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朝花夕拾 我自澄澈
張素瓊站在夜空之下,盯著院門,黑衣被夜寒滲透猶自不知,她在等一個人。身後房中亮著燈火,偶爾傳出一兩聲孩童囈語。夜中久待,她漸漸有些出神,僅是片刻,她陡然拔劍出鞘,一抹雪光清冽,映得眉橫眸冷,英姿勃發。
亥時過半,忽聽有人叩響門扉,張素瓊驟然握劍,然後穩定聲音道:“是誰?”門外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答道:“是我。”張素瓊暗自鬆了口氣,上前把門打開,迎進來一個青年男子,連忙低聲問道:“如何了?”
簡文鼎複雜地盯著她,頷首道:“船已備好。”他猶疑一刹,又道:“你真得準備離開嗎?”張素瓊兀自一默,轉首緩緩掃向院落,一花一草,一事一物,再熟悉不過,可終歸是與那人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聲音清冷道:“他既然誌在大業,不顧骨肉親情,行那湮滅人性之事,我又何必要與他日夜相對。”簡文鼎擔憂地望著女子,歎道:“這是老祖宗的使命,也怨不得他,你我不也為此而活著嗎?”
張素瓊眸子一黯,然後冷冷道:“話雖如此,可他畢竟是他們的父親,怎能絲毫不念父子之情,甘願把他們當作工具。我不想讓我的孩兒將來成為行屍走肉,我要帶他們離開!文鼎,你會幫我嗎?”
簡文鼎一陣苦笑,戀慕地望著她,道:“這麽多年,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當初你嫁給他,我……我也是祝福你的。”張素瓊呼吸一滯,沉默須臾,悵然道:“你我青梅竹馬,當年要是嫁給你,也許一切都不同了。”
簡文鼎心中一緊,口中苦澀,癡癡道:“那以後……”張素瓊臉色溫和下來,輕聲道:“逃離此地,今後我們母子就托你照顧了。”簡文鼎聞言腦中一懵,轉而心中狂喜,激動道:“我……我一定會對你們好。”
張素瓊並不纏綿於此,冷靜道:“趁他不在,我們抓緊離開。”兩人進入房中,直奔床上兩個熟睡的孩子。張素瓊在床邊坐下,露出憐愛慈和之色,大兒未及兩歲,小兒尚在繈褓,但是今夜怎麽也躲不去一番決絕。
一人抱起一個孩子,趁著黑夜出了院落,途經幽徑,路過山水,沿著山路一直而下。一路黑燈瞎火,兩人不敢用明火指路,好在皆是功力深厚,目能夜視。不知過了多久,來到山腳,沙灘鬆軟濕潤,海濤起起落落。
簡文鼎揚手一指,道:“船就在那邊,其餘的已被我搗毀。”張素瓊順著望去,隻見遠處礁石後麵藏著一艘中型的船,不由暗喜。她又忍不住回首,夜色雖濃,但依稀可見山上暗藏乾坤,心中忽又生出惆悵之意,真得要離開了。
她扭頭正要動身,突然附近亮起一片火光,一道疲倦的聲音傳來道:“瓊兒,你真要離開我嗎?”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張素瓊臉色刷白,抱緊小兒的胳臂一緊,就在這刹那之間,母親已為孩子計了深遠。
她決然把孩子往簡文鼎懷中一送,緊盯著他,透著狠厲,語氣冰冷道:“你帶著他們離開,永遠不要回來。”簡文鼎正要出言反駁,張素瓊業已轉身踏出幾步,拔劍斜揮,隻身獨擋,黑夜也掩不住她身上的鋒芒。
對麵陸陸續續站了十幾人,皆神色靜默地擁著一位負手而立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墨衣,眼神深邃如淵海,劍眉飛揚似雲霄,鼻梁高挺若玉峰,嘴唇起伏比丘壑,生有萬丈淩雲之氣,又有萬夫莫敵之威,頭角崢嶸,湛然若神,這個人就是她的夫君。
張素瓊冷聲道:“你早知我要離去,竟一路熄火尾隨,時至此刻,你還要這般耍弄心思嗎?”墨衣男子黯然歎息道:“我隻是期望你能在最後一刻醒悟,我就會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終歸還讓我失望了,你竟然要走到這一步?”
