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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乎

  五月的巴塞,曠遠的藍天,古老莊嚴的哥特大教堂,還有這個偶遇的相親對象。時間在這一刻悄悄靜止,他和她默然相對,微風輕起,撩起一陣若有似無的旖旎。


  易珊有一瞬間沒聽清他在說什麼,耳膜鼓噪了幾回,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在對她說「在乎」。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此刻流淌著賴人尋味的悸動,目光流轉間是他溫柔的笑容。他的笑很難得,冰山融化,春回大地,暖人心脾。


  她似乎想起來,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真誠專註地對她說過「在乎」,那個記憶中保護著她的少年,也用這樣獨有的寵溺和溫暖打開了她緊閉的心。


  易珊自小就不愛動,上學時所有的時間不是看書做題,就是背書記單詞。自從誤打誤撞和蕭楠做了朋友,他就一直嘗試改變她懶惰的生活習慣,常常在體育課上帶著她和朋友一起運動打球。那時候的學生娛樂項目不像現在這樣豐富,尤其是女生上體育課不是扎堆聊天,就是在足球場邊看自己暗戀的男生踢球,很少有愛運動的。不知道是不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蕭楠喜歡運動,他身邊的朋友,不論男女,一個個都是運動的高手。他有個發小叫陳沁,這個女孩子羽毛球打得特好,每次蕭楠踢球去了,就把易珊發給她特訓。


  那節體育課,像往常一樣老師分發了器材之後,學生們就自由活動了。易珊照舊被蕭楠派到陳沁隊伍里學打羽毛球。她悄悄對蕭楠嘟囔:「我不想和她們打球,不如我去看你踢球吧。」


  她平時雖然遲鈍,但隱約能感到陳沁對她並不友善。她眨巴著眼,向他拜託道:「你別讓我去打羽毛球好不好,我真的不會。每次打了,第二天手特別疼。」


  蕭楠敲敲她的額頭,哄她道:「誰上周才感冒的,誰說過的要加強鍛煉的?你去玩一會兒,就過來看我踢球好不好?」


  易珊見哀求無用,只好乖乖聽話:「那我待會兒去給你買雪碧吧,踢完球就可以喝了。」


  「嗯,去吧。」蕭楠和陳沁交代了要好好照顧她之後,就和男生踢球去了。


  「四眼妹,快過來,」見到蕭楠走遠了,陳沁立刻不耐煩地招呼她過去,「你到底打不打球啊?」


  易珊慢騰騰地移過去,一大摞衣服立刻砸到她身上,陳沁趾高氣昂地說道:「幫我們拿著。」


  幾個女孩子撇下她說說笑笑往前走去,她像個僕人一樣悻悻地跟在後面。她每次都能聽見她們肆無忌憚地說她這麼丑,還天天纏著蕭楠,她們故意大聲叫她「矮子」、「四眼雞」,對著她指指點點,哈哈大笑。易珊不在意這些諷刺的話,反正只是應付她們而已,她不想蕭楠為難。


  到了體育館,放好衣服,陳沁吆喝她去綳網,其他女孩子也指揮易珊干這干那。易珊很高興幫她們打雜,如果打球的話更慘,她們會故意把球往她身上打。陳沁討厭她,不想教她,她也不耐煩學。她給她們撿球、買水,遞毛巾,一句話也不說,熬到下課就走人。


  「四眼,」趁著中場休息,陳沁又使喚她,「把水和毛巾遞給我。」


  易珊默默把她要的東西遞給她,陳沁扭開瓶蓋喝了一口,盯著她看了幾眼,嘲笑道:「醜八怪,蕭楠是不是就喜歡你這種隨叫隨到的死樣子啊?我看他就是缺個跟班。」


  十五六歲的易珊不懂打扮,剪著小男頭,戴著厚底兒眼鏡,整天穿著土校服,和這些剛發育就弄得花枝招展的女生自然格格不入。她在這幫人眼裡是怪物,自然這幫人在她眼裡也是怪物。她不以為然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架,不咸不談地說道:「我願意『隨叫隨到』不是因為我想幫你做,只因為你是蕭楠的朋友,不要真把自己太當成一回事了。」


