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玄璣難測 遠客不速
西海,八百裏浩蕩水域,是西域數一數二的湖泊,位於天山南麓之尾,距離天山派僅兩百餘裏。方圓千裏因此淼淼湖水的浸潤,景致秀雅,蔚然一派江南水鄉的景象。湖畔東山上建有一座春神台,正是西觀此地風光的絕佳去處。
昆侖是道家冠首,派中人丁鼎盛,弟子九百之數,如今盡皆駐紮於東山腳下,連綿一大片連營。人群中充斥著緊迫的氛圍,甚至連十歲左右的小道童也握劍而行,他們皆心中有數,此回不是遊覽山川景色,而是要同天山爭個不死不休。
春神台上,計無塵落後半步站定,表麵上是在眺望遠處湖中的翡翠島,暗中卻仔細觀察掌門的神色。謝東來自矜傲物,裴靈韻寡言避世,而計無塵言有智,劍有鋒,自從獨闖九幽铩羽而歸後,行事愈加謹慎。他被譽為昆侖三劍之首,不是沒有道理的。
先他半步迎風站立的便是昆侖掌門玄璣真人,昆侖一派隻有掌門嚴格奉行道號為稱,派內其餘道士並非一定要以道號取代俗名。他頭戴赤金蓮花冠,身著藏青八卦道袍,額寬眉長,胸前長須飄飄,身旁小道童捧著佩劍聽鬆。清風徐徐輕拂,廣袖長須微動,好一派神態飄逸。
玄璣真人靜立不言,計無塵不願冒然開口,餘光微微掃向一旁的童子。那童子一動也不動,神色古井無波,僅是微弱難察地搖了搖頭,計無塵心生猶疑,愈加猜不透掌門喚自己前來的目的。
半晌的沉默,玄璣真人忽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伸手輕輕搭在聽鬆劍柄上。計無塵見狀立即後退幾步,同時握住了劍柄,臉上並無太大的情緒變化。同門經年,他自是熟悉掌門的習慣,無需多言,玄璣真人這是要同自己試劍。
聽鬆劍出,鬆濤陣陣。他簡簡單單一劍落下,卻彰顯浩然氣象,一劍優勝萬劍。掌門劍道高遠,計無塵習以為常,毅然舉劍相迎,招式幾番變化,堪堪擋下這第一劍,這也是玄璣真人未曾動用內息的緣故。
計無塵對這位掌門師兄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的高不可攀,陌生的也是他的高不可攀。年少學藝之時,他一騎絕塵,將一眾同門遠遠甩在腦後,現今同代師兄弟無人再當麵稱他一聲師兄或師弟。
眾人隻道計無塵同掌門關係親厚,卻不知他也難度玄璣之意。在聽鬆劍下屢屢左支右絀,他卻並不為此感到沮喪,因為隻有比劍才是他麵對掌門最放鬆的時候,旁時皆有如履薄冰之感。他人羨慕他受掌門重視,但不知他背後的惶惑。
捧劍的道童依舊波瀾不驚,心中暗暗羨慕聽鬆劍獨領風騷,臉上卻不表露半分。待在掌門真人身邊久了,他自然明白掌門需要什麽樣的人侍奉在側。掌門真人同計師叔比劍也不是一回兩回,但他僅見於此,再未見過掌門同旁的師叔伯比劍。
計無塵盡展昆侖劍法的真傳,但也隻是勉強地支撐了幾個回合。貌似草草出了幾劍之後,玄璣真人撤劍插入童子遞來的劍鞘。他輕輕撣撣袖口,溫和道:“你的傷是痊愈了,劍法也有了長進。”
計無塵一副恪守本分,不敢逾越的模樣,頷首道:“多謝掌門掛心。”玄璣真人視若不見,遺憾道:“可惜沒有查出傷你的凶手,難以為你討個公道。”然後他有意無意道:“你說這凶手會不會與天山有關?”
