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峨眉驚魂 一縷清音
危乎高哉!蜀地除卻CD平原,多是崇山峻嶺,懸崖峭壁,道路更是曲折陡峭,山猿難攀,但蜀地並非與世隔絕,官家曾建了連通外界的大道。大道上忽傳馬蹄聲急,塵土飛揚,便見兩匹駿馬奔馳若箭,馬背上是兩位年輕的道姑,赫然是峨眉的青螺和赤眉。
兩人和白露、黃鶴、黑雨同為“峨眉五秀”,乃是年輕一輩的高手。雖然出家為道,但也是豆蔻年華,清麗佳人,而此刻卻是精神萎靡,滿臉死灰之色。兩人一路疾馳,身體似靠莫大的意誌支撐著,感受不到疲累。
忽然遠方出現一人一馬,青衫男子立在道旁休憩,馬匹正低頭食草。兩人瞧清此人,不由縱馬疾奔而去,遠遠便呼道:“張公子……”張元宗偏頭隱約望見青螺和赤眉的形容,心中納悶不已。
黃山之行後,蓬萊不再虛無縹緲,張元宗明白自己所麵對的是怎樣的敵人。此行收獲不菲,霜降的家人得了自由,全了朋友大義,又知曉身世之謎,不再困惑生從何來,而得到一線天這股助力,算是意外之喜,這些對張元宗心境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出了黃山,一路向西,他無暇欣賞沿路的人土風情,隻願一心趕到武林源。時下知曉蓬萊之秘的,唯有白魔、雲崢、蘇航、巫千雪、花未眠、梁臨川、秦少遊、魚蓮花以及龍門門人,甚至連張水衣和楚青岩都不知曉。
莫子虛學究天人,又極善陣法,是梁臨川最好的老師,巫千雪身負古神之術,卜算如神。張元宗隻願立馬同他們會合,商討尋龍定穴和萬象搜靈陣之事。莫子虛不知帶著梁臨川去了何處,隻好先去雲家見巫千雪。
黃山與武林源相距千裏之遙,張元宗需要西入蜀地,然後轉而北上。快馬加鞭幾日,他便進入蜀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因此頗費周折,才尋得大道。當他準備改變方向,北上武林源的途中,遇到了峨眉的青螺和赤眉這兩位道姑。
張元宗迎上前去,問道:“兩位仙子,喚在下何事?”青螺在他麵前停住身形,卻微微一個趔趄,一貫的清冷素淡再也堅持不住,悲戚道:“峨眉完了……”張元宗心中陡然一緊,凝重道:“仙子此言何意?”
青螺和赤眉忽地痛哭起來,一時竟泣不成聲。張元宗守住一旁,靜默不言,等待她們的哭聲漸漸變弱。青螺淚眼婆娑道:“峨眉已遭滅門之災,包括玄寂掌門、碧元師叔祖、衝雲師伯在內,無一幸免,峨眉這算是完了。”
張元宗頓時怔在當場,腦中一陣茫然,無法相信青螺所言,堂堂峨嵋豈會被人所滅?峨眉源遠流長,高手輩出,實力雄厚,武學興盛,能夠以一群女流占據五大派的位置,由此可見其冠絕天下之處。
峨眉素來修的是滅情絕欲,細劍無情,江湖中無人敢惹。想那峨眉掌門玄寂真人,雖從未在江湖上顯露身手,但是其他門派的掌門無不對其敬服,更何況門中還有碧元這個老輩人物坐鎮,以她們的武學修為,何人能夠覆滅峨眉?
