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天池蕩魔 遁去的一
天山山脈,南北延綿多達八百餘裏,由南至北依次分為南天山、中天山和北天山,東西橫貫兩千多公裏,獨獨東首有東天山之名。整個天山最負盛名的奇景天池,便位於這東天山雪峰擁圍之間,而天山派正是建派於天池湖畔。
林婉君貌若碧玉年華的少女,在雪路上搖曳著妖嬈的身姿,一顰一笑透著一股子媚態。張聽柏習以為常,此時掌托三元羅盤,不時舉目觀測周遭山勢,根本無暇顧及她的風姿,而另外同行的兩位蓬萊劍客心中按捺不住,偶爾以餘光掃向前方的尤物。
林婉君自然知道下屬偷瞄,不以為忤,反而竊喜自己魅力不減。她聲音軟綿,埋怨道:“唉,這雪滿天山路,著實不好走,我一身春衫薄,耐不住這寒冷。張長老真是不懂憐香惜玉,讓奴家來遭這罪。”
那副淒淒姿態當真我見猶憐,兩位劍客不由又多看了幾眼,不免心神一蕩,心猿意馬起來。忽而醒悟她人魔之名,兩人趕忙撇開目光,不敢再去瞧她。張聽柏因長年勞心費神,導致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暮氣沉沉道:“若不是此行可能有些變故,我也不會勞煩你。”
林婉君不以為意道:“不就是個龍門的黃毛小子嗎?比起他師兄可就差遠了。”張聽柏可不會將差點壞了他大事的楚青岩看作一個黃毛小子,兩位蓬萊劍客亦如此。他們忘不了龍門少年的劍氣縱橫,更忘不了那柄從玉虛宮上飛下來的劍。
張聽柏皺眉道:“楚青岩來了西域,那麽他師兄隻怕也不遠矣。”他故意沒有直呼外甥的姓名,怕是引起內心波瀾。林婉君嬌軀微顫,玉手輕擺,呸道:“你真是個烏鴉嘴!”後她又想起什麽,吃吃笑道:“他沒了那柄劍,還有什麽可怕的,到時候若是遇上,你可別不忍心。”
尋龍定穴是布設萬象搜靈陣至關重要的一步,為了以防萬一,這一回探尋天山龍穴,張聽柏特意邀請附近的林婉君一道前來。麵對林婉君隱隱的調侃,張聽柏不想再言,張元宗其人隻會勾起他心頭對小妹亡逝的悲思。
一行四人根據羅盤的指引,穿過茫茫雪海,避開天山舉派出行的隊伍,來到天池湖畔。即便見慣了蓬萊盛景,私以為天下景致再無顏色,但他們此時依舊忍不住暗讚天池這方別樣出奇的天地,因為它是自然鬼斧神工的傑作。
天池,古稱瑤池,湖濱雲杉環繞,雪峰輝映,蔚為壯觀。蓋因西側分布溫泉泉眼的緣故,天池一分為二,一半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一半是碧藍溫暖的湖水,是冰火共存最典型的實例。湖心寒冰與溫泉接壤處是一株參天古柳,柳枝依依,秀葉婆娑。
寒冰湖畔冰峰屹立,一團團雲氣繚繞期間,不時變幻遊離。暖湖一側卻是一片翠山,蓋因地熱的緣故,不見絲毫白雪和寒冰,是個世外桃源的光景。天山派坐落其間,樓宇並不如何雄偉壯觀,但給人一種根深蒂固的大氣之感。
四人始一立身寒冰湖畔,便遙遙看到暖湖上漂來一舟,舟首站著一對天生璧人。張元宗清俊溫潤,麵帶輕笑,他是這世間最無雙的公子,巫千雪風姿綽約,雙眸幽幽,那顏色比這湖水寒冰還要幽深。兩人攜手靜候,終是等來了他們要等的人。
蓬萊一行從一開始就未打算匿藏行跡,一來天山弟眾同昆侖在西海對峙,二來退一萬步講就算天池仍有弟子駐守,也入不了他們的法眼。因此,雙方才會這般直接遇上,沒玩什麽你藏我躲的戲碼。