計無塵不知不覺握緊了劍鞘,斟酌道:“關於凶手的身份,我也毫無頭緒,隻是褚飛星也被人所傷,天山出手的機會似是不大。”玄璣真人淡淡應了一聲,點頭道:“褚飛星是個人才,料想天山也不至於用他來混淆視聽。”
此刻談起天山,玄璣真人語氣平淡,似是提到的隻是一個普通的門派,完全察覺不出其他情緒。獨子被殺,除了那日的盛怒難抑,現下見不到半點的悲傷。計無塵隱隱感到不安,總感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玄璣真人忽然問道:“你是否也覺得為了小兒,如此興師動眾,有些小題大做?”計無塵目光微動,堅定道:“天山明目張膽,殺人在先,如今又拒不交出凶手,明擺著再也不願見我昆侖在側壯大,是要同我們兵戎相見了。”
玄璣真人淡淡掃著他一眼,搖頭輕歎道:“你呀你,說話總是這般不盡不實,想要聽你說句真話,還真是難呐。衡兒出生之時,我已經三十五歲,雖然忝為昆侖掌門,應當看破塵世俗緣,但對他是一般無二的父子之情,難道你還認為我就沒有挾帶一丁點兒私怨嗎?”
計無塵頓時有些惶恐,雖然掌門言語間親切有加,口吻平和,但是他卻感覺冷風冰雨襲來,不敢有一分半分的放肆。他趕忙正聲道:“衡兒,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竟慘死天山之手,我等皆是仇恨難解。”
玄璣真人似是不再奢望能讓他吐露心跡,徑直道:“衡兒是我的孩兒,我當然想報仇雪恨,不過手刃幾個天山弟子,交代幾條性命,也能泄了此恨,但我還是痛下決心,要同天山誓不罷休,你說這是為了什麽?”
計無塵心思百轉,故意以揣測的語氣答道:“即便是江湖同道,也存在競勢爭流,何況天山與我派素來不睦,往年常起兵戈。無論如何兩派將來一戰定然無法避免,還不如趁現在約戰天山,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至少道義還在我們這邊,旁人自然不好多幹涉什麽。”
玄璣真人嘉許道:“你能如此想,深得我心。雪鴻前輩雖然聲稱脫離天山,但他曾經畢竟是天山的掌門,這段香火怎能說斷就斷?這回有衡兒的命壓在天山身上,我們又是正大光明地約戰,他隻怕也不好幹涉我派討個說法。”
雪鴻在武林中輩分極高,盛名壓世,就是昆侖掌門也要尊稱一聲“前輩”。天山無論聲勢如何烜赫,但隻要雪鴻存世一日,那麽他們最大的底蘊便還是雪鴻。昆侖想要在西域一枝獨秀,雪鴻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如今這座高山再無道理橫貫在兩派之間。
計無塵讚同道:“掌門真人所言甚是。日前雪鴻前輩現身中原,如今也未傳來返回的消息,天山似乎也是憂心於此,所以遲遲不願應戰。”玄璣真人沉吟道:“這就是為何我要不畏長途跋涉,選擇此地約戰天山的原因。”
計無塵附和道:“西海逼近南麓,天山若想要繼續保持避而不戰的姿態,隻怕有些難堪。”玄璣真人淡淡道:“這隻是其一,我昆侖不能有失大派風範,魯莽地打進天山山門,那樣有理也會變得無理。此外一眾弟子孤軍深入,也能激發他們破釜沉舟的戰意。”
至此,玄璣真人極少談及身亡的孩兒,隻是平淡而理性地訴述昆侖的大業。計無塵不知道他是將喪子之痛掩藏心底,還是他真得修到了少情的道境,可是他總覺掌門喚他前來不會隻為表露他的想法。
