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潛龍躍淵 劍驚四野
雪袖飄落,蕩蕩若無物,可刹那騰龍之勢端是驚心動魄,於心間久久不消。春紫真麵上波瀾不驚,心湖卻不免起了漣漪。雪鴻斷臂後的實力非但無損,反而還有所增益,他的確是一個值得她正眼相待的不俗人物。
她感受到他淡微虛無下如淵如海的氣息,識得他的空袖就是一柄利劍,運劍之法可謂別出機杼,頗有無雙妙意。她一眼洞悉其中奧妙,嗤笑道:“龍門當真大方,本門秘學也不吝外傳,倒不似其千年以來的頑固,看來我族真得令你們忌憚甚深。”
原來雪鴻運袖為劍之法乃是龍門劍氣的秘學,難得木青龍不再固守門牆之隔,以龍門劍氣供其參詳,令其實力大增。龍門劍氣比禦劍術玄奧更甚,唯有雪鴻這等通玄洞微的人物方能在短時間內參悟受益,否則木青龍和雲崢早就不惜傳授諸人。
龍門劍氣以虛無之氣為劍,自然無需執著於外物,甚至自身。雪鴻雖短時間難以完全參透龍門秘學,但也掌握了馭氣化劍的精髓,大大彌補了斷臂的缺憾。以他深不可測的修為為基礎,施展起來格外厲害絕倫。
雪鴻靜立微笑道:“蓬萊來勢洶洶,我中土諸輩理當勠力同心。”他言語平靜坦然,滿是殷殷任俠之氣,即便春紫真強橫無匹,也曾令其無奈折戟,但他的劍心完全沒有受到她絲毫影響,透如琉璃,熠熠生輝。
春紫真露出淡淡嘲諷的笑意,不大在意道:“龍門劍氣確有可取之處,但即便你劍氣大成,在本尊麵前又何論自恃。他木青龍就是你的前車之鑒,上回未就之結局,今日是該由本尊續上。”
雪鴻同時通曉龍門劍氣和禦劍術,令他麵對春紫真這尊大敵也有了底氣,但他似是並不急於死戰,說道:“閣下好大的口氣,這世上的事說是說不清的。千年之前,蓬萊已經敗過一次,千年之後,還是難逃重蹈覆轍的命運。”
春紫真臉上流露一抹慍怒之意,眸中一片電石火光即閃而逝,嘲弄道:“難道就憑你們這些人嗎?真是異想天開。”雪鴻的目光穿越劍碑和樹林,飄散到極遠處,無著無落,平靜道:“我們這些人自然算不得什麽,可我們的爭鬥終究還是人的爭鬥,中土最不缺的便是人。”
春紫真聞言冷笑出聲,如同看著白癡一般看著雪鴻,傲然道:“本尊倒是高估你的心智了,竟秉持這樣的陳見。天下盡皆庸庸碌碌,如今我族之名甚囂塵上,你可見到中土有利好的局麵?就憑那些聚於昆侖諸地瞎湊熱鬧的烏合之眾?”
