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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滿園春色 怎堪零落

  花家雖遠在南疆元陽道,卻事先收到從藏劍閣的來信,流落在外的花家血脈終於是時候正式重歸門楣了。因著兩位女兒離奇的經曆和特殊的身份,此次認祖歸宗無疑是族中頭等的大事,且盛事。


  一個血場幸存被龍門掌門收養,與木青龍爺孫相稱,與張元宗兄妹情深,一個因局假亡被太一教主擄走,曾身居天師之位,現今同張元宗乃是一對神仙眷侶,她們皆是當世奇女子。選擇在蓬萊欲亡中土之岌岌可危之時重歸家門,似有恐遲之意。


  申先生是個閑雲野鶴的脾性,當張元宗一行離開子陵渡,他並未與之同行,也未對張元宗的隱傷過多置喙。當三人抵達元陽道,花家早有子弟及時傳遞消息,提前為花家歸宗事宜做好準備。


  無論兩位姑娘在外的身份是正是邪,花家掌門最大的感觸還是老懷甚慰。巫千雪本名花雲裳,是自小最喜歡的天分最高的孫女,幼時便有小神醫之名,張水衣本名花蝶衣,是二子一脈唯一的骨血,她的幸存彌補了心中最大的遺憾,花掌門豈有不重視之理?

  花家一改往日素淡做派,處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並召回所有在外的嫡親,為迎接兩位姑娘歸家極盡隆重之能事。這一番舉動不僅驚動附近幾支苗人,而且文山道的蘇家也派人前來觀禮以示祝賀。如今敗血之亂的怨結在年輕一輩特意化解下,兩家關係早已日漸緩和。


  除了張元宗,兩位佳人還是第一次踏足花家新所,巫千雪五歲被設計擄走,敗血之亂發生在兩年之後,張水衣於花家被逐出中原途中遇襲遺失,兩人都未經曆過花家亂後重建的那段艱苦歲月。如今,兩人站在花家所在的山腳下,心中的滋味卻是迥然。


  麵前山嶽勢緩沉穩,山色空濛潤澤,不見其盡,建築樸素淡雅,星落山野,哪裏有個武林世家恢宏的氣派。不過忽略其間歡慶的點綴,霧鎖山丘,藥田搖曳,不正是醫學世家應有的風範嗎?


  張水衣飛揚盡斂,神情平淡,她最開始的記憶始於一寸山,即便此時此刻將要踏入血脈相係的家族,回歸到屬於她的港灣,可她卻有些不在意。或許在她的心目中,有一寸山,有山上的人,一生便什麽都夠了。


  巫千雪卻恰恰相反,自入南疆她的心就一直處於煎熬之中。她對敗血之亂前的花家還存有模糊的印象,麵前的陌生的情景又帶給她熟悉的感覺,正是這淡淡的熟悉令她心中夾雜著一絲酸楚和悔恨。


  即便有一大幫子人在門口迎接,不失隆重,但依舊可以瞧出今日情形有些奇怪。代表花家迎接三人的既不是掌門花子窮,亦不是繼承人花未眠,而是一位年壽極高的老者,想必也是經敗血之亂而幸存的老輩人物,巫千雪對其的印象已然極淡。


  若說花家兩位最重要的人物缺席顯得不夠重視,但老人右側的花明月以幼弟身份迎接兩位姐姐,從禮數上看倒也合適,可是門外三人心中還是覺得花未眠才是最應該出現的人。花明月望著由遠及近的三人,有些羞怯又有些激動。


  老人左側站著賀青木,他是花家年輕一輩的領袖人物,連本家子弟也少有能及者。巫千雪和張水衣曾在嶗山見過他,不過當時一心營救身陷囹圄的張元宗,並未特意留心。今日這位有野心有傲氣的青年,恭敬有餘,神思卻不知為何有些虛離,容易令人感覺他似有輕慢之意。