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並未商談約戰天山如何應對,到真像是聊天解悶。玄璣真人忽道:“靈韻竊以為我是為了一己之私,也有人對我的處置頗有微詞,我派隻有你最明白我的苦心,還需你費心引導,千萬不要在此關鍵時期再有第二個靈韻。”
計無塵心底陡然冒出一股寒意,口上諾諾稱是,不由想起那日裴師弟力勸掌門無果,最後被關進昆侖最嚴酷的監牢。誰要將昆侖掌門視為性情衝淡的得道真人,或是舐犢情深的父親,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待計無塵無聲退走,玄璣真人靜靜望著翡翠島,良久自言自語道:“此島倒是個好地方。”他忽而想起旁的,向小道童隨口問道:“天山那邊可有什麽消息傳回來了?”捧劍道童答道:“回稟掌門,第二次送帖的師兄早上傳信回來,天山已經接了帖子,明日就會出發。”
玄璣真人喃喃道:“這麽說來,最遲後天,他們就能到達西海。”春神台上,東風寂寥,他默默出神了半晌,問那道童道:“弘宣,你認為我有沒有做錯?”叫弘宣的童子認真道:“弟子不知什麽對錯,隻知小師兄素日待我最好,他不能白白死了。”
計無塵方將離開春神台,便在道中遇到等候良久的謝東來,隻見他急急迎麵走近,問道:“計師兄,我們在西海都呆了三日了,掌門他到底是如何打算的?”計無塵苦笑道:“為兄哪裏曉得,掌門叫我去也不過是聊些尋常的事。”
謝東來有些不信道:“誰不知掌門最信任師兄了,有什麽籌劃師兄豈有不知的?”計無塵頗感無奈,素日裏他最能揣測掌門的心意,可這一回他確實看不懂掌門的行事,興師動眾來到西海,卻再無任何動靜,哪裏有要誅滅天山的架勢。
計無塵搖頭道:“為兄若是知道,哪有隱瞞師弟的道理。”他言僅於此,並未向謝東來透露玄璣真人要他平複派中異議之事。謝東來抱怨道:“也不知掌門是如何打算的,幹耗在此。按照我的性子,早該一鼓作氣攻上天山,殺他個血流成河!”
計無塵皺眉責備道:“師弟說什麽胡話!若是讓掌門聽見,定讓你閉門思過三個月。”謝東來頓時警惕地四下張望,見近遭無人,方才暗暗鬆了口氣,低聲道:“天山莫名其妙殺了掌門之子,我們卻還想來個什麽君子之戰。那天山總是借故不應,這不是自找鳥氣受……”
計無塵趕忙打斷道:“真是越說越沒分寸!要是有空,你還不如多勸勸那些心思不定的弟子,免得到時出現臨陣逃脫之徒。為兄也不與你多說,還有些雜事要找方師叔,你可有看到他?”謝東來不疑有他,隨手一指道:“師叔約莫向湖邊去了,師兄請自便。”
計無塵別了謝東來,在西海湖畔找到昆侖最老的道士方離合。他是昆侖派輩分最高之人,是玄璣真人這一代師兄弟的師叔。昆侖偌大,上一代並非隻存他一人,而是與他同輩的昆侖前輩不是雲遊四海,就是隱居別處,早就不理派中俗務。
方離合最重師門感情,一生為昆侖計,極是不願見昆侖約戰天山。他同裴靈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素日裏一個古板傳統,一個隨和平淡。沒想到在處理這件事上,方離合卻懂得變通,跟至西海隻為見機行事,而裴靈韻卻執拗反抗,惹得掌門下令囚禁。
令玄璣真人頗為頭痛的正是這位師叔,他一路到了西海,暗中卻堅持不懈地勸說派中弟子折返昆侖。他是昆侖的老祖宗,受派中弟子信服,因此被他說得意動者不再少數。玄璣真人不可能如對待裴靈韻那般對待他,隻得交代計無塵去處理這件事。
方離合一向喜歡計無塵和裴靈韻這兩個師侄,前者行事穩妥,能保昆侖基業,後者性子淡泊,是悟道的良材。瞧見計無塵走近,他不再隱藏自己的情緒,毫不客氣道:“你是來做他的說客嗎?”計無塵微笑道:“瞞不過師叔。”
