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謀殺/Murder(2)
這個皺起眉毛髮脾氣的德行,倒讓我找到了他身為霍家人的一點兒跡象。
比起霍亦琛,他更像他的三哥,眼睛裡面不含瑕疵,你能從那兩顆黑鑽石一般的地方看至他的靈魂,清澈而甘甜,源遠流長。
小跟班叫道:「買早點?可我以為……」
「以為你個頭。」霍亦泓轉向我,「四哥派你來勸我回家嗎?省省吧,沒用的。」
「可是……」
「拜託,別再來煩我,別再假裝你們很在乎我。」
他徑直繞過我,進了閣樓,他的小跟班猶豫著是否要當著我的面甩上門。見我想跟在霍亦泓身後擠進去,他下定了決心,雙手撐門使勁向前。眼看我就要被鎖在外頭,我沒辦法了。
「可我以為……」我大聲說,「我救過你的命!」
霍亦泓有條不紊分發豆漿的手停住了。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孔,但至少能猜測,成功打動了他。雖然是我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往事,但他一定想起來了。
他對朋友說:「等等。」接著在亂如豬窩的寫字檯上翻找。不久,他摸到一個生了銹的鐵皮鉛筆盒,費了很大勁掰開,鉤出一張紙,揉成一團朝我擲來。
「拿回去吧,現在我不欠你了!」
話音未落,煙黃的門砰的一聲合起,震落了斑駁天花板上許多塵土。
我咳嗽好一會兒,俯身拾起了那個紙團,將它展平。看清這東西之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幾分鐘前我還身無分文,轉眼間卻手持一筆巨款。
手裡這張有水印和花紋的小白紙,抬頭為霍亦泓,署名為靳雅笙,正中央是分別用阿拉伯數字和英文單詞拼寫的數額,為10,000,000。
這是張一千萬元的支票。
靳雅笙曾經枕戈待旦,心心念念交給小五的東西,原來是一大筆錢。
我知道,那時年少的霍亦泓曾跟家裡人吵架,一怒之下離家出走。想想看,時間跟靳雅笙的日記吻合。說是救命的東西,倒是對得上。說不定靳雅笙與小五關係不錯,身為嫂子也不忍心倔強的他在外忍飢受凍,於是背著家裡人給了他盤纏。
可這不是一萬、兩萬,而是一千萬。
作為盤纏,未免太大手筆了。這個數字,更像是一種投資,或者說,贈予或暫借給弟弟的創業基金,讓他可以用這筆錢開起這家小小的科技公司。可問題是,靳雅笙哪來這麼多私房錢?她父母去世時根本沒有財產給她,她自己都只有依賴夫家,沒可能一擲千金地支援他人。
不會是借了高利貸吧……
要是日記里多寫寫就好了。但唯一清楚提到收件人的就只有那一篇,前後間或有提起,也是隻言片語,類似於「拿到手了」「好麻煩」「不能告訴別人,保守秘密真是太難為我了」,模糊得很。
我站在原地思考的當兒,門的那側爆發出一場不小的衝突。
「……一千萬?我們原來那麼有錢?」
「不是我們的錢,是霍家的錢。」
「霍家的錢又怎樣?都給你了,就是你的啊。你本來就是有錢少爺,幹嗎否認呢?有了錢我們就不用住在這個破房子里了,下雨還漏水呢,你知道嗎?」
「嫌這兒不好,你走就是了。」
「……你趕我走?好,那我就走!我再也不回來了!」
眼鏡少年捂著臉奪門而出,甩腿跑下了六層樓。當然,半個小時后,他會食言,連滾帶爬,哭天搶地,跪著求饒:「哥呀,都是我不好,我混賬,你別不要我呀……」
但在當時,我只看到霍亦泓懊喪地站在門口,半抬著手,想叫他,又沒叫出口。
見我還沒走,他眼前一亮。因為他剛才查過了銀行卡餘額,發現只有三位數了,又想起剛才為圖一口氣而視為糞土的真金白銀後悔起來。幸好,這錢還沒跟著他的小朋友周蘇鵬一起揚長而去。
「我買了兩人份的早點,那小子跑了,扔掉也怪可惜的。」
我沒浪費這份慈善,迅速地擠進了門。
這個季節的天氣最難捉摸,艷陽高照的上午,轉眼就烏雲群集、狂風大作。還沒等雷聲劈得天地通暢,雨點已夾著反常的冰雹砸了下來。我瞪眼看著天花板底下大大小小的盆,雨聲奏鳴曲開場了。
這個年久失修的房子,果然會漏雨。
我飢腸轆轆,吃掉了周蘇鵬的豆漿和油條。