張元宗鎮定心神,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青螺知曉張元宗乃任俠之輩,也不避諱於他,哽咽道:“從嶗山下來,師父想帶眾師姐妹遊曆江湖,暫時不回峨眉,遂命我倆回山報信,結果發現峨眉上下盡皆被殺……”
說到此處,她又慟哭不止,花容慘淡,心神被折磨得厲害。張元宗皺眉道:“可知凶手是誰?”青螺此時已無法回他,一旁赤眉忍痛道:“我們回山時,峨眉已遭滅門,完全不見凶手的身影,更不知凶手是誰,我們隻得下山尋回師父主持大局。”
張元宗麵色肅然,道:“從現場可曾發現什麽線索?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赤眉努力回憶,悲慟道:“我與師姐見此慘狀,早已六神無主,根本就無心細查。”她忽然露出驚恐的表情,顫抖道:“她們……她們好像都死在峨眉劍法之下。”
張元宗猛地睜大雙眼,驚愕盯著麵前兩位黯然神傷的峨眉弟子。峨眉派竟覆滅在峨眉劍法之下,這實在太不可思議。玄寂真人、衝雲道長以及靜虛道長已死,還有誰能夠使用峨眉劍法殺了峨眉滿門?
張元宗思索半晌,方才憂慮道:“此事發生多久了?江湖上可有傳出此樁慘案的消息?”赤眉搖頭答道:“根據屍首的狀況,大概已有三四天,我們這一路上也沒有聽江湖人說起敝派發生慘禍。”
要說這中土武林有誰要覆滅峨眉,費盡心思也找不出來,就算是太一教要想除掉峨眉而不驚動江湖也是不可能的。左思右想,也隻有蓬萊有這樣的動機和手段,張元宗一想到此處,隻覺不寒而栗。
青螺情緒稍稍平複,施禮懇求道:“張公子素有俠義之風,還請助我峨眉。”張元宗趕忙伸手虛扶,正氣凜然道:“兩位仙子盡管放心,在下雖勢單力薄,但必定竭盡全力,相助峨眉。”
青螺和赤眉連連稱謝,張元宗又道:“峨眉遭奸邪之輩屠手,的確天怒人怨,但請兩位仙子暫忘悲痛,務必盡快聯合在外的門人,重振峨眉之風,不要讓那凶手得逞。”兩人咬緊牙關,忍住悲傷,齊齊點了點頭。
張元宗微微思量一番,道:“兩位仙子先去尋回妙真道長,我這就去峨眉查看。”青螺忍痛道:“還是由貧道同張公子一起回峨眉,師妹去尋回師父。”張元宗心下一想,峨眉盡是女流,他去查看確實不便,如此也好,便同意了。
三人也無心歇息,於是便分成兩撥,背道而馳。途中,張元宗對青螺多番開導,她們將會是峨眉未來的中流砥柱,不可沉湎悲痛太久。兩人一日便到了峨眉山腳,上次追緝“失魂人”斷天涯時,曾路過此地,此時終於要登山而上。
峨眉山實在太有名了,有詩雲:“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有大峨、二峨、三峨、四峨四座大山,大峨與二峨兩山相對,雙峰縹緲,猶如畫眉,是為“峨眉”之名,時下所稱峨眉乃指大峨山。
峨眉秀絕天下,常年雲霧繚繞,雨絲霏霏,又多層巒疊嶂,景色變化萬千,素有“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之妙喻。此時,張元宗抬頭望去,如人間仙境一般的峨眉,似乎透出一股暮氣沉沉來。或許景色還是那般景色,隻是心情不同罷了。
兩人棄馬徒步約莫一個時辰,峨眉建派之地開始躍入眼簾。峨眉開宗立派幾百年,其規模自是不小,除卻散落山道的亭台樓閣,山頂的建築群由神殿、園林、齋堂、廂房等組成,整體給人一種莊嚴肅穆、清新舒適之感。
待走得近了,隨處可見日、月、星、雲、水、岩石的藻飾,寓意光明普照,山海年長,又見龍、鳳、龜、鶴、獅、麒麟的雕刻,象征長生不老,辟邪祥瑞。建築總體上體現了一種古典幽秘,反應了道家追求內心澄淨、羽化登仙的思想。
入了山門,張元宗便感受到一種詭異的氣氛,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看到距離神殿十幾丈的石階上就有十幾具道姑屍體,還是駭然不已。走近第一具屍體細看,整個人呈一種奔走的狀態,膚色呈現白青,顯然死亡時間已不短。
令張元宗費解的是,屍首雙眼圓睜,透著驚恐、絕望、不甘和疑惑之色,竟是死不瞑目。她胸前的道衣上有一個小孔,鮮血已然凝結成紫黑,正如赤眉所言,與峨眉細劍相吻合。峨眉弟子死在峨眉劍法之下,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當張元宗一腳踏入神殿,依舊被麵前的場景所驚。或躺或靠,或仰或俯,雖不是斷肢殘臂,血染壁牆,但是滿地的道姑屍體,豈不悚然?神殿上供著三清神像,兩側敬奉者四方大帝、碧霞元君、三霄娘娘等諸多道家神仙畫像,皆流露出一種虛無縹緲的神態。
青螺再次見到慘景,幾乎將要崩潰了。這些死了的道姑都是她的師姐妹,曾經鮮活的生命被無情屠戮,已經枯萎。所有的道姑皆是一般無二的傷口和神情,不知當時她們麵臨著的是怎樣的凶手?