雪鴻目光微微一凝,繼而又淡淡望向春紫真,道:“世人確實有很多劣根性,可古往今來,他們經曆多少磨難、災劫,盛衰輪轉,也不見滅絕。如你我這些人或許在意的是使命、責任,但世間絕大部分人在意的是生死之間的大事。”
“少數人可以淩駕眾生之上,撥弄命運,卻不能毀滅眾生。一旦蓬萊之禍到了最後威脅中土的存亡,眾生真正的力量便會出現平衡傾斜。日中則昃,月陰則虧,這是天道,終會損有餘而補不足。”
春紫真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異樣,當然非因雪鴻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可她一時也弄不清那是什麽。按理島上局勢盡在掌握,唯一值得在意的雪鴻無暇他顧,其餘人交由閻帝生和楚寒心也是相當穩妥。
她冷冷審視著淡定從容的雪鴻,徑直壓下心中毫無來由且漸欲強烈的異樣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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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心一行疾行掠出四五裏,於一片草甸邊緣追上了莫子虛、梁臨川以及雲崢諸人。他身後緊隨十數位背負筒形包袱的黑衣人,身畔是蓬萊五老之首的靈始,蓋因他此行旨在除掉梁臨川,故隻有一老相隨協助,其餘四老皆跟隨閻帝生行事。
楚寒心抬眼打量草甸邊緣戒備的諸人,其中唯有莫子虛勉強還可算個高手,其餘人在他眼中不過土雞瓦狗。他特意瞥了一眼被圍在人群中的梁臨川,兩鬢染霜,精神萎靡,看來春紫真交代之事倒也容易得緊,幸好對峙的還有幾位天命之選,這一趟也算不虛此行。
梁臨川頓覺被一道意念擊中,好似劍鋒襲體,心中一顫,腦中微痛。莫子虛有感上前替他擋住楚寒心的視線,梁臨川隱在他的身影中驚魂未定。楚寒心是何等可怖之人,他在中土雖出手寥寥,卻足以令諸人警惕甚深。
接下來,令楚寒心大感意外的是,此行修為最高的莫子虛突然帶著梁臨川毅然轉身紮進草甸,須臾間消失在漫漫荒草中,反而是雲崢七人留下迎戰,皆流露堅毅之色,其中竟還有一個孩童,頓覺這情形有些荒謬可笑。
楚寒心等人甫一現身,草甸外的諸人隨即擺出“劍轉七星”的陣型。雲崢、蘇航、楚青岩、顧驚仙這些人皆是中土絕頂高手,合修劍陣本就是為抗衡蓬萊最可怖的高手而準備,然而此番遭逢這世間最可怕的劍客,他們還是不免有些凝重。
七人中唯有楚青岩一臉的滿不在乎,好奇地瞅瞅對麵那些人,他又看了看旁邊渾身緊繃的雲瓷,想起小家夥往日的古靈精怪,口下對自己也諸多不留情,遂即打趣道:“怕嗎?”雲瓷眨巴眨巴眼睛,咕噥咽了一口唾沫,仰著一張小圓臉,認真道:“不怕。”
楚青岩不由怔了怔,被他稚嫩語氣中搖擺的堅定所打動,不由收斂了玩鬧性子,微微出神地注視麵前小小的身量。不可忽視,雲瓷還隻是一個孩子,卻勇於承擔起成人的責任,投身對抗蓬萊、挽救中土的大業中,他身上醞釀著令人心悸的力量,令他也不由嚴肅認真起來。
雲瓷忽而陰陽怪氣道:“師叔,您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您師父我師公可不太放心。我吧,可得加把勁,萬萬不可丟了我師父的人,日後師父知曉定會心懷甚慰,高興收了我這個徒弟。您說是吧,師叔?”