  沒想到易珊會反駁,在眾姐妹面前掃了面子,陳沁大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嘲諷道:「你也別把自己太當回事,蕭楠不過就是玩玩你而已,大餐吃膩了換換鹹菜,別以為現在他護著你,我就不敢把你怎樣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易珊脾氣很好,不愛與人鬥嘴吵架,更談不上與人爭執動手,倒不是因為害怕或者口拙,她是真的不屑。她腦袋一貫的想法是講道理是君子,動手則是下三濫。她不太理解陳沁為什麼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氣的面紅耳赤,瞅瞅自己被捏的發青的胳膊,她心裡感慨:這女的勁兒怎麼這麼大啊?


  她跑偏的思維在陳沁眼裡變成了赤裸裸的不屑和挑釁,立馬在易珊腦袋上推搡幾把,惡狠狠道:「嘴巴挺硬的啊,醜八怪,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是說你那個賤貨媽長得很漂亮嗎?你怎麼一點沒趕上啊?」


  「你說誰賤貨呢?」易珊猛然反手推回去,大聲吼道:「你他媽的說誰是賤貨?」


  「怎麼?踩到尾巴了?」陳沁冷笑道,「別以為成天在老師面前討巧賣乖,裝清高,你媽偷人跟男人跑了的事誰不知道?」


  她指著易珊的鼻子,一字一句道:「你媽是賤貨!」


  陳沁的辱罵像是最尖利的銳刺,不斷挑著她腦中猛烈跳動的神經,母親是她這輩子最難以啟齒的人,那個女人為了錢拋夫棄女,她和姐姐從小受著別人的白眼長大,這是她心中最深重的痛苦,不是她們的錯,卻要她們來全部承受。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手掌心,易珊死死地盯著陳沁,眼底如冰,如果她再說一句,易珊怕控制不住自己對她做什麼。


  陳沁被她倔強的眼神看的心裡發毛。


  體育館里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大家開始竊竊私語。陳沁也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欺負這麼個矮子,加上身邊那些女生也勸她說,不要得罪了蕭楠,她只好放棄收拾易珊。事情就是那麼巧合,易珊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也覺得陳沁應該不是故意的,大概是為了面子撂句狠話,轉身離開的時候,陳沁同學配合手勢氣勢洶洶地對易珊甩了一句「你給我等著」,結果她忘記了手裡還握著一柄鐵把的球拍。


  易珊幾乎是看著那個紅色把柄的球拍直直地飛向自己,來不及捂住眼睛,只聽見「啪」的一聲,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應聲而碎,她的眼睛一陣刺痛,那個球拍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她的左眼。熱熱的液體順著她的眼角,劃過臉頰,再流到嘴裡,血腥味頓時瀰漫了整個口腔。


  四周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又嘈雜喧鬧起來,她感覺很多人向她圍了過來,有人詢問她要不要緊,有人想拉起她,她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恐懼蓋過了所有的情緒,她一隻手遮住受傷的眼睛,一隻手不停揮開地那些向她伸出的援手。那時的易珊坐在地上怕極了,她怕玻璃渣落在眼睛里,怕自己的左眼從此以後看不見了,怕自己變成一個人人嫌棄的殘廢。


  「陳沁,你他媽瘋了是吧,」正當她手足無措坐在地上被人圍觀時,她聽到人群里傳來熟悉的聲音,下一秒就被拉進一個堅實懷抱,她帶著哭腔喊出他的名字:「蕭楠,我的眼睛……眼睛……疼。。」


  「別怕,我帶你去醫院,」他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呼吸有些急促,她聽見他不斷地安慰自己:「不會有事的,乖,先別睜眼睛。」