  老人身後擁圍著一群花家子弟,皆好奇地打量兩位女子,原來老掌門流落在外的孫女竟皆是這般風華絕代的佳人。此處非寒暄之所,老人也未多作客套,直接請三人入內,含笑道:“掌門已在祠堂恭候多時,請。”


  原來花子窮正在祠堂相候,難怪沒有現身迎接,認祖歸宗需要拜祠堂祭祖宗也在情理之中。張水衣未作多想一腳幹幹脆脆跨入花家大門,而巫千雪卻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胸口似是塞滿了刺棱碎石,既銳痛又沉重。


  張元宗洞悉她心中負累,自然無法如同張水衣一般輕鬆,屆時隻要上香認祖便可,她心中的那道坎不是那般容易跨越。張元宗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露出安定心神的微笑,溫和道:“我陪著你。”然後牽著她齊肩進入花家,共同麵對內心的洪濤。


  途中,張水衣存著一覽花家景致的打算,卻時時麵對花家子弟探究的目光,頓覺心中不自在,卻又不好發作出來,漸漸感到好生無趣,遂一把拉住前麵悶聲的花明月,問道:“四兒,花未眠呢?她怎麽沒出來迎接?不是有什麽避忌吧?”


  花明月本來因著舊事有些不敢見她,此刻這一下被她拉了個趔趄,一時倒忘了心中憂慮,轉首盯著自己這位正露出促狹笑容的堂姐,如同背書一般,輕聲道:“姐姐閉關半年出了點岔子,如今正在靜養。”


  張水衣對這個結果有些意外,未曾想花未眠未至竟是這麽個緣故,不由回頭瞅了瞅張元宗和巫千雪,兩人神色雖異卻未出言詢問。張元宗因著那件事還不知該如何坦然麵對花未眠,而巫千雪此刻滿心瘡痍也無暇他顧。


  張水衣隻得自己問道:“她沒什麽大礙吧?”花明月認真道:“姐姐沒有大礙,隻是近來不得打擾,因此未能親身迎接兩位姐姐。姐姐說兩位姐姐重歸門楣,乃是天大的喜事,也是花家之福,恨不得立馬同兩位姐姐相見。”


  張水衣被他“姐姐”“姐姐”的弄得有些暈乎,故作正經道:“以後你就不隻一位姐姐了,巫姐姐是你的親大姐,我是你的堂姐,按照排行應該是你二姐,花未眠是你的三姐,你聽明白了嗎?嗯,四兒,叫聲二姐來聽聽。”花明月瞪著眼睛點了點頭,低聲喚道:“二姐。”


  張水衣伸手摸了摸花明月的頭,露出滿意的笑容,忽然瞥見不遠處一臉沉悶的賀青木,努努嘴道:“那人是誰?怎麽好像不太歡迎我們?”花明月轉頭望見賀青木,皺巴著臉兒不知該如何說起。


  張水衣一眼瞧出他的猶豫,陡然板著臉道:“才叫了一聲二姐,就有事要瞞著我嗎?”花明月低聲遲疑道:“小綠姐姐……生了個孩子。”張水衣琢磨了片刻,不解道:“生孩子就生孩子唄,這不是好事嗎?他為啥不高興?”


  花明月支支吾吾道:“小綠姐姐……還沒有成親……,他是賀大哥,是小綠姐姐的哥哥。”張水衣驚得目瞪口呆,未婚生子對一個姑娘德行的損害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赴死的事例屢見不鮮,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在張水衣沉默的空當,一行人便到了花家祠堂,抬頭瞧見門口兩根梁柱上掛著一副楹聯,上書:一雙妙手診浮沉遲數隻願世間無病人,下書:四竅仁心劑溫涼熱暖惟愁架上藥無塵。言語雖簡單明快,但其中所蘊含的醫者仁心令人感佩莫名。


  祠堂外,花家族人夾道相迎,皆言笑和煦,熱情洋溢,祠堂內,花子窮難得露出笑意,欣慰激動,紫髯微顫。他身旁站著一對把臂相扶的中年夫婦,婦人定定盯著走來的女子,歡喜間淚盈於睫,中年男子也覺眼眶濕潤,鼻頭發酸。