三清神像下,擺放了幾具白布遮身的屍體,青螺上前跪下深拜。她與赤眉失魂落魄之下,稍稍收拾了峨眉長輩的屍首,就趕緊下山尋找妙真,其餘師姐妹卻無暇顧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起身帶著張元宗從神殿左側的偏門進入。
沿途道姑屍體隨處可見,峨眉細劍的靈巧纖細,傷口的鮮血並不會噴湧,而是在屍體下泅湮成血泊,她們仿佛是一朵開在血中的花。粗粗算來,竟有近四百的女弟子死在峨眉,而且若不是青螺和赤眉回到峨眉,隻怕還不知道發生了此等慘禍,也就是說當時山上諸人無一幸免,豈不沒人知曉發生了什麽?
青螺搖搖晃晃帶著張元宗將峨眉大致轉了個遍,希望他能夠查出蛛絲馬跡。忽然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傳來,在修羅場一般的峨眉顯得有些瘮人,兩人循著聲音,來到峨眉後山的一處山洞前,女子的哭聲便是從中傳出。
青螺臉色變幻不定,忽地喝道:“是誰在裏麵?”洞中那人好似被驚著,哭聲戛然而止,周遭又恢複了死寂,仿佛那哭聲從未出現過。青螺有些不耐,暫時忘記了悲傷,她隻想找出一個人來,問問峨眉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冷厲道:“你到底是誰?還不現身,不然休怪我劍下無情!”她似乎又恢複成那清冷淡情的峨眉道姑。洞中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好一會兒,一位花容慘淡的年輕道姑出現在洞口,她哭喚道:“師姐……”
青螺愕然,瞧清此人,驚道:“小師妹?”那年輕道姑疾奔過來,撲到青螺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同時哆嗦道:“師姐,你可回來了!太可怕了,師姐,你帶我離開這裏!”年輕道姑緊緊抓住青螺的胳膊,渾身發抖。
青螺稍複心情,希冀道:“可還有人活著?”年輕道姑抬眼搖頭,淒楚道:“沒有了,全沒了。若不是師叔祖讓我躲在三霄洞,我隻怕也見不到師姐你了。”青螺一顆心沉入無盡的深淵,無法自拔。
她強自鎮定,問道:“小師妹,峨眉到底發生什麽了?”年輕道姑刹那顫抖起來,驚恐道:“掌門和衝雲師伯,殺了所有人……”青螺猛地尖銳吼道:“你胡說什麽!”她雙眸射出兩道冷光,直直盯著怯懦的小師妹。
她冷冰冰道:“你再說一遍!”小師妹目光微垂,掙紮一番後,低聲道:“是掌門和師伯殺了所有人。”青螺眼前一黑,身軀軟倒在地,竟暈了過去。小師妹連忙扶起青螺,張元宗也上前渡了真氣給她,平複她波動的情緒,過了半晌方才幽幽醒來。
她目光呆滯道:“這都是怎麽了?峨眉到底造了什麽孽,竟遭此橫禍?”小師妹怯怯道:“師姐,你可要挺住,峨眉今後就要靠你了。”青螺還未從打擊中清醒過來,也不理會她。張元宗暗中示意,小師妹扶著青螺離開此地,尋了處廂房歇息。
玄寂真人和衝雲道長殺了峨眉滿門,絕對是江湖近百年來最詭異之事,這實在是太沒道理了。道家重地,仙境一般的峨眉,竟然發生如此災禍,可以預見必會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是正道力量的一大損失。
幸存的道姑道號無塵,新入峨眉不久,張元宗在她的帶領下,又將峨眉查了個遍,與無塵所言相符。最後,兩人來到神殿,查看了碧元、玄寂等峨眉長輩的屍首。無塵輕聲問道:“張公子,可瞧出什麽了?”