霍亦泓一口沒動。他看了看手錶,將自己那份放進微波爐里,保溫,三十分鐘。
微波爐叮的一聲,砸門聲如期而至。
霍亦泓如釋重負地放小弟進來,將熱好的早點給他:「快吃吧。」
「哥你吃了嗎?」
「吃過了。」
我內疚地打了個飽嗝。
公司雖不大,但從老闆到員工都頗敬業。或者,是他們都不想跟我說話。兩個男孩對著電腦寫我看不懂的東西,而太久沒合眼的我,在一張吊床上沉沉睡去。睜眼時,他們還在座位上,動也沒動過,繼續在寫我看不懂的東西。
這時周蘇鵬接了個電話,開始還蠻禮貌,一句不合就開始罵罵咧咧。摁了電話后,他對霍亦泓說:「老大,甲方又要改……」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剛才注意到,這間房子里是有一個完好無缺的淋浴噴頭的。奇怪的是,住在這裡的兩個小傢伙煥發出的那般「神采」,倒好像從沒使用過。
「我可以用一下淋浴嗎?」
正討論業務的兩人,無暇浪費唾沫回我的話,於是做了個允許的手勢。
我洗了將近兩天以來的第一個澡,儘管水涼得要命,但已很滿足。擦香波的間隙,我聽到外面換了討論的話題。
「哥呀,別讓她走嘛。她好香,還有胸。你知道咱們這兒上回來一個很香又有胸的生物是幾年以前了嗎?她可以睡我的床……哎喲!」
周蘇鵬慘叫,被霍亦泓照腦袋狠拍了一記。
「你小子不要命了,居然打她主意!」
「是啊,知道嘛,是你嫂子,那就更該照顧啦!你以前還說過,這個嫂子對你很好,你小時候不是還喜歡她……哎喲!」
周蘇鵬小同學真的是不長記性,又挨一巴掌。
「你個傻×,她這麼跑出來,肯定是家裡有事,我才不想摻和他們家的事。」
「好歹問清楚再說吧……」
我擰開了水龍頭。
出來之後,他們沒有問我,也沒有趕我走。後來相處才知道,這兩個天才都有女性交往障礙。只要我坐下不動,不出聲音,就能成功地被當作不存在。畢竟他們很忙,甲方又要改東西了。
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
回到吊床上,我翻開了黑色皮革日記本。
按照日記所言,在霍家幾兄弟里,靳雅笙對小五最感親切。大哥忙到沒有時間回家,不忙了又去外國休養,幾乎一向是隱形的傳奇;三哥玩世不恭、物化女人;而小五跟她年紀相差不多,又純真又善良。小的時候,他還很喜歡追在她後頭,叫雅笙姐姐。
不過,年華不寬待任何人。
她寫道,長大后,小五開始變得古怪了,孤僻躲人。他似乎與幾位兄長格格不入,大哥仿若不存在,三哥太沒正形,四哥則總帶有一種清冷的鄙視,讓弟弟自覺是天才面前的一頭猩猩。而更重要的是,世間男人能有的目標,事業有成,腰纏萬貫,如花美眷,都已經被三個哥哥達成了。這使得他所達成的一切都不再作數。
如果他在學校里考得很好,沒人會誇獎,因為四哥是全優生,各科的紀錄都是他保持的;他拿了數學競賽的獎,那獎金正是由大哥當年建立的基金頒發的,同學們沒有佩服只有諷刺:「所以一定是給你獎啊,呵呵,當富二代真好。」
而即便是他打架打贏了,街頭的小混混都會說:「哎呀,身手照你三哥還是差了點兒。」
在外面這樣也就罷了,在家裡,他也是個局外人。哥哥們有個不成文的社團,叫作「詭計俱樂部」,自從四哥霍亦琛成年,家裡一切重大決定都是由他們三個協商決定。而他呢,他太年幼,不懂事。有時他會羨慕小妹亦潔,至少她是女孩子,又是最小的孩子,生來就是給人疼的,哥哥們喜歡呵護她照顧她,將她寵得無法無天。而作為小潔的雙胞胎哥哥,先來到這世界兩秒鐘的小泓,待遇差別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在不被重視中成長的霍亦泓,想當頂天立地的男兒,卻被輕蔑地視為乳臭未乾的小屁孩;想退做小兒子,受長輩兄姐寵愛,又被一個至尊萌寵霍亦潔斷後。
不上不下的他,微小,透明,無人問津。
因了這,霍亦泓成了霍家「古怪的孩子」,一心要離開,恨不得移居火星,只為逃離兄長們的陰影。
本來想好要自立門戶的他,卻在大學畢業后,被四哥自作主張地塞進了家族產業。他惱火地拒絕,卻被母親斥責,說他不懂事,枉費四哥的一片心意。
可他的心意呢?又有誰在乎過?