張素瓊淒然笑道:“他們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決不允許他們將來成為怪物。”男子半晌不語,然後緩緩道:“你怎麽就不明白,豈能為了一己之私,不顧祖宗大業?你兄長已然卜出天機將臨,我等更要上下一心,共銷前仇。”
張素瓊猛然厲聲道:“我才不管什麽前仇舊恨!我隻要我的孩兒平安長大,誰也不能把他們當做複仇的工具!”男子耐心解釋道:“我族的孩子從一出生開始,就肩負著我族的大任,你我何嚐不是這樣?他們不是工具,是希望。”
張素瓊蒼涼大笑,驚地夜鳥乍飛,她淒厲道:“稚子何辜?你竟如此狠心!讓我的孩兒淪為如你們一般瘋狂的野獸!”男子忍不住沉聲道:“瓊兒!我是你的夫君,是他們的父親,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陌生人!”
張素瓊兀自笑得發寒,微微抬劍,盯著男子不再言語。簡文鼎抱著兩個孩子站在後方,眼見著劍拔弩張,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男子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冷冷道:“簡文鼎,他們是我和瓊兒的孩子,你一個外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他不是不知張素瓊與簡文鼎同為一部,兩小無猜,雖然張素瓊嫁給了自己,並育有兩子,但是他還是不能無視簡文鼎的存在。當她麵對困難的抉擇時,最後還是擇了簡文鼎。他心中有一團火,燒得五髒六腑似要熔化。
簡文鼎自知身份尷尬,不免有些手足無措,卻聽張素瓊肅然道:“文鼎,記得你答應我什麽。今後,你就是他們的父親!好好養大他們!”兩個男子皆是腦中一陣轟鳴,對麵的男子怒道:“張素瓊,你好狠的心!難道我不配做我孩兒的父親!”
張素瓊寒浸浸道:“你們要完成祖宗大業,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但你想要讓我的孩子身臨險境,這萬萬不可能!”墨衣男子氣道:“他們既然是我的孩子,自然要擔起更重的責任,豈能貪圖安逸,畏首畏尾?”
張素瓊絕望大笑,瞧得眾人麵色變化不定,她恨聲道:“孩子,我一定要帶走,隻希望你將來別沾上他們的血。”男子好似被猛力擊中,噔噔後退兩步,驚駭地望著自己的愛妻,苦澀道:“你的心好毒!”
張素瓊忽然抬頭望著星空,悵惘道:“要是你將來有些許顧忌……”她話頭一斷,轉而自嘲道:“隻怕是我癡心妄想了。”男子豈會不知她話中的意思,惱怒道:“你既然知道大業不可因他們而棄,為何還要將他們送走?”
張素瓊複又望著他,嘲弄道:“我情願他們作為弱者而死,也不願他們成為手掌利器的屠夫。”她太固執了,寧折不彎,男子根本無法改變她的執念,怒聲譴責道:“你看看你哪像一個母親?”張素瓊神色一黯,喃喃苦笑道:“或許你說的對,我不配做他們的母親。”
這時,從山上蜿蜒而下一條火龍,後續又湧來了幾十人。為首一中年女子,張口便道:“帝生,這雖是你的家事,但老祖宗的規矩不可違背,我不得不告誡你,我族苦心孤詣,累世經營,你決不能辜負族人。”
這中年女子身量頗高,方額廣頤,龍睛鳳頸,有著男子一般的濃眉,眉梢直削上揚,雙瞳冷漠如冰,不怒而威,容易讓人忽視她本身的顏色。大部分人皆候在她的身後,不敢越前,對其頗為畏懼。
簡文鼎臉色大變,在他看來,這中年女子比麵前的男子更加可怕,她幾乎沒有什麽感情,素來偏執冷漠。張素瓊已然麵無血色,她從心底裏對自己的夫君還存著一點希冀,可是自這中年女子出現,她已絕了最後的希望,生了死誌。
她安靜地望著自己的夫君,露出清清冷冷的笑容,墨衣男子感覺心底一片荒涼。海浪的聲音突顯了沙灘上的死寂,墨衣男子和張素瓊四目相對,皆讀不出對方眼中的一絲退讓。中年女子頗為不耐,冷厲道:“還等什麽!”
