不知不覺的夢裡稍稍清醒,回首過去的自己,恍然覺得不像是真的活著。
但現在就更真實嗎?豈不是更荒誕。
他又殺了那個人一次,卻發現,他可能殺錯人了。
聖君離開渡情城, 倉促趕去一個離他最近的洞府閉關,重新細細推演了一遍天機。
沒錯, 天機所示, 他的劫數仍然跟那個人有關,並且非但沒有消減, 還更嚴重了。
蕭問水不信天道所謂的因果業債,但他的道不會騙他,冥冥之中的感應,飛升的劫數全部應在那個人身上。
劫數沒有變, 那個人一定就還存在這天地間。
一瞬間, 蕭問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鬆一口氣。為他的道, 還是為孔雀沒有死?
可是, 並沒有什麼用,無論那個人在哪裡,是殘存一縷孤魂,是轉世還是奪舍,他都還是要再一次找到他,再……殺他一次。
他們之間,不、死、不、休!
蕭問水閉上眼睛,長久的吐息一氣,睜開眼睛,再無一絲多餘情緒。
臨此飛升之前的最後一劫,他千年修道,不可能潰敗在此一役,誰都不能叫他放棄。
可是,這一次,在殺那個人之前,蕭問水想要知道,他們的恩怨到底是為何而來。那個人為何要騙他殺他?他又為何只有殺死那個人,才能渡劫飛升?
他明明,並不想殺這個人。
聖君神念一動,穿過幽冥河谷,去了十方殿主的幽冥之界。
……
「冥主,近日來弱水之上的厄業又多了許多,越發兇險了。」
素來淵渟岳峙、沉穩冷靜的十方殿主,此時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那不正好,阻了許多麻煩找上門。」
神司不敢接話,心裡納悶,冥主近來為何常常情緒大變,公文事務也推在一旁,饒有興緻的看著溯回鏡,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歷劫,叫他這樣感興趣。
卻聽冥主溫聲說:「你看,說麻煩麻煩就到了。連兇險的冥河厄業都阻擋不住,到這裡都無人察覺,恐怕就是這厄業的主人來了。」
神司詫異的看了看冥主,來不及多慮冥主說話的方式為什麼變了,就注意到面前忽然現了形跡的修行者。
神司沉聲道:「什麼人?連十方幽冥都敢擅闖?」
「斬厄刀蕭問水,有事請教十方殿主。」
是斬厄聖君!此人雖遲遲不能飛升,道法修為卻已經位比神君。
十方殿主揮手示意神司退下,抬起眼瞼,饒有興緻:「不知斬厄聖君,要請教我什麼?」
「一個死在斬厄刀下,卻還存活的人。他叫姬清,是一個修行幾百年的孔雀妖修。我想知道,我與他究竟有何仇怨。」
十方殿主微微好奇:「知道了你要怎樣?」
「知道了,殺他的時候就不會再有遲疑。」
十方殿主挑眉笑了笑,似是驚訝又是讚賞他的出乎意料:「有趣。可我答應了他,替他隱瞞,這可如何是好?」
不等蕭問水說話,他很快就又說:「不如這樣,我便謊話真話一起說了,你自己來分辨,這樣你們兩個我就都不算食言。」
聖君淡漠的看著他,十方殿主的眼裡盛著一點愉悅,毫不掩飾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什麼有趣事情發生的意圖。
「你的道特別有趣,獨一無二,劫數便也與眾不同,格外吸引眼球。那個人,恰好也是個獨一無二有趣的人。運氣不好叫你們遇見了,就是命。天道守恆,此消彼長,你們之中必然要死一個。」
十方殿主吹了吹茶盞,抬眼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這是真話。」
聖君不為所動:「那假話呢?」
「假話就是,」十方殿主沉下臉,微微湊近,目光有些陰沉危險,「那個叫姬清的人,並不是什麼妖修孔雀,是由區區凡人逆天成魔的邪物,甚至也不是此界中的人。他若要封神稱王,就要一路踩著信徒的神魂。任是誰,只要心中有所欲,見了他就心生魔念。只要他願意,便是我,也會心甘情願奉上愛慕。可惜,他更喜歡困難一點的挑戰,比如,征服跟他截然相反,斷情絕欲、斬厄無我的你。」
聖君淡漠不語,看不出任何震驚意外。
十方殿主似笑非笑,伸手隨意在冥河之上揮了揮:「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吃驚也不太驚訝,是不信,還是太深信不疑了?哪一種都無所謂,不過看來你得快一點了。」
聖君聽他意味深長的話語,循著他的目光看向冥河之上。
一面光潔清晰的鏡面出現在幽深的水域之上,鏡面出現的人正是本該魂飛魄散的妖修孔雀。然而另一個跟他在一起的人,卻連聖君都流露出驚訝來。
因為那個人正是他自己。
不,準確的說,是他第九個法身。
可是,那個法身分明並沒有使用。
「很驚訝?那是你還看得不夠仔細,這位魔王最是擅長蠱惑人心,連神都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更何況他還很聰明,他不對付你,他選擇對付過去的你。對他一無所知,還不知道斬厄渡劫,白紙一樣毫無記憶的你。你說,你是不是應該快一點了?」
聖君望著溯回鏡中的景象——
原本心中只有戰鬥和變強的蕭問水,如今卻一心陪著看上去修為極為薄弱的妖修孔雀。
他似乎還記得自己不能有情,對姬清的態度很冷,舉止極為克制疏離。可是聖君自己又怎麼會不懂,他這副樣子最多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果然,又一次去往域外戰場的蕭問水,這一次提早回來不說,道心有損、境界後退,受了重傷。
到這一步,再掩耳盜鈴也該知道行不通了,人能騙自己,卻騙不過道心。
蕭問水卻並沒有離開那個變得溫順親人的妖修,在外倉促療傷后,非但再也不去做日常的戰鬥感悟了,更是帶著孔雀去尋找他的家鄉和親族。
聖君瞳孔微顫,他這是要託孤!