楚青岩頓時被這番峰回路轉氣得七竅生煙,臉上泛著蓬勃的赤意,暗道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自己還是太單純了些,上趕著被白白奚落一番。這小鬼頭的行徑著實欠揍,可眼下他不好即刻發作,也沒了方才跳脫散漫的精神頭兒,隻得對著前方楚寒心一行咬牙切齒。
楚寒心獨自一人向草甸方向走去,雲崢七人衣衫下的肌膚不由泛起一陣戰栗。十數位黑衣人由著族中長老親自出馬,默然站在原地巋然不動,隱隱對著別的東西露出謹慎的意思。他們此行入島唯有一事,其餘皆不必在意,然留在原地的那些人中業已不見了靈始的身影。
楚寒心忽覺迎麵衝來劍的氣息,堅定、厚重、勃發而克製。他深深的眼窩中攢射出兩道寒光,道:“劍轉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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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青龍一行十餘人奔至雲夢海,湖水蕩漾如同他們此刻的心情。船,就停在不遠的地方,隨著波浪輕輕搖晃,似是在向即將登船的人招手相邀。諸人臨水背立,盡皆神情凝重,也不知他們是否還有登船而去的機會。
衛承景和晏無情越眾站定,迎向虎視眈眈的敵人,身影無比堅定,護佑著身後一眾力微者。雙方維持著短暫安靜的對峙,除了還可抗擊來敵一二的衛閣主和晏宗主,其餘人皆似不敢擅動,一旦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對麵強敵勢必雷霆出擊。
木青龍自然深知閻帝生令人絕望的可怖,即便今日臂彎中的嬰孩對其有礙,可他也不是往日的木青龍,何況蓬萊天尊身側還站著四個老朽而深不可測的高手,以及十數沉默的黑衣人。他們流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視湖邊諸人為囊中之物。
閻帝生等人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可那種平淡篤定的力量沉沉壓在大家心上。木青龍滿眼含憂,落下一片陰影,敵人勢強令人動容,不知這困局如何去解。張聽柏臉色黯然如死灰,神情頹然飄忽,閻帝生卻對其視若不見。
宋文卿麵露慈悲之意,左手搭在子遠肩上,給予小和尚安定心神的力量,右手所執之梅兀自鮮活。秦少遊毅然而緊張地拔出玄磁劍,他自知力薄難有左右局勢的資格,惟願奮力一戰。魚清池同宋文卿如出一轍的慈悲,她知道自己也是他們的目標,卻不大憂心自身安危。
立身人群邊緣的常月一聲不吭,低調的容易令人忽略他的存在。他的劍還沉寂在鞘中,對他而言劍一旦出鞘便是生死戰鬥的開幕,他的劍隻在戰鬥時出鞘。也不知朱浩昌是如何培養出如此出類拔萃的少年劍客。
衛、晏二人豈不知對麵幾人的可怕,尤其是令木青龍身中道傷的閻帝生,他是中土之敵、浩劫之源的最高領袖,蓬萊天尊的份量,他們甚至沒有資格去掂量。敵人之勢他們擋不住,但他們隻能秉承無畏之心,挺身為身後的人稍擋風雨。
閻帝生尺餘臂彎是一方天地,嬰孩熟睡的表情恬靜安適,他整個人顯得平平淡淡,卻如一色之天穹,凉淡之秋日,雖無激烈亢奮的情緒,但漫漫無垠有居高臨下之感。他的眼中隻有木青龍一人,餘者皆不入其法眼。