  巫千雪重拾了幼年的記憶,雖然他們麵容有改,但依舊識得花子窮是祖父,中年夫婦是雙親。她即刻恍覺自己一腳恍惚踏入了囚籠,怎麽也揮不去內心的怯懦,他們愉悅的笑容,溫柔的眼波,都是一種掙脫不了的束縛,心中沉甸甸似有重山壓覆。


  此時,有人主動引導兩位姑娘拜祠堂祭祖宗。張元宗適時止步於門外,微笑著目送兩位最親近的女子一步步走向她們的親人,內心忽然泛起複雜的滋味,仿佛她們將要從他身邊消失一樣。


  祠堂盡頭供奉著花家列祖列宗的靈位,左牆刻著治病救人的歌訣,右牆刻著嚴明正氣的家訓。兩人先是對著祖宗靈位三拜九叩,上了三炷香,然後拜見長輩,一一敬茶。事畢,花子窮方才有些激動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中年夫婦上前握住巫千雪的手,噓寒問暖,訴盡別情,同時不忘拉著張水衣盡顯關懷。言語之間,婦人忍不住淚如雨下,盡是對巫千雪的愧疚之情。花子窮佯怒地責怪了一句,然後同張元宗寒暄起來。


  家宴開席時辰較早,從申時三刻,一直持續倒酉時,舉家同慶,熱鬧非凡。席上,子窮為兩人一一介紹在座的親人,人人皆是溫和真誠。觥籌,笑語,一點一點驅除巫千雪因時間蒙上的那層疏離,她漸漸找回了家的溫馨和歸屬,為她十幾年來孤寂的生活注入溫暖的色彩。


  隨著心境遠離過往的孑然,沉溺和睦歡鬧的氛圍,她心中纏縛的絲線越來越緊,痛楚也越來越大。張元宗了解巫千雪微笑間的隱痛,明白心結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唯有期待家的溫情漸漸助其解脫。


  相較於巫千雪戀慕溫情和內心負疚共存的複雜心理,張水衣的感情就簡單明了的多。若非張元宗事先耳提麵命一番,她隻怕早已不願扮演花家乖巧女兒的模樣,被周圍溫暖而陌生的目光所包圍。


  家宴結束之時,依舊還是傍晚時分,花掌門生怕冷落了巫千雪和張水衣,喚上幾個女眷一起在房中陪著吃茶說話。張水衣有些不習慣這種世家氛圍,中途拉著花明月一道遊覽花家,說起來花家還真有些山色風光值得一覽。


  張元宗在房中小憩了一會兒,想著巫千雪會在什麽時候吐露真相,他本想陪著她共同麵對這最煎熬的時刻,可他一個外姓男子實在不便待在女眷的閨房。他心緒微亂,推門而出,漫無目的地在花家行走。


  此時天色未晚,夕陽為初秋熏染一層溫暖的光輝。山霧散去,清風徐來,藥材的清香侵染了整座山,花家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遠離塵世喧囂。張元宗心情稍好,忽然聽見前麵拐角處有幾個男女聚在一起閑談。


  一位少女聲音稚嫩,羨慕道:“雲裳小姐和蝶衣小姐都真漂亮,跟小姐不相上下呢,真沒想到掌門一脈還有兩位孫女流落在外。她們似乎在江湖上都很厲害,不知道她們回來對小姐是否有影響?”