方離合吹胡子瞪眼道:“誰勸也沒用,他這是要置昆侖於死地,我這個老不死的絕不會答應。”計無塵深知老道士的脾性,悵然道:“當年我們不嫌他亡妻有子,也要支持他為掌門,他修為高絕不假,但歸根結底是因為信任他,如今我們應該繼續信任他。”
方離合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叫嚷道:“我這些天都有些懷疑,他還是曾經的那個玄璣嗎?!他就是囚禁靈韻也要約戰天山,天山是小門小派嗎?虧他想得出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到時候兩敗俱傷,昆侖定然跌落塵埃。他這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要逼昆侖走上絕路。”
計無塵自知道出掌門的真實意圖,也無法勸解師叔平息怒火,隻圖他暫時別惹出什麽亂子,於是避重就輕道:“雖然他是掌門真人,不該為私情所困,但是他妻子走得早,小師侄自小養在身邊,父子之情豈能忽視?我們也應多多理解他。”
方離合無言生了會兒悶氣,又歎息道:“天山殺害玄璣的兒子,確實不能輕易罷休,我也恨不得為他手刃真凶,但是為此引起兩派生死存亡的爭鬥,這個代價也未免太大了,昆侖基業容不得他揮霍。”
計無塵佯作猜測道:“我總覺得掌門師兄並非想要同天山兵戎相見,他既未找我們商討交戰計劃,也無直接攻打天山的意向。或許他盛怒過後已然心生後悔,現在壓根兒隻是想震懾天山,逼他們交出真凶。師叔您老人家也知道他不是衝動莽撞之人,還請多體諒他的亡子之痛,別為難他。”
玄璣真人的真實意圖當然不是如此,計無塵有意隱瞞,又施哀兵之策,隻想誤導師叔相信掌門不會真刀實槍與天山死鬥。其實他心中也認為就算覆滅天山,昆侖必定元氣大傷,此消彼長,難免會被他派取代。
果然方離合聲音放緩道:“若是如此,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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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山嶽,孤影如絲,楚青岩獨身一人複又踏入昆侖的山門。師兄於途中突發奇想,讓他一人折返昆侖,便宜行事。聽師兄的意思,堂堂昆侖傾巢而出,連個看門的童子都未留下,古怪蹊蹺得緊,仿佛是為誰大開方便之門,於是令他暗中監察。
當他回到昆侖時,離申先生救出裴靈韻業已過了多時。他先是藏身隱蔽處謹慎地候了半天,結果連隻蒼蠅也未見到,漸漸便感到百無聊賴,沒了顧忌,無所事事地四處閑逛。昆侖盛景,天下聞名,同一寸山相比當真氣象萬千,道家聖地,福地洞天,被他逛了個遍。
他初時對玉虛宮的藏書還有幾分興趣,但是樓上樓下走馬觀花翻了翻,絕大部分是道家傳統典籍,其餘的也隻是普通的武學秘籍,比之龍門藏書毫無出奇之處,很快便覺得索然無味。想來昆侖並未荒唐到底,最核心的典藏早就不在樓中。
這琉璃世界單說一物卻勾起了他的興致,那就是玉虛宮一樓正中的那眼玉井。井沿及井口周遭五丈由整塊碧玉打磨而成,光滑如鑒。行於其上,霎時有股溫涼的氣息包裹周身,似是要滌蕩俗身塵穢。距離井口越近涼意越盛,置身玉石之上能夠平複內心的煩躁。
楚青岩對這昆侖福地到沒什麽虔誠的心思,好奇地趴在井口向內探望,幽幽不知深淺。清涼之氣從井中向上噴湧,撲麵而至,沁人心脾,繼而靈台清明,心無旁騖,飄飄渺渺有種福至心靈的感覺,難怪傳言昆侖玉井是坐鑒觀照的福地。