她身旁一朱衣男子慌忙上前,急道:“小妹,你為何要鬧到這般地步?快給我回來!我們都不會追究你的。”張素瓊望著兄長,露出些許委屈之意,道:“若我孑然一身,同你們一道倒也無妨,可是自從做了娘親,我的心境也就變了,那些事都是造孽啊。”
朱衣男子聞言怒其不爭,責備道:“糊塗!雙月臨空,七星耀日,我族守候這個天時已有千年,能在你我有生之年遇上,何其有幸!覆滅中土是我族夙願,我們要用他們的血以慰先祖亡靈!這是我們的使命,你怎能忤逆祖宗,褻瀆大業?”
張素瓊淒苦一笑,道:“中土到這一代,他們身上哪還有什麽罪孽?看著我的孩子,我就想到中土又有多少孩子將會死在這場浩劫之中,他們都是無辜的。”朱衣男子搖頭堅定道:“中土就是一個鬼蜮世界,我們這是替天行道!”
張素瓊悲涼道:“什麽是天?什麽是道?他們同我們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先祖的血債怎能讓後代背負?你們都入魔了!不分是非黑白!難道你們就沒有絲毫顧忌嗎?你們將要覆滅的是無數你們根本不認識的人,蒼生何辜!”
中年女子乍然戾氣橫生,拔劍遙指張素瓊,冷刺刺道:“身入邪道,背叛蓬萊,無論你是誰,都必須以死謝罪!”朱衣男子臉色一變,急道:“萬萬不可!小妹隻是一時糊塗,我一定勸她迷途知返,請您再給她一個機會。”
中年女子置若罔聞,依舊盯著對麵的女子,淡漠無情道:“張素瓊,若你自戕,我還能放過你的孩兒,成全你的蒼生何辜,若不然隻能斬草除根!”墨衣男子聞言眼眸一沉,便遲疑道:“等等……”
中年女子一臉寒霜,嚴厲道:“帝生,聽柏,繼任大典雖還未舉行,但請記住你們的身份!你們若不忍動手,便由我代勞!”兩人胸腔擁堵,腦子一片混亂,待繼任大典之後,他們將是帶領全族完成千年大業的領袖,容不得半點閃失,可是麵前的女子是自己的發妻、小妹,他們怎能殺她!
中年女子見狀冷哼一聲,欲要親自出手,尋常族人可抵不住張素瓊的劍。墨衣男子忽然揮手阻攔,沉默片刻之後,沉聲道:“她是我的妻子,不勞旁人動手。”中年女子聞言止步,隻是冷眼旁觀,朱衣男子愕然地盯著他,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張素瓊恍覺身至寒泉之中,寒氣滲透進身體的每一部分,她感覺到冷,但是已然沒有時間傷心。她緊握劍柄的手關節發白,回首冷喝道:“你還不快走,難道真想讓我們都死在這嗎?”簡文鼎望其決絕的臉龐,心中搖擺不定,猶疑道:“我……”
張素瓊決然道:“你再不走,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隻見她橫劍掃向自己的脖子,簡文鼎大驚失色,惶急道:“住手!快住手!我這就走!”他慌張是抱著兩個孩子頭也不回地奔向遠處的礁石。
墨衣男子看著簡文鼎的身影,心中翻騰起巨大的怒意,為什麽她最後相信的還是他?他刹那間失去理智,發狂地向簡文鼎縱去,身影快得如風如電,殺氣充斥全身,雙眸寒如孤星。他腦海中響起一道怒吼:他憑什麽能夠成為那個站在她身後的人!我才是她一生的依靠!