木青龍站在衛承景和晏無情的身後,站在宋文卿、秦少遊等人中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曾經叱吒風雲的龍門掌門,如今已是一介凡人受人庇護,不知會是何等無奈心境。
木青龍溫和地平靜地站在那裏,目光落在閻帝生的身上,落在他腰間的劍上,那是張元宗的悟道之劍寂照。他的目光中蘊含著意味悠長的情緒,他收斂著不願讓對方察覺其中真實的含義。
閻帝生隨意問道:“你們是坦然束手待死,還是要負隅頑抗而亡?”這話說得理所必然,斷言諸人唯一的結局,給予他們選擇死亡方式的機會,是他的寬容和人性,然仔細琢磨又能品出他語氣中的失望和敷衍。
隨著張元宗、巫千雪、張水衣三人因故離島,島上依然匯聚九位血祭之人,這些人足以值得蓬萊興師動眾。可眼前一行中僅有晏無情、宋文卿、魚清池三人是他們的目標,實在不配天尊和四老一起追擊,還是吃了消息閉塞的虧。
衛承景是藏劍閣閣主如何,晏無情是一線天宗主又如何。閻帝生毫無出手的興致,他甚至在考慮是否需要遣去兩個老者去支援楚寒心。他唯一稍稍在意的是靜立在諸人之間的木青龍,而更多心思卻放在嬰孩身上,看得出來他相當喜歡這個孩子。
勝邪凶性畢露,巨闕琴音隱隱,衛、晏二人身後那些挺直不退的身影,皆以行動默默回答了閻帝生的問題。閻帝生微微搖了搖頭,似是暗責自己多此一問,他無意自降身份出手,自然有旁人為其效勞。
是時,四老中大步流星奔出兩人,以雄獅之勢撲向攔路的衛承景和晏無情,兩兩瞬息便交上了手。沒有試探鋪墊,也無層層推進,戰鬥迅速達到極其熾烈凶險的程度。兩團戰局不受控製地拉開距離,木青龍等人隨即暴露在諸敵麵前,但其餘二老關注戰局暫無出手之意。
靈真忍不住驚咦出聲,其實以他的修為和境界而言,衛承景並非是個難纏的對手,可是他手上有一柄凶神惡煞的劍。斷劍泛著淡淡的赤意,酷烈的煞氣恍似從斷劍口源源噴出,凶厲邪性的劍意猛然罩向靈真。
靈真未曾見過這樣邪性的劍,而且蓬萊修劍不重利器。他感受到無形中似有冰冷的手正在觸摸他的心髒,心悸之感升騰而起,直衝腦海。他一時壓製不住勝邪之鋒,暗中驚詫衛承景竟絲毫不受煞氣的反噬。
藏劍閣鑄劍術天下第一,門中鑄劍師對劍俱有極深的研究,在馭劍方麵達到細致入微的境地,衛承景的鑄劍造詣令他對勝邪這柄凶劍有著絕對的控製能力,也隻有他能夠發揮勝邪之威而不受侵蝕。
剩下觀戰的兩位老者也感受到勝邪的邪性,臉色微微一變,生怕靈真會在兵器上吃虧,不免躍躍欲助其一臂之力。這時閻帝生淡淡道:“借助古劍之利,終歸是鏡花水月,靈真他自然能夠應付。倒是靈元有些危險,那女子有幾分手段,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靈皇和靈玄隨即看向交戰的靈元和晏無情,漸漸看出點奇異的東西,眉目精光張揚。那女子舞劍極為霸道勇猛,可巨闕闊劍卻迸射出如絲如弦的鋒利劍氣,這種剛柔相濟的境界,這份舉重若輕的修為,確實是位登堂入室的劍道高手。
晏無情揮舞巨闕力戰靈元,劍光和琴音交雜輝映,散發著卓爾不群的魅力。她不曉閻帝生對她的一絲讚賞,隻知對戰的老人深不可測,劍中有大境界、大乾坤,她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也再無餘力顧及他人的安危。
兩老靜靜看了會兒,靈皇神情複雜道:“這女子比我們這些老家夥還稍勝一籌,確實難得。看來,我也隻有不要這張老臉了。”言畢,他緩緩拔出長劍欲助靈元,以二敵一這件事令他的心情有些黯然,即便如是他卻未能成行,竟被一個少年擋了下來。