  蕭楠將她打橫抱起,飛快向場館外走去。易珊窩在他懷裡,聽見陳沁在他們身後哭著謾罵,她這才隱約地明白那個驕傲的女孩或許喜歡著蕭楠,可是這份喜歡在蕭楠的眼裡卻一文不值,易珊模糊的愛情意識里突然瀰漫著一種說不清的憂傷,她不敢想象蕭楠有一天也這樣冷漠地對待自己,她努力把自己往他懷裡縮一縮,蕭楠緊了緊手臂,低頭問道:「怎麼了?別害怕,我讓方樹叫車了,一會兒就到醫院了。」


  易珊點點頭,用力攥緊他胸前的衣服。


  幸運的是,到醫院檢查后發現玻璃片只是划傷了眼角周圍的皮膚,沒有落在眼睛里,醫生讓她不要太擔心。


  處理包紮好傷口,易珊用她剩下的半隻眼睛對著蕭楠擠眉弄眼道:「我這樣是不是很酷?」


  「傻瓜」,蕭楠摸摸她的頭,嘆口氣道:「她們一直欺負你,怎麼不告訴我?」


  她耷拉著腦袋,「沒必要吧,她們就嘴皮子厲害,也沒把我怎樣。」陳沁是他自小的朋友,不想蕭楠因為自己和她鬧掰了,想到這兒,她抬起頭對他說道:「她應該不是有意的,你別那樣吼她。」


  「還沒怎樣,你眼睛差點廢了,」蕭楠無奈道,「爛好人。」


  易珊噘嘴道:「難不成你還能打回來?」


  蕭楠想想,閉嘴了。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準備趁著受傷,撒個嬌把自己從苦逼的體育鍛煉中解放出來,於是向蕭楠央求道:「你以後別逼我打球了,好不好?搞不好下次我自己打到自己,那才丟臉。」


  蕭楠看著她還沾著血污的小臉,包著紗布的半隻眼,忍不住又揉揉她額前的短髮,心疼道:「真丑。」


  「真的嗎?」易珊可憐兮兮道,「她們也是醜八怪醜八怪地叫。」


  「騙你的,」蕭楠轉身蹲下,「上來,我背你。」


  易珊道:「我是眼睛受傷了,又不是腿廢了,自己能走。」


  蕭楠佯怒道:「一隻眼睛,能好好看路嗎,不要眼睛剛壞又跌坑裡了。」


  易珊想哪有那麼倒霉,不過白用白不用,果斷跳上他的背:「那我不客氣了。」


  蕭楠的背很寬闊,易珊趴在上面,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肩上。


  背著她緩緩走出醫院,沿著林蔭小道,他每一步走得特別小心,特別仔細,易珊感覺不到一絲顛簸,夕陽的餘溫籠罩在她身上,舒服地想睡一覺。


  半夢半醒間,她想到了陳沁的話,迷迷糊糊問道:「蕭楠,你是在玩我嗎?」


  他停下腳步,問道:「誰告訴你這些不著調的話?」


  她好奇而認真地問道:「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哪有那麼多理由,就想對你好唄。」他沒有解釋太多,把她往上挪挪,繼續向前走,「別聽人瞎說,我不會那麼對你。」


  「好吧。」一貫是蕭楠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對了!」她從他的背上撐起來。


  蕭楠回頭吼道:「趴好,不知道自己重嗎?」


  易珊嚇得趕緊摟住他的脖子,怕壓著他,又輕輕拱起身體,蕭楠在她屁股上拍拍,她只好全身趴實了,蕭楠偷偷笑了,「想問什麼?」


  透過他的肩頭,憂傷地望著太陽一點點沉入地平線,晚霞染透天空,易珊道:「你知道我媽媽的事嗎?」


  蕭楠的背僵了一下,隨後又放鬆下來,易珊閉上眼睛,「是不是學校里的人都知道了,難怪她們會嘲笑我。」


  蕭楠道:「為什麼要去在意別人說的話?」


  易珊想說的是,我更在意你的看法,但她不敢問,她怕蕭楠和那些人一樣,覺得她和她的母親都是水性楊花。媽媽的事在她家附近幾乎傳的人盡皆知,從小到大不知多少人指著她的背偷偷笑,說她媽媽是個爛貨,偷漢子,不讓小朋友和她玩,說她家裡臟。她一直都沒什麼朋友,方樹是第一個,他是第二個。