忽然一柄雪寒的長劍擋在麵前,張素瓊一雙眼眸在夜裏顯得愈加冰冷,盯著墨衣男子渾身發寒,繼而是撕裂般的疼痛。她的劍是這般毫不猶豫,仿佛一舉刺進了他的心裏。墨衣男子木然揮劍擋住了橫削的劍鋒,幾年夫妻,終是拔劍相向。
中年女子身側有人提醒道:“簡文鼎那邊,我們要不要……”中年女子截然道:“不用。”那人皺眉道:“可是……”中年女子雙眸如兩眼寒潭,波瀾不驚道:“帝生不會對他妻子怎樣,隻要張素瓊被困住,文鼎那孩子就不會獨自逃走,我太了解我這個外甥。唉,真是冤孽。”
那人果然瞧見簡文鼎將兩個孩子安置好,然後立在船尾,焦急地望著這邊的情形,並沒有離去的跡象。中年女子仿若自言自語道:“張素瓊性子剛烈,若逼急了她,隻怕會立馬死了,逼走那孩子,還是讓帝生纏住她吧。”
場中,墨衣男子一劍擋開張素瓊的殺招,忍住心中煎熬,喝道:“你同我回去!”張素瓊一臉霜色,出手毫不容情,她也是族中有數的高手,一出劍便是劍氣激射,殺伐絕情。她知道墨衣男子的可怕之處,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唯有竭盡全力,為簡文鼎拖延一些時間。
墨衣男子怎會不知她的用意,既不願即時製住她,又不願真得傷了她,出手間自然有所保留,也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幡然醒悟。即便如此,張素瓊也漸漸覺得不支,她與之朝夕相對,自是知曉他是何等樣的人物。
趁著間隙,她側首望向海邊,隻見船還停在原處,簡文鼎憂心如焚地向這邊張望,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他蠢貨。有中年女子在,他們怎能全身而退,中年女子礙於墨衣男子,暫時沒有出手,而墨衣男子又礙於夫妻情分,也沒出盡全力,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張素瓊目前隻能拖住諸人,讓簡文鼎帶著自己的孩子逃離蓬萊,可是簡文鼎關心則亂,眼見著白白浪費了這個機會。她不由岔了氣,劍招一亂,高手相爭,一個疏忽便是輸了,果不其然墨衣男子的劍抵在了她的胸前。
張素瓊明白了個中關竅,悲歎道:“難道真是天要絕我?”眾人聞言以為她是因為被墨衣男子製住而有所感慨,卻見她罔顧墨衣男子的劍,徑直轉身望著停船處,冷喝道:“簡文鼎!你給我站住!”
簡文鼎乍然收回邁出的腳,望著一臉寒厲的女子,她此時身上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氣息,讓他心生恐懼。墨衣男子見她這般作為,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中年女子蹙眉望著這邊,若是她能看見她的神情,多半知道將會發生什麽,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張素瓊忽然微笑道:“我知道我不死,你是絕對不會離開的。文鼎,照顧好我的孩子。”她猝然揮劍刺入自己的左胸,鮮血灌入沙灘,最後嘶吼道:“你不準回來!否則我做鬼都不會原諒你!記住,不要告訴我孩兒他們的父親是誰!快走……”
墨衣男子怔在原地,張素瓊最後的話深深地傷害了他,時至此刻也不忘斬斷他們之間的聯係,她是多麽無情。中年女子臉頰扭曲,尖聲叫道:“快把他們抓回來!”身側諸人領命,紛紛向停船處疾馳而去。
簡文鼎被這場景驚得心膽俱寒,腦子渾渾噩噩,隻有一個念頭,必須帶著孩子離去,他機械地操船入海。蓬萊建造的船精妙無比,他又擇了最快的船,一旦啟動船上的機關,便可破浪前行。這船駛得極快,待眾人奔近,業已到了十幾丈外。