張元宗凝重道:“我一直在想玄寂真人和衝雲道長殺了貴派上下,那麽她們又是怎麽死的?”無塵追問道:“掌門和師伯怎麽死的?”張元宗歎道:“看她們的傷口,想必是自殺而亡的。”無塵失聲道:“這怎麽可能?”
張元宗悵然道:“這沒有什麽不可能,兩位前輩都是仁善之輩,卻犯下這般殺孽,想必是事出有因,不能自己。當她們清醒過來,大錯已然鑄成,可她們怎能接受這樣悲慘的結果,隻怕是萬般懊悔之下,選擇一死了之。我奇怪的是,以碧元真人的修為,又怎會輕易被殺呢?”
無塵驚呆了,她還年幼,當然想不到這世上有人會自殺,更何況是令她尊重的掌門和師伯。此時站在滿殿的屍體中,她又忍住不抽噎起來,斷斷續續道:“我……雖然入峨眉沒多久,但是……大家待我都……很好,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無塵,十七八歲的年紀,有一種稚嫩而柔弱的氣質,這樣慘案對她來說的確難以接受。張元宗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林婉君的人?”玄寂和衝雲殺盡峨眉弟子,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她們處在失常的狀態下,而碧元很可能是死在真正的凶手手上。
張元宗的腦海中不由冒出“林婉君”這個名字,林婉君是蓬萊巽部長老,身兼諸多旁門之術,尤擅控製人的心神,多年以前便在中土興風作浪。峨眉慘案同當年青城有著莫大的相似,他不由將峨眉慘案同林婉君聯係在一起。
無塵偏頭思索,止住哭聲搖頭道:“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張元宗一默,轉而一想,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或許林婉君隻是以另一個名字出現。想到這個神秘詭譎的魔頭,已過七旬,卻能以青春容貌禍亂江湖,真是令人膽寒。
就算妙真返回峨眉,召回在外的弟子,隻怕也保不住五大派的位置。三十年前,青城、峨眉並稱蜀中雙秀,自青城覆滅於斷天涯之手,峨眉便一枝獨秀,何曾想三十年後,峨眉也會泯然於江湖。
張元宗轉身向遠處眺望,山巒層層疊疊,起伏雄奇,何處是真龍?何處是龍穴?峨眉香火幾若斷絕,是不是稱了蓬萊的心?她們已然護不住峨眉山門,豈不任由蓬萊來去?若不尋得龍穴,守著偌大的峨眉又有何用?