  「蕭楠,你會不會看不起我?」她想哭,鼻子堵得難受。


  他搖頭,溫柔堅定道,「不會。」


  易珊把下巴擱在他肩上,「我信你。」


  「該我問你了,你為什麼那麼信我?」蕭楠抖抖背,讓她快回答。


  「不知道,就是覺得你不會騙我。」她也想不出答案。


  「哈哈,」他笑出聲來,易珊覺得他的整個胸腔都在震動,「傻瓜,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你是在交換嗎?」易珊問。


  「交換什麼?」蕭楠疑惑。


  「就是我相信你,你就對我好啊?」易珊稍稍勒緊他的脖子。


  「不是交換,是在乎。」蕭楠停下來,轉過頭看她,眼睛里散發著明亮的神采,他對她說:「記住了,是在乎。」


  長大后的易珊去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風景,可所有絢麗的景色加起來都及不上十六歲那年和一個男孩走過的平凡小路。那一天,她幸運地聽見了喜歡的人對她說「在乎」,遺憾地是她忘記了問他「在乎」的期限是多久。


  撫摸著眼角那個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傷口,那些事清晰地就好像發生在昨天。


  易珊輕嘆一口氣,對面前的關正說道:「別輕易對一個女人說在乎,這樣容易引起誤會。」


  關正道:「我說出口的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


  如果沒有會錯意,他這是在對她表示遲來的好感?易珊道:「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何況他真的對她感興趣,為什麼不在相親之後就聯繫她,反而要在巴塞偶遇的時候來說這番話。


  關正見她眉眼間似有疑惑,一副心思全放臉上了,於是解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我為什麼沒有當時就找你,對不對?」


  易珊吃驚不小,難不成他真能把她看穿?她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埋怨他不聯繫的意思,不過一個消失了三個多月的男人在重逢時突然表現得對自己興趣盎然,但凡有點腦子的女人都會想想這背後有什麼貓膩吧。她咬著嘴唇,嘴硬道:「反常即是妖。」


  關正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下子笑出聲來,他這一笑不比剛才清淡地勾勾嘴角,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舒爽,融進眼中的笑意把他一雙漆黑的瞳仁染得熠熠生輝,易珊活生生地看呆了,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笑自己,臉隨即漲得通紅,她羞惱地朝他吼過去:「有什麼好笑的?是你自己先說些讓人想入非非的話。」


  關正繼續側過頭猛笑,易珊滿含怨念地盯著他,不是冰山撲克臉嗎?這會兒笑得跟抽風似,有那麼好笑嗎?


  見她急了,葛曉明只好清清嗓子說道:「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免了,」她偏偏頭,傲氣十足道:「我可不想和一個對我心懷不軌的人吃飯。」


  關正正色道:「我是對你心懷不軌,還請易小姐賞個臉。」


  易珊不理,轉身便走,他緩步跟了上去。


  很久沒有這麼輕鬆愜意了。本以為和余嫣的一場愛情耗盡了他所有的激情,也磨滅了他對愛情的幻想,可關正從沒想過還會遇上這樣一個她。易珊是個奇怪的女人,明明是個快三十歲的女人,卻渾身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清新明快。不過,她也藏著很多心事,有時明明前一刻還開心地笑著,下一刻眼睛里便會流露深沉的哀傷。


  他想治好她眼裡的憂傷。


  易珊小時候的事,徐陽調查的資料里都有。從小失去父母的照顧,跟著姐姐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里成長,她不知經歷了多少痛苦和難堪,他突然很後悔,沒有在更早的時候認識她,陪著她,守著她。還好,從現在開始也不晚,歲月悠長,他從此便會護她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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