  另一個瘦高女子冷淡道:“她們厲害又能如何,小姐可是通過多年的考驗才被定為花家的繼承人,眾人信服。況且,我可聽說雲裳小姐曾是魔教的天師,我們同魔教之仇不共戴天,她重歸花家尚可,但要繼承花家是不可能的。至於蝶衣小姐,既不會醫術,又是二房一脈,比不上小姐合適。”


  幾人聞言皆覺她言之有理,稚嫩少女忍不住驚歎道:“真沒想到雲裳小姐竟是魔教三位元老之一,還是那位最神秘的天師,怎麽瞧著也不像哪。傳言天師能夠洞悉天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而且我聽說她的醫術比小姐還高明呢。”


  瘦高女子聞言不悅道:“天師洞察天機多半是無稽之談,醫道博大精深,豈能輕易判斷高低?”稚嫩少女瞧出瘦高女子的不滿,隨即不再談起這個話題,另外問道:“賀大哥最近可好些了?”


  一位年輕男子搖頭歎道:“誰要是遇上這件事,隻怕短時間都不會太好。”稚嫩少女一臉擔憂,瘦高女子冷哼道:“小綠就是個野丫頭,平日總與賀大哥作對,沒想到這回竟這般不知檢點,也不知和誰苟且,還好意思生下孽種,連賀大哥也深受其害。”


  年輕男子對此不好置喙,猜測道:“也不知小姐閉關失利是不是與這件事有關?”瘦高女子冷冷道:“要不是小姐護著那丫頭,陪她待在山上,她早就應該被趕出花家。我猜想小姐半年前決定閉關,或許也是為了替她掩護。”


  張元宗沒有接續聽下去,關於巫千雪和張水衣的回歸,難免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倒也不是什麽大事。至於賀小綠的事,他依稀記得張水衣和花明月交談時提過此事,那位綠衣少女此刻處境隻怕有些艱難。


  夕陽落山,明月懸掛,夜幕難有往日漆黑神威,視野裏一片月色朦朧。張元宗走著走著,漸漸遠離了花家主要區域,穿過藥田,來到花子窮原居屋舍所在的山坡。他猛然醒悟自己的潛意識引導他來到此處。


  不管花未眠閉關受傷與否,他無法忽視內心的擔憂之意。賀小綠未婚生子,遠離人群是必然之舉,花子窮原居之所地處偏遠,因此花未眠靜修也好,陪著賀小綠避世也罷,都是極好的選擇。


  遠處屋舍燭火搖曳,依稀可聞人語傳出,張元宗欲要靠得近些,忽聽附近藥田中響起窸窣之聲。七彩蟒蛇小蟠龍從藥材叢中飛竄而出,以身橫擋道中,蛇頭調轉高立,大張蛇口攔住張元宗的去路,腥風席卷而至。


  張元宗不覺莞爾,於是從懷中取出一物,將其托於掌中伸向小蟠龍,赫然是一枚赤色石珠。小蟠龍乍見已物,頓時凶焰盡斂,遂低首馴服地靠近張元宗。它頗通人性,顯然認出來人,蛇信一吐卷走石珠,然後便轉身遊進了藥田。


  張元宗整理了思緒,悄然來到屋外,屋舍中門打開,可以一眼看清屋中情形。他安靜地站在月光下,目光微動,看見花未眠正抱著一個嬰孩,一邊在屋中走來走去,一邊哼著不知名的歌謠,眼神溫柔,笑容寵溺。


  此刻的花未眠有一種不同以往的美,以前的美豔麗、熱烈,帶著春天蓬勃的氣息,如今的美醇厚、低斂,泛著歲月靜好的韶華。花未眠忽然心有所感,身影驀然一頓,緩緩抬頭看見屋外身披月輝的青衣男子。半晌之後,眸泛銀光,溫柔一笑。


  這時屋中響起驚異人聲,道:“小姐,怎麽了?”賀小綠一探頭便瞧見了張元宗,驚訝地張大了嘴,依舊是一派少女天真神態。然後,她微微有些慌亂地把手伸向花未眠,道:“小姐,把孩子給我吧。”


  花未眠動作微微有些僵硬,任由賀小綠將懷中孩子抱走。她知道張元宗來到了花家,正因日思夜想化作深入骨髓的相思,一旦相遇怕是控製不住,結局怎堪零落呢,所以她才不敢見他,找了個由頭躲在山上,沒想到他竟然來見她了。