「真是令人感動。」十方殿主挑眉涼涼的說,「我看了幾日,他真是什麼也不做,你就神魂顛倒了。可惜,你強自隱忍傷痛,卻不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你為他擔憂的時候,他正想著怎麼在你最不設防的時候,給你最後一擊!」
鏡中的兩個人靠在一起,境界倒退、道心反傷的蕭問水再沒有掩飾,無論何時都抱著那個人,牽著那個人的手,就像每一刻都是最後一刻。
十方殿主說話的時候,蕭問水捧著姬清的臉,目光專註虔誠,從他的額頭一路認真眷戀的啜吻而下。
姬清閉著眼睛,華美疏淡的眉目,皎潔清澈,溫順信賴的任由對方一一親吻佔有。
十方殿主的聲音又冷又刺,一開始頗有興緻看好戲的愉悅早已煙消雲散。
聖君伸手打破那鏡子的術法窺視,對十方殿主說:「你喜歡他?為何又要告訴我這些?」
十方殿主神情微冷:「因為他錯了。」此話一出,十方殿主神色稍霽,揚眉勾了勾唇,「愛一個就要包容他的一切,寵愛他乃至於溺愛他,就算他犯錯,我也只會等著他一敗塗地之後,自己認輸。再替他解決一切麻煩。他所有的錯誤都是他的魅力。」但並不包括,他對別的人給予溫柔和真心。
這一點,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他有多愛這個人,就有多想懲罰這個人。
他當然不會傷害這個人,他只會叫這個人看清楚自己錯的有多離譜。在他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赦免他一切的痛苦罪孽。
聖君第一次淡淡的笑了:「聽聞十方殿主素來品行高潔,淵渟岳峙,深沉威儀。今日卻有些意外。不知是在下遺留的厄業,惹來了什麼域外之物,還是冥主換了人做。你若敢當著他的面這麼說,想來結果一定有趣。」
十方殿主似笑非笑,沒有否認他對自己身份的懷疑:「你覺得他會生氣?」
聖君抿下那點笑意:「不,他會笑。」
這種懷揣莫名其妙自信又狂妄自大的愛慕者,即便是神也不會叫人覺得感動。
他方才看著溯回鏡面上過去的自己和那個人時,不可抑制的都有一絲不適。對面前這個十方殿主,卻半點嫉妒在意都沒有。只想到那個人在的話,或許能引他笑一笑。
聖君走了,沒有在意十方殿主聽了他的話后是什麼反應。
既已知道姬清去了過去,能追上他的方式自然就是在渡情城了。
他當時心緒紊亂,現在想想,那渡情城主據說對孔雀極為特殊,又怎麼會真的冷眼旁觀別人害死他,還是魂飛魄散。
恐怕是早有打算了。
若不是有這個莫名其妙的十方殿主,只怕他還真的找不到那個人的所在。
想見一面,見了卻要相殺。可就是不見,也還是在相殺。
……
蕭問水收回斬厄刀,那跟蹤他們一路突然偷襲的老祖,話也沒有一句就徹底神魂俱滅。
蕭問水自己卻面如金紙,隱忍再三,終於還是面無表情的吐了一口血。
「主人,你傷的好重。」姬清扶住他,長眉微蹙。
蕭問水眉眼冰冷,即便跟姬清在一起,也沒有柔和半分。
他試著運行了一下神魂內蘊藏的靈力,發現靈力已然源源不斷的衰竭中。
傷了道心,境界衰頹,如今連靈力都枯竭,還怎麼保護這個人?更何況,他滿天下的仇敵,他不記得他們,對方卻記得他。
蕭問水垂著眸,面上沒有半分頹態,眉宇平靜,清冷如初見:「你走吧,從妖獸森林裡走,避著人煙,找到你的族人了,好好修鍊。」
「你不跟我一起了嗎?」孔雀妖修的聲音,無論何時都清凌華麗,這時候卻難掩無措。
蕭問水抿了抿唇,沒有看他:「果然不行,稍微多喜歡一點都做不到……我很快就會忘了你,主動忘,或者被動的忘。不如主動的好。你不走,等我忘了你,醒來第一個就殺了你。」
他自來就是平平的一句,說得都殺氣騰騰,這一句威脅卻溫柔極了,像情話一樣無奈。
「主人不是說,不會不要我嗎?」
蕭問水閉上眼睛,微微一絲苦澀,清冷的聲音,平靜的說:「我只能有大道長生,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有。即便得到也會很快失去。你記得,以後不要叫任何人主人,沒有人能做你的主人。」
姬清蹲下來,與他的目光平視,碧色瀲灧的眼睛認真的看著他:「所以,在我和道之間,你選了道。」
蕭問水又抑制不住的咳了一口血,咽了下去,漠然的說:「是。」
姬清溫柔的撫去他臉上濺上的血,輕輕的說:「主人,你殺了我吧。因為,我想殺了你。」
蕭問水認真專註的凝望著他,極淡的笑了:「好,你殺吧。死在你手裡,比死在其他什麼那裡好。殺完,就把我忘了吧。」
他想了想:「不要哭。」
當初那滴滲到他脖頸上的淚,讓他在意了很久,他不想再看見了。
「我有許多法身,這一個不給我的道了,只給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