忽然間,船上響起嬰孩的哭聲,驚碎了海上的寧靜。兩個孩子仿佛冥冥中有感,母親殞命,遂夢中驚醒,傷心大哭。簡文鼎也顧不了那麽多,傻傻地望著海邊,望見墨衣男子抱著張素瓊跪在沙灘上,他五內鬱結,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漸漸的,朱衣男子木然的身影,中年女子殺氣騰騰的盯看,以及餘人四處尋船的場景,都看不見了。簡文鼎被黑夜包裹,好似被抽空了力氣,忽然摔倒在船板上,他呆呆地不動彈,眼前都是張素瓊可怖的神色。
第二日天光大亮時,他才麻木地從船板上起身,瞧見近處的兩個孩子,心中似乎有了一絲著落。他默默地從船艙中找到食物喂飽了孩子,接著便開始確定航線,為了不讓族人追上,不得不故意繞遠。
後來,他終是想明白了張素瓊那句“難道真是天要絕我?”的意思,那麽寧折不彎的女子,怎會感歎生死?她本就沒有必要死啊,隻要自己當時果斷帶著孩子離去,她即使留在蓬萊,以墨衣男子和朱衣男子的身份,怎麽也會保住她的性命。
她當時定是希望自己這麽做,可最終卻是誤了她的心意,以致她不得不以死逼走自己。簡文鼎明白此節,渾身汗流不止,從頭涼到腳。他滿腹懊悔,直欲結果自己的性命,追隨摯愛而去。然孩子的牙牙學語,把他拉回了現實,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他一定要照顧好她的孩兒。
簡文鼎低估了蓬萊的決心,一波又一波的蓬萊人潛入中土,尋找他和孩子。蓬萊千年以來,還從未有過族人叛逃,這件事徹底激怒了蓬萊八部。不僅蓬萊派人越洋而來,是更啟用了中土潛伏的力量,共同搜尋。
簡文鼎帶著孩子幾次死裏逃生,最後無法隻好將兩兄弟托付給一個老夫子。他又恰巧得了機會,進入一線天,成為了一名殺手,正好據此隱藏身份。孩子年幼,蓬萊人難以尋到,隻要他不現身,便不會危及孩子的性命。
簡文鼎畢竟是蓬萊出身,見識和身手皆遠超諸人,很快便脫穎而出,先是成為二十四節氣之一,接著奪取四使之位,最後問鼎殺手之王。十二年之後,他在一線天根基大成,順理成章地接任了一線天的宗主。
期間,簡文鼎從未與兩兄弟相認,隻是在暗中關照一二。沒過幾年,老夫子暴病而亡,兩兄弟流落江湖,不得不以乞討為生。得知此事後,已然無處可尋,他雖然識得孩子麵貌,卻不便大張旗鼓,鬧得滿城風雨,最後還是在組織搜羅孩子的時候,才發現他們也在其中。
隨著閱曆的增加,地位的不同,簡文鼎遇事想得愈發透徹,蓬萊的可怕,他是心知肚明的,人心的變化也是必然的。幾年過去,他偶爾外出探望孩子的時候,便感覺有人跟蹤自己,雖然最終甩脫,但他猜測蓬萊已經尋到了他。
那兩兄弟畢竟是墨衣男子的孩子,朱衣男子的侄兒,以致蓬萊的決心從未斷過,但卻不見得要置於死地,甚至會迎他們回歸,因此一來沒有他們的蹤跡,二來簡文鼎已是今時不同往日,所有蓬萊並未對其動手。
正因為有這層顧慮,他愈加不敢同兩兄弟有任何交集,他們決不能回蓬萊。誰知他倆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一線天,正合了他的心意,便於暗中相護。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自從他再無外出之舉後,他隱隱覺得蓬萊將注意力放在了一線天,尤其是那群孩子的身上。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簡文鼎利用一線天的力量查出監視自己的蓬萊勢力,發動圍剿,並趁機將兩兄弟從一線天帶到千裏之外的武林源,不得已讓他們再次流浪江湖。他暗暗發誓,總有一天,當他擁有足夠的力量,一定會光明正大地護他們的周全。