舟至冰岸,兩人登岸立於古柳下,垂柳如絲絛,落在兩人肩頭。張元宗和張聽柏這對甥舅,雖然洞察彼此血緣的親密關係,但都沒選擇在第一時間開誠布公。事實掩於一層薄薄的麵紗之下,還沒人有準備揭開它,去承受那份沉重,隻得暫時自欺自避。
張元宗貌似雲淡風輕,實則在意地打量著張聽柏的麵容,希望能夠從他的身上捕捉到與娘親相關的氣息。可是那一身朱衣襯得張聽柏顯得昏昧沉沉,根本沒有簡文鼎口中娘親張素瓊那須眉不讓的英華。
張聽柏的感覺卻是恰恰相反,那雙因看透紅塵而冷寂的眼睛,較平日多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柔和,沉靜經年的心湖有了蕩漾的起伏,麵前的這個年輕人多麽像他的娘親。然而張元宗越是風采卓然,越是勾起他內心對小妹的悲惜,以及對中土芸芸的憎恨。小妹,你為了中土這些螻蟻而自戕,是多麽的不值得。
除了乍見的驚怯,林婉君繼而生出一股隱怒,往日在張元宗劍下的屈辱此時是如此清晰。她嫣然一笑道:“張公子不在火焰島藏著,來這天池幹什麽?”與此同時眼波流轉,一汪柔情似是要融化這天池的寒冰。
張元宗低首輕聲道:“小心她的攝魂術。”巫千雪也算領教過攝魂術的厲害,趕忙緊守靈台,克製自己不被林婉君的攝魂術所趁。張元宗抬頭瞥了一眼對麵麗姿媚骨的女子,林婉君陡覺一柄劍斬在身上,渾身毛孔陡然一縮,忍不住後退半步,那一眼盡是無窮殺意。
蓬萊諸魔中,張元宗最想殺的便是人魔林婉君,因為她雙手造就的殺孽實在令人發指。太一教藥王也曾犯下累累惡行,張元宗一怒之下僅是斬去他的雙臂,但是遇上林婉君這等窮凶惡極的屠夫,他半分仁慈也沒有,隻想一劍殺之。
林婉君因自己的退縮而有些惱怒,但她自知在武學上難占上風,於是天真喚道:“巫姐姐。”巫千雪驚愕道:“水衣,你怎……”忽然一道劍意沿著經脈衝入她的泥丸宮,鎮壓昧識,繼而心神清明,隨即明白自己須臾間便著了道,於是暗暗戒備。
林婉君瞧著巫千雪瞬間恢複清明,而張元宗自始至終未受影響,不由大大皺眉。然後她暗暗調整情緒,腳踝上的搜魂鈴發出異響,眼波風流,媚而不豔,期期艾艾道:“張公子,你何時來看我?”
張元宗雖未被迷惑而生幻,但他也知道林婉君扮演的是花未眠,想起那個桃花一般的女子,心中不免有些悵然。若是之前,失去了悟道之劍,張元宗遇上攝魂術也隻剩下一頭栽進去的結局,可如今他突破到萬物歸真的境界,任它萬千天魔臨身,我自守得真本性。
正因林婉君清楚自家攝魂術的厲害,任你何等高手,屢試不爽,因此當看到張元宗安之若素,令其震驚不已。她疑惑自己的攝魂術為何無功,最後她隻得亮出一雙青玉手。即便沒了攝魂術,她畢竟還是蓬萊十大長老之一。
兩位蓬萊劍客業已拔劍在手,隨時準備出手相助林婉君。林婉君並不如何忌憚張元宗,因為寂照劍被束之高閣,龍門劍氣不足為懼,兩位蓬萊劍客也不懼張元宗,終歸蓬萊有兩位長老在場。然而張聽柏不知何時開始低首觀察羅盤,平心靜氣探查天山龍穴所在,似是不在意外界一觸即發的爭鬥。
張元宗仿佛也避免同張聽柏直接為敵,慶幸林婉君將局勢的重心拉到她的身上,化解了他的憂慮。他伸手隨意折下一枝細柳,自然而然執於右手,左手輕輕握著巫千雪的柔荑,兩人並肩緩步於冰上,向林婉君幾人行去。
忽略雙耳不聞身外事的張聽柏,林婉君三人卻有些驚疑不定,怎麽看巫千雪都是張元宗的負累,然而他此舉是要一邊護住佳人,一邊對戰蓬萊諸人,真是狂妄自大至極。他的確是中土罕見的高手,但在蓬萊的麵前如此自信,實在太過高看自己。