常月默然出列迎向靈皇,他不是不知道這些老人躋身武道上乘境界,可是他記得朱浩昌日前交代的話。他與其他劍童都是孤苦無依的孤兒,有幸遇上了朱浩昌,是他給了他們全新的人生,他們甘願將一切都奉獻給他,值得便會無畏。
靈皇怔然看著對麵沉默而堅韌的少年,他體內蟄伏著沉著冷靜的劍意,不難瞧出他小小年紀擁有可觀的劍道修為,可他絕不是自己的對手。老人斥責道:“這裏何須由你個小子出頭,速速退下,老夫且能暫時饒你一命,在剩下的日子裏好好活著吧。”
蓬萊攻島旨在獵殺血祭之人,其餘人的生死其實無甚緊要,反正中土芸芸終將葬送在滅世大陣中,無需強求一時之快。靈皇不願同一個少年交手,他可以放下老臉以二敵一,但若要以大欺小確實過分了些。
常月沒有領受老人的善意,執著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如同磐石一般不可逆轉心意。他毅然拔出手中長劍,沉靜的劍意彌散在兩人之間。靈皇見狀臉色漸冷,不由暗歎有人想螳臂當車,他也無需心慈手軟。
蓬萊五老皆是修行逾一甲子的宿老,常月不過修劍數載的少年,他們之間有著不容忽視的時間鴻溝。數招下來,劍光乍起乍落,劍鋒乍合乍分,靈皇不由嘖嘖稱奇,暗道自己還是輕看了這個少年。
少年出劍法度森嚴,返璞歸真,穩重的如同泰山一般,過招越多,越能感受到其劍中堅定沉穩的力量,令靈皇也不得不認真對待起來。老人不免有些惋惜,這少年假以時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他生不逢時,已無扶搖直上的時間。
閻帝生對局勢變化提不起半點興趣,甚至有些神遊太虛,不知在想些什麽。靈玄若有所思地掃視三場戰鬥,靈元對戰晏無情短時沒有性命之憂,靈真對戰衛承景也漸漸挽回劣勢,最意外的是那群待宰羔羊中竟還有常月這般不錯的戰力。他思慮片刻,決定誰也不助,直接殺向湖邊的其他人。
靈玄手持三尺青鋒踱來,神情平靜中蘊含著無堅不摧的殺意,令諸人臉色皆是微微一變。驚心動魄的三場劍鬥上演正酣,蓬萊老輩人物充分展現了雄厚的實力,麵對強橫如斯的敵人,繼常月之後他們還有誰能夠抗衡一二。
幾人中,秦少遊緊握玄磁劍,指節微微發白,懊惱年少時太過懈怠,如今雖拜了龍門前輩莫子虛為師,可受教時日並不長久,難有長足進益躋身一流之列。他腦中一番天人交戰,兀自糾結鬥爭得厲害,隨即猛一咬牙,狠一跺腳,欲行蚍蜉撼樹之事。
秦少遊本是鍾鳴鼎食的富家公子,喜好一呼百應的江湖虛名,即將麵對凶惡的險境,他心中恐懼難以杜絕,可他還是有脆弱的勇氣和義氣支撐著他直麵危險。不知將來有一日秦少遊知曉秦家實為蓬萊一屬會生如何感想?
然而秦少遊突兀地刹住了腳,睜圓雙眼愕然地看著白衣僧人突然向前跨出。他旋即心覺不妥,想要出聲叫住宋文卿,可茫茫然瞧著僧人的背影,恍惚變得朦朧虛離,不似真實的一般,他猶疑片刻便失去了阻止的時機。
子遠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即便他再是愚鈍,也知道他們麵臨著極大的危險,太師叔祖是要代他們阻攔強大的敵人,他胸中憂慮不知如何是好。秦少遊回神一把將子遠拉到自己身側,讓自己起伏的心稍稍安寧些。
蓬萊老人一生浸淫本族無上武學,擁有震古爍今的實力,衛承景、晏無情、常月也不敢輕言抗衡,但他們至少是中土上流的高手,而宋文卿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尚,又如何抵擋蓬萊的絕世高手?