無塵拿不定主意,猶豫道:“張公子,現在該怎麽辦?”張元宗回首道:“還是先將她們的屍身收拾好,待妙真前輩回山時,再作打算。”無塵連忙點頭道:“就照張公子說的辦。”兩人便開始將一具具屍體搬進神殿安置好,不久青螺也出了廂房,情緒穩定不少,也沉默不言地搬運師姐妹的屍身。
偌大的神殿擺滿了同門的屍體,青螺自是萬箭穿心,倒是無塵對峨眉的感情沒有她那麽深厚,顯得堅強些。所有的屍首擺在神殿,竟有四百一十一具之多。傍晚時分,殘陽如血,神殿被渲染上了一層頹靡的色彩。
青螺對著三清神像祝禱道:“三清在上,感弟子誠心,望護佑峨眉安寧。”她又對著東側的一副畫像道:“太乙救苦天尊在上,弟子祈禱,望接引峨眉亡魂前往東方長樂世界。”接著她同無塵一起念誦《太乙救苦天尊說把罪酆都湖妙經》,超度亡靈。
張元宗一待就是五日,妙真道長一日不返回峨眉,他便不能離去,更何況真凶還沒找到。期間,青螺勞心傷神太過,除了每日念經祝禱之外,也顧不了其它,隻能由無塵張羅食宿。張元宗多次向無塵詢問那日的情形,卻沒有找到林婉君的蛛絲馬跡。
這日夜幕降臨,冷月灑輝,但是這樣的夜晚豈能入眠?張元宗心事重重,皓月旁邊愈加凝實的虛影沉沉壓在心頭。峨眉的玄寂和衝雲是道家宗師,是怎樣的手段才會讓她們屠戮峨眉滿門,這個幕後真凶真的是林婉君嗎?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今夜的月亮尤其明亮,月光為峨眉鍍上了一層銀色,有一種朦朧的美。他淡泊寧靜的心沾了太多世俗的塵埃,負了太多沉重的責任,已不複當初。他信步遊走,峨眉的秀麗在月色中展現得更加含蓄而純粹,淡淡地落入眼眶,似乎減輕了心中的重負。
不知不覺來到園中梅林,初梅堪堪展顏,不同於茉莉之類的甜香,梅花的香氣清冽而微帶苦澀,是如此的孤傲出塵。梅林南側有一樓,樓頂烏瓦上有一道窈窕的背影,依稀可見是峨眉弟子的裝束,再仔細打量,正是無塵。
張元宗覺得有些不便,轉身準備返回廂房,忽然一道輕輕淡淡的聲音傳來道:“張公子,也睡不著嗎?”張元宗隻好回身望去,隻見無塵已轉首望向自己,臉上流露淡淡的憂傷,他頷首道:“是在下唐突了,望仙子勿要見怪。”
無塵哀婉道:“張公子見外了,峨眉罹難,多虧尊駕雪中送炭。”月華如水,灑滿了她一身,仿佛她的臉龐是另一輪明月。月下的無塵少了白日裏的怯弱,多了一份超然出塵的美態,仿若月中仙子。
月華在恍然間大盛,光華似乎都匯聚到無塵的身上,眼眸的秋波也纖毫畢現。她是遺落凡間的精靈,純淨得如同一塊琉璃,承載了滿身的月光。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清澈,尤其是那一雙眼眸,靈泉汩汩,如夢如幻。
無塵淒楚道:“張公子,可知我出家前幹的是什麽營生?”張元宗輕輕搖頭,無塵淡淡一笑,流露濃鬱的傷情,道:“我以前是青樓的舞姬,若不是遇到師姐,隻怕今生都要淪落成鬼。不知為何,今夜我卻想舞上一回。”
她緩緩伸出一雙素手,雪白如兩朵梅花,竟真得在烏瓦上輕舞起來。她露出一雙赤足似兩朵青蓮,在月華下綻放,步步搖曳著清雅之姿。腳踝上係著紫色的鈴鐺,此時卻沒有聲響。張元宗驚訝地望著樓頂上無塵的舉動,然而這份疑惑自這一舞開始便又消散了去。
無塵翩然起舞,初時在道髻道衣的裝束下,有一種清絕不妖的雅致。道髻忽然散開,秀發流瀉而下,在夜風飛舞起來,那身深色的道衣也漸漸鬆了,隨著輕靈的舞姿脫落,露出裏麵的紗衣,薄袖迎風,秋波流轉,亂紅飛過秋千去。
無塵在此刻盡展一副驚心動魄的美,舞姿窈窕聘婷,神態嫵媚驚豔,如花開雪落,如鳳飛鶴翔。腰肢細軟,脖頸白潔,舞動起來是流雲繾綣,淩波微步,或翔或戲,舞姿曼妙是風華絕代,飄忽若神。