林婉君忽然生出莫名的不安,在她的印象中,張元宗非是囂張狂悖之人,數月前他被她所擒,可如今他到底有何依仗,竟毫不顧忌自己。她一想到方才他輕易克製攝魂術,心思微動,落後一步,任由兩位蓬萊劍客持劍掠出,心中冷酷想著,先由他們去投石問路。
兩道人影在冰麵上迅捷滑過,兩柄森寒的劍同時夾擊刺出,一劍取張元宗,一劍取巫千雪。蓬萊劍法講究簡明直截,不加修飾,出招便是殺招。兩人出劍毫不留情,劍上風雷大作,劍芒噴薄而出,顯然是劍中絕頂高手。
巫千雪隻覺刺向自己的那柄劍,如同從千仞雪峰上墜落的冰錐一般,冰寒刺骨,勢不可逆。即便自知擋不住這一劍,但她依舊神色如常,也沒有打算要出手抵擋的意思。蓬萊劍客似是忘了昆侖山上遇到的那個龍門少年,竟未汲取半點教訓,而這時候張元宗也終於出手了。
柳枝恍惚受春風拂弄,輕飄飄在四人之間蕩過,依次拂在兩柄利劍之上,如湯沃雪,輕易化解了兩大殺招。兩人心中卻是駭然更甚,因為手中劍幾乎要被彈飛脫手。由不得他們多作他想,春風不停,柳枝猶動,擊敗第二柄劍之後,柳梢一點點順勢飛向第二人胸口靈墟穴。
柳梢來勢快逾閃電,那人已然來不及重新控劍阻擋,但他也屬遇事心有靜氣之輩,冷靜調動全身內息匯聚於靈墟穴,欲以雄渾的勁氣硬抗飛來的柳梢。接下來他即刻便為他的僥幸心理付出了慘重代價,柳梢直搗黃龍,單刀直入地刺穿他遒勁的真氣,輕輕擊在靈墟穴上。
一股淩厲的力量強勢擊潰胸口凝聚的一團真氣,霎時化作不受控製的數道,倒行逆施,猛烈衝撞反噬,眨眼間毀了他大半的經脈,更嚴重的是柳梢傳入的力量直接震斷了他的心脈,然後他整個人還未倒地便已經死透了。
另一人駭得亡魂大冒,哪裏會想到己方這般不堪一擊。他的心神被柳枝殺人的事實所奪,還處於僵愣的狀態,但他作為一名劍客,潛意識支配著身軀,驚惶轉身逃避,也顧不得握劍防守,一心想著離那枝綠柳越遠越好。
哪知柳枝又是一蕩,柳梢迅疾追至,輕輕一點那人後背神道穴。接著那人整個身軀向前一頭栽倒,在冰麵上靜靜滑行丈餘,長劍脫手,掉落遠處。即使見機得快,但他也並沒有逃過一死的下場。
劍芒凝練的利劍,柔軟嬌嫩的柳枝,兩者的較量在呼吸間見了高低,也見了生死。即便江湖上有摘葉飛花的絕技,但這細柳一舉殺了兩位劍道高手,著實令人驚駭。一命嗚呼的兩人委頓在冰麵上,沒有出現血腥的場景,甚至不見一絲血跡,他們的致命傷皆在身體裏。
林婉君清楚兩名下屬非張元宗之敵,可未曾想竟是不堪一合,如此輕易被殺。她心中生出奇怪的忐忑之感,青衣男子身上流露出一種捉摸不透的氣息。張元宗昂首斜瞥著她,神情淡淡,殺意淡淡,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張聽柏隻是稍稍頓了頓,便又開始踱步尋覓龍穴。林婉君暗中咒罵朱衣老者幾句,無非是“懦夫”等字眼。張元宗也有意放任他的探尋,如今思來,若被蓬萊定穴,有弊亦有利,天山偌大難守,若隻守一眼龍穴,倒也省事不少。
林婉君揚手在眼前翻轉,雙掌呈青,泛著玉質光輝,素手纖纖,卻是當世最堅硬的武器之一。她微嘲道:“幾月不見,你出手倒是果決了許多。”張元宗不想與她多作客套,徑直冷淡道:“對於你們,我沒什麽消遣的興致。”