當風聲漸息,他再次來到武林源時,兩兄弟又消失不見了。經過多方查探,依舊音信全無,他為此耿耿於懷一十六年。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他接任一線天宗主已有十餘年,終於在這一年,一個名字讓他心神失守。
當年他將兩兄弟托付給老夫子的時候,為了紀念他們的母親,遂子隨母姓,哥哥取名元宗,弟弟取名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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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老者臨窗而立,望著山腰處的雲海,好似撥雲見日,過往被埋葬的一切終是被提及,不免五味雜陳,黯然失神。張元宗靜坐不動,視線漸漸凝結,在老人低沉的訴述中陷入沉寂,真相的震撼淹沒了全身。
慌亂如同波浪湧及四肢百骸,緊緊包裹著心髒。他孤身躲在陰影之中,呼吸有些悶堵,若是同那人能夠一起麵對真相,或許會好些。可是太一教主以一張麵具阻擋了一切,他雖口口聲聲要殺了張元宗,但此刻卻已不知去向。
張元宗久久沉默,如同雕像,麻衣老者竊以為他為離奇的身世所驚,卻不知他內心卻是冰火臨身。自老者口中得知身世,他震撼、慌亂、茫然、糾結,最初的記憶僅是停留在與老夫子相依為命的時光,卻未曾想他竟是蓬萊之後,那個妖魔一般的蓬萊啊。
千年浩劫,蓬萊遺族,他要義無反顧對抗的東西,卻變幻了模樣。他的立場,他的堅持,他的使命,都失去了最初的純真。他不是沒懷疑過麻衣老者,甚至認為蓬萊業已知曉龍門存在的意義,因此這是蓬萊的陰謀,可是他還是相信了老者所言。
他身上延續著蓬萊的血脈,祖上遭受過中土武林的虐殺,這仇這恨是一把枷鎖,在這一刻困住了他。然而這麽多年,師父的教誨,師門的熏陶,他一直堅信自己是肩負著榮耀的龍門傳人,他有在乎的親人、愛人、朋友和一顆善良而正義的心。
此刻他混亂了,一邊是家族蓬萊,一邊是師門龍門,各自都有著千年的使命,他該何去何從?他雖不記得蓬萊,但是這種血脈的聯係,好似有一根鐵鏈鎖住了他。碧海波濤之間,蓬萊仙山之上,有著他真正的血親,那是他的家鄉,他的歸宿。
直到天光褪色,樓閣昏暗,張元宗從沉悶中起身,來到老者近前,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平靜道:“簡叔大恩,元宗沒齒難忘。”簡文鼎仿佛此刻才相信事實,激動地將張元宗扶起,悲喜交加道:“見到你,我滿心歡喜,終於不負你娘親所托。”
他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與相隔十幾年的親人相見,顫抖地抓住張元宗的胳膊,左瞧瞧右看看,不知不覺流下淚來,滄桑的心在這一刻得到慰藉。這麽多年過去,素瓊的孩兒已是人中龍鳳,可是佳人早已不在。
簡文鼎絮絮叨叨,談及張元宗的娘親,詢問他這些年的經曆以及張蘭亭的下落。張元宗直言不諱,地痞欺辱,師父相救,倒也尋常。不過,他隱瞞了張蘭亭的身份,一句失蹤帶過,引得簡文鼎長籲短歎。
雖然蓬萊諸事離自己相當遙遠,但是張元宗還是感受到娘親深沉的愛,以及老者身上父親一般的關懷,至於蓬萊的那個人,他並不願多想。兩人秉燭夜談,整整一宿,直至天光大亮,簡文鼎漸漸發現張元宗身上如釋重負的變化。
雲海邊緣的晨曦落在窗邊張元宗的身上,淡淡的光暈,淺淺的神色,透著一股澄澈通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