  她腳步輕盈跨出房門,同張元宗一般立於月光之下。她又恢複了往日的嫵媚豔麗,月光也仿佛因著她瀲灩的色彩被鍍上了流溢的顏色。兩人同沐一輪明月,共嗅山野夜風,他們感覺曾經沒有一次相處會如今夜這般親近。


  花未眠揚眉問道:“你怎麽來了?”原來這話並非那麽難以出口,她頓覺渾身輕鬆,壓在心底的塊壘業已消失,複又成為那個桃花一般的女子。張元宗也為她的情緒所感,輕鬆應道:“我來看看你。”


  花未眠不由微微一怔,他的話就這麽直抒其意,毫無隱諱。兩人相視一笑,開始隨意地交談起來,曾經百思百慮的猶豫未決的冰雪,就這麽消融於無形。他們猶如久別重逢的老友、親人,言語平淡卻更顯深厚的情意。


  兩人屋外久談,談近來江湖形勢,談花家滿園春色。賀小綠抱著孩子從門內左側探出頭來,好奇地偷瞧兩人。花未眠忽然心血來潮,道:“你要不要瞧瞧孩子?”張元宗順從心意,痛快道:“好啊。”


  花未眠滿臉笑意,喚道:“小綠,把孩子抱過來。”小綠抱著孩子一邊走過來,一邊嘟囔道:“夜風凉,別驚醒了孩子,又得找我要奶吃。”她似乎有些害羞,偏偏直白說起這種話來,又故意提高了聲量。


  兩人都好似沒有聽見她的抱怨,張元宗小心翼翼接過孩子,低首瞧去,嬰孩沉睡,眉清目秀中透著股子靈氣,真是越看越是歡喜。


  *****

  巫千雪終於鼓起了勇氣,準備將血腥罪惡的過往擺在親人的麵前,請求他們的寬恕。她肅然道:“爺爺,我有話要說。”今日花子窮全程慰藉含笑,一改往日孤僻性格,此時聽出孫女語氣之迥異,依舊神色如常,讓相陪的女眷們盡皆離去,獨獨留下了巫千雪的父母。


  房中隨即由喧鬧轉入一片寂靜,巫千雪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她一直醞釀著情緒,欲將敗血之亂的禍源坦陳相告,該她承受的唾罵、怒火、懲罰,她應無怨無悔地承受。可是話頭幾次三番到了嘴邊,她又猶豫害怕,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又該如何承受親人的雷霆?

  花子窮眼中盡是孺慕之意,漫不經意道:“裳兒,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們,引起敗血之亂的行針圖出自你手?”巫千雪恍覺每一個字都化作一道霹靂,擊得她五內俱焚,駭得她魂飛魄散,那嬌軀寒涼涼似要沉入幽冥萬劫不複之地。


  她花容慘淡至極,驚恐地望著三人,已然六神無主,張口訥訥無言。花子窮有些心疼道:“裳兒,此事張公子早已傳信於我,這件事就此揭過吧。”巫千雪木然地看著他,仿佛沒有明白他說了什麽。


  張元宗相信花子窮明辨是非,卻也怕巫千雪猛然道出實情,花子窮等人沒有心理準備,會一時慌亂釀成不可挽回的禍事。若非他提前通風,又怎會放心讓巫千雪獨自麵對這樣的場麵。他之所以未將此事透露給她,是擔心她途中徒增煩惱。


  巫千雪漸漸回神,懂了花子窮的表態,也明白張元宗為她所計之深遠,然後她沉默了半晌,方才喑啞道:“我是個罪人,害死了那麽多親人,還不如當年就此死了,也免得我犯下這贖不了的罪孽。”


  花氏夫婦聞言隻覺萬箭穿心,痛苦不可遏製,眼眶已然濕潤。花子窮憐惜道:“傻孩子,刀劍行凶哪有怪罪鑄造之人身上的道理?你所創的行針圖乃是曠世醫術,不知可拯救多少垂危之性命!這是普世之恩!”