林婉君眸光一定,下一刻便化作一道殘影,疾風驟雨一般撲向張元宗。她雙掌交錯按下,掌勢霸道稱絕,如同山嶽傾覆。雖然她修習的掌法非屬剛猛一類,但以幾十年的修為為後盾,出掌委實凶猛,誰能想到這樣一位嬌弱女子身體裏竟凝聚著這般強橫的力量。
林婉君不同於喪命的兩位蓬萊劍客,她方圓丈內充滿逼人的氣勢,尋常高手難承其威。張元宗伸手攬住巫千雪的腰肢,平靜地迎上那雙青玉手。兩人之間向來少有親密的舉動,巫千雪頓時臉頰泛紅,暗啐如此危險的境地下他竟如此放浪起來。
張元宗輕輕一抖柳枝,忽地一掃柔弱之態,挺直如劍,如風起葉落,兩片柳葉脫落飛出。林婉君不由冷笑一聲,暗道這小子居然這般目中無人,耍起上不了台麵的花活。她欲要先勢奪人,挽回己方的顏麵,掌勢硬是提升了一分。
果不其然,柳葉瞬間被震為齏粉,但是林婉君此時的臉色卻並不好看。她銀牙咬緊,雙眸凝重,青玉手有史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痛楚,這預示著她引以為傲的雙手已然有了勁敵,不再無堅不摧。可是那柳葉怎會蘊藏這般強大的力量?
張元宗不願給她喘息的機會,執柳如握劍,手腕輕轉,柳枝刺出,信手而出如丹青寫意。包括林婉君在內的幾乎所有江湖人都篤信張元宗是一位劍客,但是林婉君此時感受不到一絲劍的印記,柳枝挺直似劍卻非劍。
張元宗舍棄了龍門劍氣,舍棄了精妙的劍法,柳枝所承載的武學大道已非世間所有。蓬萊武學超越中土,林婉君對武道境界的認識自是非同凡響,不過她對張元宗展現的武道卻是似懂非懂,正是這種陌生令她生出惶恐之意。
青玉手複又遭受虐壓,柳枝所及,逼得林婉君退了三分,然後她便再無與張元宗一爭高低的可能。那枝細柳脫離了天下武學的藩籬,已臻驚鬼通神的化境。它的本質雖然還是世間柳,但已然超脫當世俗情。
林婉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以昨年峨眉山上的交手,拋開攝魂術和悟道之劍不談,雙方應當是勢均力敵的,所以她根本不懼失去寂照的張元宗。可從今日一番交手看來,她頗為無奈,青玉手經不起細柳再多幾次的“照拂”。
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任憑林婉君如何心高氣傲,此時也隻得跌落塵埃,自食守多攻少的惡果,已然不敢直麵去攖柳枝鋒芒,青玉手翻覆之間開始顯露頹唐之端倪。士別三日,張元宗業已強大到無法想象的地步,他攬著佳人,執柳壓敵,真是好不瀟灑如意。
這當然隻是作為當局者的感受,而從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這絕對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對決。兩人身上散發的勁氣狂暴四斬,冰麵漸漸布滿裂痕。天池冰湖一向是天山弟子練劍之地,冰厚不知幾許,倒也不用擔心裂痕會造成坍塌。
巫千雪力受張元宗護佑,如是一葉扁舟,即便身處狂濤凶浪的氣海,她也能安然無恙。零距離接觸巔峰高手的對決,在危險和刺激交織中暢遊,這種感覺是非常奇妙的,更何況心儀之人是這般遊刃有餘,不免與有榮焉。
張元宗腳下從容騰挪,柳枝縱橫天池,無往不利,若非青玉手著實超絕,隻怕林婉君已然受損。攝魂術、搜魂鈴、冷梅香,她依然在出招間隙施展這些手段,希望能夠取得奇效,可是除了巫千雪暫時會受影響,張元宗卻不見一絲恍惚,他還是這塵世的凡人嗎?