他離家出走,來到一江之隔的城市,奮發創業。他的本錢,只有大學時勤工儉學、省吃儉用的近兩萬塊錢。他的隊友,只有同班同學、智商兩百情商為零的小跟班周蘇鵬。
開始是在軟體公司打工,稍有積蓄時便迫不及待地下海。
世界殘酷,現實嚴峻,第一次嘗試讓他們輸得褲子都不剩。
越挫越勇,百折不撓,他是不會放棄的。這一點,倒是跟哥哥們如出一轍。他很快拿著創意四處去尋投資人,吃了許多閉門羹,碰了好幾鼻子的灰。脫掉霍家光環的他,體會到了世事的艱難。但兩百人中也總有一人是個伯樂,認得出他這千里馬。
彼時還在與他通電話的「家人」,就只有四嫂靳雅笙。後者同情不已,說會幫他。幾周后,她果然寄來一張大額支票。這錢卻並不讓他開心,雅笙不肯透露如何搞到錢的,他有點兒擔心。將支票寄回去無數次,她都再寄過來。
到了最後,他不再徒勞地為快遞事業做貢獻。他將支票留下,但從未去兌現它。
從那暖心的一千萬之後,霍亦泓對靳雅笙的感情發生了質的變化。她雪中送炭,慧眼識英雄,他深深地感激她,又會即刻意識到,其實她也從沒重視過他。從小到大,全世界都知道,靳雅笙要嫁給霍亦琛。
她只拿他當小弟弟,對他可以懷有的最大情感,也不過是同情。
可並不全是同情。她偶爾也想起,幼年時有個鼻涕掛到嘴邊的小屁孩追在她後面說,雅笙姐姐,等我長大,娶你好嗎?
可他不是小孩子了。他長大了,成了男人。他討厭人,於是躲在電腦屏幕後面對著代碼與符號。有人說他是天才,有人說他是瘋子,甚至有人說他精神不正常。
但她知道,他只是異於常人地……固執。
讀得愈多我就愈發現,這本婚姻手記實在是細節詳盡。粗略翻翻,共有500頁之多。而且她的字很小,密密麻麻。估測她以手觀心,寫下多少字已經超越了我的數學能力。真的,沒有人建議靳雅笙去當作家嗎?
年輕的我曾立志成為女演員,說不定我可以演她寫的劇。
不過,命運總有別的打算。今日之處境,無論是我還是她,就算有最瘋狂的想象力都不可能料到吧。
接近傍晚,霍亦泓解決了甲方的問題,欲下樓去買晚飯。他從鞋柜上的塑料盤子里拿了幾張紙幣,一隻腳剛踏出去,就聽見周蘇鵬狼心狗肺地問:「嫂子吃什麼?」
我從字裡行間抬頭:「嗯,我不餓。」
周蘇鵬表示聽懂了我的暗語,對他老大說:「我的蓋飯多要一份好了。」
霍亦泓收回了他邁出去的腳。他坐回電腦前面的位置。
周蘇鵬不知所措:「老大?」
「你去買飯。」
周蘇鵬很不服氣,他想著很香又有胸的生物:「不是說好你買飯嗎?」
「不聽話就滾吧。」
「哥我這就買飯去!」
周蘇鵬一溜煙跑了。
這兩個孩子的共同點是,只要一對著電腦屏幕,周遭萬物都是死的。一整天,我讀了多久的日記,霍亦泓就盯了多久的電腦屏幕。人可以連續看熒光屏十個小時而不眼瞎嗎?
我手指捻著的,應該是第251頁。日記過半,悲喜換位。解鈴還須繫鈴人,我現在終於知道系鈴者為何人,不知是憤怒還是好笑。
我必須跟霍亦泓說話了:「你不需要休息下眼睛嗎?」
先行打破沉默的人是我,霍亦泓的尷尬自動解除。
不知周蘇鵬的腿腳有多快,他決定不繞彎子,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現在有個麻煩,似乎找到你就能找到一些解答。」
霍亦泓停頓片刻。
「我早就解答過了。我說過的話,就是真相。」
「可你錯了!」我將日記本摔開,「有時眼見不一定為實,而你當作真相隨口說出的話,可能傷害到別人!」
霍亦泓稍有退卻,仍在辯解:「我怎會錯?眼見怎麼可能不為實?我親眼看見他帶著那女人走進酒店。我知道真相很醜陋,但也不能容忍撒謊。」
「什麼真相?走進酒店接下來的事情呢?你也看見了嗎?」我質問道,「所謂不能容忍,到底是你的正義感,還是單純地想揭露完美無缺的四哥也會做醜事?」
霍亦泓的保險絲,在這充滿惡意的論斷之下爆裂。
他跳了起來:「你胡說。」
「所以你懂了吧,推測就是推測,不是真相。你沒權利把你的推測當成真相,隨口亂說。」
霍亦泓摘了眼鏡,痛苦地揉臉。眼前的女人,讓他感到陌生而紛亂。酒店裡發生什麼事,他真的沒有親眼見證。而那,或許真的是一個大錯。
「我拍下照片,還給她看。我以為她會離開他,可萬萬沒想到,她的報復方式是跟霍其凱睡覺。」
我倏地噎住,並不是因為霍亦泓剛剛親口承認是他對靳雅笙透露丈夫的「出軌」還拍下照片。畢竟這與日記中的敘述吻合,靳雅笙一直相信他,她視作單純天真小弟弟的男孩,不會說謊。
房間內的氣壓似乎全部消失,氧氣不能進入我的身體,血液慢慢停流。
我呆住,是因為他對著「雅笙」,卻說的不是「你」,而是「她」。
「沒錯,我知道你不是她。我知道,她已經死了。」
霍亦泓將眼鏡復又戴上,內雙的眼睛,顯得有神。他緊盯我,像看著草叢裡鑽出的一條蛇。
「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