暗香浮動,梅林幽傳,青衣公子,豐神如玉。這一舞,張元宗竟看得癡了,不覺心神搖曳。這已不是俗世的舞蹈,是傳說的洛神之舞,她的低首徘徊,她的哀婉歎息,都深深勾動一顆心在土壤中生根發芽。
她神秘、魅惑、優雅、純淨,不僅僅是月光,仿佛連滿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所以才會如此耀眼奪目。除了無塵,周遭的一切都朦朦朧朧,化為混沌,隻為襯托她的這一舞。張元宗露出淡淡的笑意,好似化作一團流雲,欲要飄蕩而上。
“南麽三曼多伐折囉赧,滿陀滿陀也。慕吒慕吒也,伐折路嗢婆吠,薩嚩怛。”梵音在夜中唱起,猶如一道清流從雙耳流入,流經全身,清涼寧神。張元宗陡然醒轉,眼前一暗,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劍氣透射,斬滅紛擾。
夜空哪裏有什麽明月,早已躲在雲層之後,樓頂上無塵處在黑暗之中,勉強能夠看見輪廓,不知神情如何。梅林深處走出一位白衣女子,方才正是她出言破了魔障,救了張元宗。隻見她纖塵不染,清絕無方,悲天憫人,狀若觀音,正是許久不見的魚清池。
張元宗見到她現身,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她慘遭大變,離開雲家,卻未想在此處遇到她。他已然明白,無塵豈是一位新入門的峨眉弟子那麽簡單,連他都一不留神著了道,更遑論他人。若不是魚清池施展清心法咒,自己今夜隻怕要栽在此處。
張元宗心中暗驚魚清池竟會清心法咒,施禮道:“多謝姑娘援手,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魚清池微微點頭道:“舉手之勞,張公子不必掛心。此人的攝魂術厲害非常,如不是張公子本身意誌堅定,再加上出其不意,隻怕我也無能為力。”
張元宗知她所言不虛,他親身感受,自是知道此非一般的旁門邪術,幾可攝魂奪魄。對方的厲害在於,整個過程當中,他神識並未受到影響,幾乎保持著清醒,自然而然衍生戀慕之意,是真真切切的感受。此時想來,隻覺一陣後怕。
雲層飄走,露出明月的光輝,照見樓頂上的無塵。張元宗抬頭望去,目光如劍,淩厲如鋒。無塵緊緊咬著嘴唇,怯怯地如同一個孩子,俯首望向張元宗,一臉無辜的表情。她不安地皺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委屈道:“張公子,你怎麽這麽看著我?”
此時後方傳來腳步聲,青螺夜裏也輾轉難眠,聽見異動,便循聲尋來,見到園中張元宗和一位陌生女子站在一處,又見無塵佇立烏瓦之上,納悶喊道:“小師妹,你去上麵幹什麽?還不快下來。”
無塵淚水決堤,帶著哭腔道:“師姐,我怕。”青螺滿腹疑惑,回頭看了看張元宗和魚清池,然後抬頭道:“有什麽事,下來再說,有師姐在,你不用怕。”無塵“嗯”了一聲,又道:“師姐,你可不可以上來接我?我害怕張公子。”
青螺眉頭一皺,看見小師妹柔柔弱弱的樣子,心中憐惜不已,對張元宗歉然道:“小師妹從小命苦膽小,貧道將她從陶家莊帶回峨眉後,師門上下難免對她寵溺了些,若有衝撞之處,還請見諒。”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張元宗現在才知這無塵竟是當日陶家莊莊主陶子君續弦的新娘子。那陶子君乃是江洋大盜黑山,囚禁原配夫人黑水,在婚禮上被青螺所殺,事後青螺便帶走了新娘子,未曾想就是麵前的無塵。
青螺欲要上樓,張元宗忽然伸手擋住了她,青螺驚愕道:“張公子,你這是何意?”張元宗對她投去稍待的目光,然後對著無塵冷聲道:“林婉君,你不必在此裝模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