林婉君滿腔憤懣,自己行事但憑心意,且結果往往也順心意,可她卻兩次在張元宗手上吃癟,而這一回她從一開始就落了下風。她的憤懣除了是因為被張元宗壓製,另有一個原因,他的身份可是貨真價實的蓬萊人。
林婉君的不甘改變不了什麽,張元宗此回也確實沒有循序漸進的閑情,兩人對招方至四十九,然後柳枝陡變奇招。柳枝好似一麵旌旗,指引湖心古柳萬千絲絛竟齊齊向這邊飛舞,千年沉澱的古樸生機,蘊含著磅礴的自然之勢,沉沉逼壓林婉君。
張元宗卻非借勢那般簡單,古柳之勢從對麵席卷過來,他也在來勢逼壓範圍內。柳枝隻是一點星火,登時引起燎原凶焰。與此同時,他自身蓬勃出汪洋一般的氣息,與古柳之勢交相呼應,相激相漲。
要殺林婉君並不是一件易事,到了他們這種宗師境界,要麽發起瘋來拚個玉石俱焚,要麽放下臉麵逃之夭夭,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此張元宗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讓古柳與自身形成夾擊之勢,一舉將林婉君困在天池,防備她做末路的掙紮。
就在此刻,柳枝仿若三十三天外的紫霄神雷震開滿天雲海,在靛青蒼穹的襯托下,化作一道璀璨的閃電。林婉君花容慘變,周遭萬千氣象,威壓臨身,她隻是籠中的一隻彩鳳,即便她沛然的真氣盤旋周身,可還是籠中一囚。
她心中生了憂怖,眼裏沒了天真嫵媚,隻剩下一位老人遲暮的沉凝。蓬萊長老的實力被徹底釋放出來,源源不絕的真氣在虛空傾軋在一處,轟隆隆的悶響震得諸人心神一跳。以三人為中心,無數冰壑四向蜿蜒,腳下更是碎成一方冰坑。
張元宗神情落寞,顯得有些無情,他貌似踏浪而至的旅人,經曆了許多風雨滄桑,手執一柳成為狂暴漩渦中最巋然不動的一物。林婉君張口欲大聲呼救,可是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她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栗,甚至連一滴冷汗都無法冒出。
生死之際,別無他法,她狠咬銀牙硬是生出一絲悍然,雙掌青意轉濃,純以青玉手直麵對上那一枝細柳,誰知轉瞬便枯敗垂落,柳枝繼續殺進。兩道大勢困壓,一枝綠柳必殺,林婉君似是成為必死之人。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玉尺不緊不慢地刺入兩道大勢碾壓之間,攪得風雲突變。林婉君隻覺渾身陡然一鬆,忍著雙掌的痛楚,慌忙向後飛退。柳枝如影隨形,罔顧玉尺的介入,恍若流星,追殺林婉君不綴。
張聽柏皺眉默然,握尺橫擊,既不直麵柳枝之威,又能替林婉君化解危機。最後,玉尺一震,張聽柏蹬蹬後退三步,柳枝偏斜減緩,但仍有一道餘力沒入林婉君的體內。必殺被阻,張元宗未能一舉殺了林婉君,終歸讓她撿回一命。
蓋因張聽柏出手的緣故,張元宗隻得束手暫息,並未趁勝追擊。張聽柏不見得是蓬萊長老中武功最好的,但是他對山勢氣運的認知絕對是最精通的,所以才能一眼瞧出大勢淩壓的薄弱之處,一尺橫貫,逆反大勢,化解了林婉君的困身之厄。
林婉君此時並無逃過一劫的欣喜,張元宗最後執柳沒入體內的那道餘力格外怪異,非是劍氣或者真氣之屬,死死根紮於經脈之中,不見消散。不管她如何運轉蓬萊的無上心法,也無法將這道奇力逼出體外。
天下門派不計其數,武學傳承也是百花齊放,但萬法歸宗,無論心法或是境界皆與道家淵源頗深。就拿禪宗來說,與道家涇渭分明的也隻是思想,而非武學分野。自從張元宗晉入萬物歸真的境界,已然近道,這股奇力玄虛奧妙,姑且稱之為道力。
林婉君深受其苦,道力在體內穩如磐石,又與自身內息勢同水火,引得她渾身經脈疼痛難耐,進而五髒六腑俱損,氣血翻湧,喉中腥甜,“哇”的嘔出一口鮮血。同時,她心中盤踞著一道虛無縹緲的意念,令她雜念叢生,竟有走火入魔的跡象。