他執著地瞅了半晌也未瞧出個所以然來,暗道冰天雪地也能令人凝神歸寧,沒什麽了不得的,隻有這整塊碧玉勉強有些不凡,於是棄之不顧,起身去尋其他玉井。旁的也還罷了,唯有一株古樹下的那眼玉井,令他嘖嘖稱奇了良久。
那古樹四五人合抱不下,年歲想是極久,已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渾身已然幹枯。奇就奇在枯木開始吐露新芽,枯死的樹皮漸漸恢複生機。生命輪回是不可逆轉的,但枯木逢春就發生在眼前,由不得楚青岩不感覺奇異。他如法炮製,趴在井口探頭視之,那種寧神的作用比其他玉井更甚。
他忽然臨時起意,想起申先生曾言玉井之水釀酒極好,頓覺腹中饑餓,於是溜達到昆侖廚房,先是解決了腹中之饑,後也淺嚐了幾口美酒。酒足飯飽,他漫無目的又來到古樹下,微微覺得酒意上湧,縱身上了古樹,選擇一處粗壯枝椏,臥身小憩,不大會兒便一覺入夢。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間,有說話的聲音在耳畔飄蕩,他陡然驚醒,想起師兄臨別時的交待,暗道果然等到了大魚。他稍稍凝神探查,發覺聲音恰是來自古樹之下。古樹巨大,完全掩藏了他的身形,他悄無聲息地投目視之,看到玉井旁站立三人。
當首之人是一位朱衣老者,羸弱寂寥,暮氣沉沉,左手拖著一個三元羅盤。他一會兒觀察羅盤天池的動向,一會兒閉眼暗中心算,他身後兩人靜氣凝神,不敢有絲毫的侵擾。過了會兒,朱衣老者淡淡開口道:“就在這兒。”
另兩位黑衣劍客聞言頓時臉露喜意,其中一人恭維道:“還是長老神鬼莫測,如此之快就找到……”朱衣老者突地轉頭怒視,眼中淩厲之意爆射,戛然打斷那人的話。那人隻覺周身一寒,惶恐地咽了一口唾沫。
朱衣老者隨意抬頭淡淡望著了一眼古樹,楚青岩陡然驚避,按理他匿藏隱蔽,無人能夠覺察其藏身之處,但是那雙眼好似能夠洞察一切,這株古樹恍似無物。他也趁機看清了老者的麵容,竟是在嶗山上見過,後來他得知此人是蓬萊坤部長老張聽柏,師兄的舅舅。
張聽柏雙目神光隱隱,語氣卻昏昧道:“還請現身。”兩位黑衣劍客頓時拔劍上前,警惕地盯著古樹。楚青岩確實沒有露出馬腳,換作旁人自然察覺不到他的存在,然而張聽柏卻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的占卜之術比巫千雪更勝一籌,天生有一種窺測隱晦的能力。
其實楚青岩沒想到的是,若是他繼續神遊太虛,意識沉寂,暫時與塵俗關聯淡薄,張聽柏還不一定能夠察覺。可是一旦他從睡夢中醒來,自我意識占據主導,自然而然與塵世加深聯係,便容易被張聽柏感應。
楚青岩自知暴露了行藏,不以為意地掠下古樹,從容麵對三人,劍氣隱隱。黑衣劍客欲不由分說,持劍殺了楚青岩,張聽柏輕輕擺手製止,微微訝異道:“原來是你。”楚青岩戲謔道:“你們還真是陰魂不散,從嶗山到昆侖,哪兒都有你們。”
張聽柏恢複平日神態,蕭索道:“看在那人的麵子上,今日暫且放你一馬,你還不快些離去。”楚青岩心知肚明,他言中所指乃是師兄張元宗,不由嘲弄道:“我也會看在他的情麵上,稍後留你一命,隻取你一雙眼睛。”
在蓬萊長老看來,這樣狂悖的話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恍如兒戲。然而,楚青岩卻是真心實意,摻不得半點假。隻要是他認定了的事,無論旁人認為是如何狂妄囂張,他都是認真非常。在這位龍門弟子看來,若不是因為張聽柏有師兄舅舅的身份,他絕不會縱虎歸山。