宋文卿麵目含著溫和暖意,雙眼如琉璃般通透,他似乎立身於一團清輝中,整個人都是透明無垢的。他一切智無所畏,漏盡無所畏,說障道無所畏,說盡苦道無所畏,泰然無畏地麵對生死。
宋文卿至今沒有法號,一直沿用俗家名諱,素日行徑也不拘形格,暗合萬法皆空之意,不受形式所累。此時此刻,他完完全全擁有最尋常的僧人舉止,卻又有出塵空靈之態。他右手執一新梅,左手單行一禮,誦道:“阿彌陀佛。”
靈玄特意仔細打量這個年輕的和尚,從他身上察覺不到絲毫內息的波動。自福靈亡逝之後,宋文卿已是囚龍寺乃至整個禪宗輩分最高之人,他佛學精湛受人敬重,卻無甚武道造詣。靈玄不喜他不畏生死的高僧做派,冷嘲道:“早死早超生,你倒是想得明白。”
宋文卿微微一笑,神似廟中日夜香火供奉的佛像,溫和慈悲的神態深遠通達,他平和道:“眾生皆苦,若得解脫,大善。”靈玄聞言笑道:“你若這般安分求死,也是甚好。用你的血圓滿大陣,助中土眾生苦海解脫,你也算功德無量,立地成佛了。”
宋文卿豈能聽不出言中的調侃和血腥,慈悲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他微笑著悲憫道:“眾生皆苦,我助你解脫。”禪宗有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典故,說得便是眾生平等,禪宗大德甘願舍身規勸入魔障者醒悟,宋文卿的做法似是歸於此道。
靈玄臉上的生氣次第湮滅,大無畏、大慈悲往往能給人帶來內心的悸動,這和尚帶給他很不好的感受。他冷冷道:“鮮血或許能夠洗淨惡念,令人幡然醒悟,但是對老夫而言,你的鮮血隻能令我對鮮血更加渴望。無需再等,吃我一劍。”
話音未落,他隨即化作一道流影,身法之快肉眼難以捕捉,然而他的劍卻疾徐相宜,劍路清晰,每個人皆能看清斬落的寒冷劍鋒。雖然靈玄認定宋文卿是砧板上的魚肉,但他出手卻毫不敷衍。
子遠驚懼地大呼道:“太師叔祖……”秦少遊和魚清池皆是臉色刷的一白,害怕看到血濺僧衣的慘劇,而木青龍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平靜,他眼中雖有一抹隱憂,但注意力皆在閻帝生的身上。
接下來,諸人眼中發生了神奇的一幕,宋文卿微笑看著即將臨身的刀鋒,執梅向前一送。諸人皆覺他微笑的麵容如同一輪春日,溫暖的清輝驅散了寒冬的冷峭,他身上散發著蓬勃強勁的生機。
梅枝最遠的那朵梅苞瞬息綻放,一片鮮嫩的花瓣淩空飄出,落在勢不可擋的劍刃上。靈玄渾身陡然一顫,露出不可思議的古怪表情,手中利劍難以再進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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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東最偏遠的院落中,朱浩昌和秦央默然坐在茶桌兩端,凝重的氛圍沉靜其間。島西火勢煊天,空氣中傳來熾熱的氣息,島中局勢同樣水深火熱。兩人根本沒有心情品茗閑談,桌上茶的溫度正在迅速流失。
朱浩昌對秦央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而秦央卻流露無奈之意。兩人心中各有掛礙,因此彼此耗在此處難免心憂。朱浩昌堅持阻攔秦央,是因為他篤定秦央此行絕非保護秦少遊那麽簡單。島上即便再是混亂,隸屬蓬萊的秦家人又能危險到哪兒去?
秦央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朱浩昌自是心中有數,因此才防備著他給其他人帶去威脅。其實他不太習慣這種身在局外的感覺,他更願意手握劍氣與人戰鬥。他默默告訴自己他不是為任何人戰鬥,隻是身為中土人不願異族為禍罷了。
某刻,秦央開口說道:“你實在沒必要防著我,與我族登島之人相比,我根本不值一提。天尊,地尊,世人遙不可及,還有楚長老,蓬萊五老,俱是登峰造極,島上的人不可能擋得住。說這些不是為了讓我脫身,而是我不想你後悔。”
秦央言中之意並非是朱浩昌能夠去拯救什麽,而是他會因為置身事外,沒有同生共死而後悔。不管朱浩昌怎麽怨懟,怎麽隱藏,他都知道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時至此刻,大勢不可逆轉,他隻想自己的朋友能夠順遂心意。
朱浩昌置若罔聞,秦央又輕歎道:“就算你不顧及別人,也得為那個孩子著想。”朱浩昌神情微微一動,忽地心中沒來由顯露警兆,不祥的預感漸漸強烈。他猛然站起身來,目光閃爍地盯著朱浩昌,猶豫片刻後轉身離開了院落。
秦央坐默坐原地,一懷清愁,望著朱浩昌的背影被院牆遮住,桌上的茶早已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