  巫千雪沒想到祖父會如是想,眼淚不由簌簌掉落下來。其母心疼地將其抱入懷中,道:“裳兒,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娘知道你自小就是那麽慈悲善良,可以想象你將這些罪孽攬在自己身上的痛苦。都怪娘沒有保護好你,是娘對不起你。”


  巫千雪忍不住痛哭出聲,她心中有痛,可又何嚐沒有委屈?她幼時遭玉九重算計,假死還魂後被夢華天闕封住記憶,師從藥王創出震古爍今的針灸之術,卻被利用引發敗血之亂,這是如何的冤屈和無奈,她幽幽哽咽道:“可是親人們都死了。”


  花母輕撫她顫抖的脊背,道:“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怎會成為禍亂的根源呢?罪在那些貪婪的族人自己,罪在居心叵測的人,你也深受其害啊。”巫千雪慮及這些時日內心受到的煎熬,淚水怎麽也止不住,她的委屈終於在親人這裏得到理解。


  花子窮鄭重道:“裳兒,你一五一十回答我,你想害死你的族人嗎?”巫千雪抬頭淚眼婆娑,搖頭道:“我從未想過。”花子窮接著道:“你用行針圖害過無辜嗎?”巫千雪又搖頭道:“沒有。”花子窮又問道:“你參與過敗血之亂的策劃嗎?”巫千雪搖頭堅決道:“絕對沒有。”


  花子窮一揮衣袖,鏗鏘道:“那麽敗血之亂跟你又有什麽關係!你呀你,何必為著不相幹的事自困呢?放下吧,你自始至終都是花家的好女兒。”巫千雪呆呆地望著花子窮的神情,漸漸止住了哭聲,在這件她看來天崩地陷的事在他們眼中竟不過爾爾。


  她癡癡道:“我能夠被原諒嗎?”花子窮慚愧道:“你沒有錯,何談原諒,倒是我們希望得到你的原諒,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身陷魔教這麽多年,很是艱難,是我們對不住你。”巫千雪心緒稍寧,淒婉道:“這些年我也沒受什麽苦。”


  她的心結一旦解開,精神麵貌不由煥然一新。四人又說了好一會兒體己話,巫千雪此時隻覺即便在浩劫中隕落,她也死而無憾了。她孤寂、沉悶、憂思的人生終是在家的堡壘中,找回了最初的溫情。


  就在四人其樂融融之時,巫千雪心中陡生縹緲的警兆。由於悟透《古神經》的緣故,她對於天機、命運之類的玄虛有著超乎常人的感應,還不待她有何戒備,她的意識倏然陷入恍惚之中,不能自己。


  巫千雪的異變肉眼難辨,其他三人並未察覺,依舊沉浸在祖孫三代的天倫之樂中。巫千雪突然揮袖激射三枚金針,那金針淩厲異常,又精微準確,還未回神便已沒入三人死穴。三人雖然非是常人,可也架不住出其不意的偷襲,更何況他們豈會對新歸女兒暗存戒心?


  房中情形瞬息萬變,金針入身,三人當場即刻死亡。巫千雪的意識隨即便清醒過來,可她卻恨不得永遠都不要清醒過來,眼前的慘劇驚得她魂魄俱喪,心如死灰,身軀搖搖晃晃猶如一尊行屍走肉。


  和藹的祖父,溫柔的娘親,沉默的父親,瞬息皆死在她的手中。她呆呆地舉起顫抖的手,驚愕、疑惑、恐懼、迷茫、悔恨,諸般情緒絞得她錐心蝕骨。人生急轉直下,由春入冬,這真是老天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她失魂落魄地茫然轉身,木然地望進窗外的夜色,隻見不遠處陰暗的樹蔭下浮現一張詭異的臉孔,灰鱗雙角,咧嘴啞笑。她陡然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淒厲的聲音驚得夜宿的鳥兒紛紛撲棱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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