龍門擇徒嚴苛當世無出其右,楚青岩雖然年齡不大,但絕非愣頭青一個。他知曉張聽柏現身昆侖是為了尋龍定穴,測定萬象搜靈陣得布陣之基,所以言語間故意模棱兩可,並不叫破他們的身份。雖不知張聽柏業已測定幾處龍穴,但是隻要能毀了他,自然對中土大是有益。
自從當年小妹自刎於眼前,張聽柏對生命、人情都看淡了許多,唯有對她的一雙孩兒有些掛念。本來看在少年是張元宗同門師弟的份上,他還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他自行離去。可是少年竟如此固執,那麽他也不願費心阻攔族人。
侮辱本族長老,兩位黑衣劍客早已怒火中燒,他們視中土眾生為草芥,劍上沾染的鮮血多了,也不介意再添一筆。蓬萊除卻十大長老個個登峰造極,其餘族人也是不乏令人仰止的高手。這兩人能夠陪同坤部長老行走中土,擔起尋龍定穴的重任,自然是罕見的劍客。
一左一右兩道流影從張聽柏身側縱出,風馳電掣般欺身夾擊,雪亮的長劍如黎明破曉之光撕裂漫天的黑幕,一往無前地斬向古樹下的少年。楚青岩雙手捏著劍指,分別朝雙劍虛應,隻見兩道劍氣灑然射出,將長劍擊偏數尺。
兩人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少年未及弱冠,竟有這般手段,隨即收了小覷之心。他們皆是劍道造詣非凡的高手,招式簡練,卻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恰是蓬萊劍法的風格,褪去華麗、精巧的外在,返璞歸真,奉行大道至簡。
黑衣劍客鄭重以待,劍威赫赫,然則楚青岩身影杳杳如鶴,飄移騰挪頗為自在,雙劍竟近不了他的身。雙袖卷舞,袖中劍氣狂湧流瀉,隻覺滿天都是劍氣。黑衣劍客越戰越驚,漸漸失去了攻勢,隻得揮劍斬碎劍氣自保,毫無還手之力。
那日巨峰之巔,有雪鴻、木青龍這樣的前輩宗師,也有張元宗、張蘭亭那般的蓋代高手,張聽柏確實沒有留意楚青岩武功如何,隻是依稀覺得是上乘水準。他知道跟隨自己的兩人在中土是何等高度,此時見少年遊刃有餘,豁然明白自己小瞧了他。
張聽柏心知兩人擋住這位龍門少年,當即手握素白玉尺向楚青岩擊去,狂湧的劍氣刹那間被玉尺震散。楚青岩雙眼一凜,那柄玉尺如是山嶽一般向自己壓來,沛然的力量似要碾碎自己,心中默念一聲:流光。
流光劍脫袖而出,猶似一道光劃過長空。劍似無堅不摧的矛,尺似堅不可摧的盾,矛盾之爭結果是,流光與玉尺僵持須臾,便被相互逼開。兩人無心吃驚,迅疾戰在一處,長劍橫空鎖蒼穹,玉尺崩雲沉九州,一時間竟鬥得平分秋色。
張聽柏暗驚這少年好生厲害,楚青岩何嚐不為蓬萊長老的棘手所動容。兩人勢均力敵地鬥了半晌,玉井被劍氣、勁風毀得一派狼藉,不堪入目。兩位黑衣劍客神色凝重,沒想到這少年會是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
忽然從遠處玉虛宮頂傳來一聲怒喝,道:“吵吵鬧鬧個沒完,還要不要人睡覺!”與此同時,一柄劍自上而下飛竄而至,劍上凝聚之勢煌煌難測,生生將兩人逼開。長劍逢玉而入,最後隻餘一截劍柄在外,四人當場呼吸一滯。
玉虛宮頂,依稀有一個人影,在一片素玉之上,好似謫仙人一般。楚青岩望著熟悉的身影,朗聲道:“申先生,你怎麽還在昆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