張聽柏覺察到她的窘境,連忙為她渡入精純的內息,內外真氣齊齊發力,堪堪將那股道力暫時壓製。折騰一番,林婉君神情倦怠,喘息不已,唯獨恨恨盯著張元宗。張聽柏握尺入袖,一身頹靡,唯有雙眼如夜空一般遼闊深邃。
沉默良久,張元宗淡淡道:“有一句話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你們勢大‘有餘’,我們勢弱‘不足’,這道容不得你們肆意妄為。”張聽柏忽而憶起當年小妹決絕反抗,喪命蓬萊,沒曾想二十幾年後她的孩子繼承了她生前之誌,不知該悲該喜。
他冷漠道:“老夫也有一句話,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的一。對整個武林來說,我們就是那遁去的一。既然是變數,誰又知道最後的結果。老夫卜算不出,你身邊的姑娘隻怕也卜算不出。”
即便自幼修習《古神經》,巫千雪也不敢與張聽柏言同,她幽幽道:“元宗對你們來說,又何嚐不是那遁去的一。”這話落在張聽柏耳中分外不同,蓬萊全族竭力傾覆中土,而張元宗實為十足十的蓬萊中人,可他卻反而成為蓬萊最大的變數。
張元宗是那遁去的一,他的娘親亦是,不過她二十幾年前已經見了成敗。張聽柏似是不想爭論這個問題,興味索然道:“著眼不同,變數大小不同,能夠影響的事物自然不同。我們是整個天下的變數,而他隻是我們的而已。”
巫千雪看了一眼張元宗,想必他此時的心情一定不好受。她篤定道:“大風起於青萍之末,變數又豈能以最初的大小去論高低?我相信元宗定能改變些什麽。”張元宗心中頗為感觸,握緊那隻玉手,俯首對她溫和一笑。
他也不想糾纏在這個問題上,直截了當道:“你們一定要這麽做嗎?”張聽柏感受他如小妹一般不可動搖的意誌,不由喉嚨有些發幹,良久之後,聲音有些許的嘶啞道:“開弓沒有回頭箭。”
張元宗並不滿意他的答案,質問道:“這樣做值得嗎?”張聽柏大半生都過去了,還是頭一次有人問他值不值得。沉默了片刻,也捫心自問了一遍“這樣做值得嗎”,然後他斬釘截鐵道:“以前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但如今我所做的不為古人,隻為今人。”
張元宗心弦一顫,朱衣老者言語隱晦,但他即刻明白了他的言中之意,他著手顛覆中土不是為了一雪千年宿仇,而僅僅是為了替娘親不值。他不在乎什麽蓬萊的身份,純粹是作為一個兄長,要為小妹的死做些什麽。
這是甥舅兩人第一次交談,語氣間卻顯得有些熟稔,或許這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張聽柏潛修占卜之術多年,窺測一二天機,對許多事看得極為通透,而張元宗同樣是七竅玲瓏。兩人洞察世事,卻忽略雙方的陌生和隱藏的秘密,半是遮掩半是坦誠。
又是沉默良久,張元宗輕歎一聲,勸道:“放手吧。”張聽柏恍惚間失神片刻,強忍著與他相認的衝動,小妹自刎的情景曆曆在目,他沸騰的血液複又冰冷沉寂,他忽然古怪地轉首對林婉君淡淡道:“你要記住那株柳樹。”
他此時突地冒出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卻無人費心存疑,林婉君知道,張元宗也知道,那株柳樹便是天山龍穴。林婉君有些拿不準他的打算,隻見張聽柏忽然露出微笑,卻有些冷酷道:“我在這世上的使命已經完成。你若要動手,我奉陪便是。”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乍見玉尺橫空,林婉君隨即忍著傷痛向山下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