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猶記當年識君日(下)
五阿哥的目光在憐惜和震驚之間來迴轉換了數輪,最後終於回歸平靜。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陶沝,語氣又恢復了之前的溫和——
「其實,你和如今這位九弟妹之間的事,我也知道一些——聽聞當年九弟大婚,皇阿瑪指婚的其實是如今這位九弟妹,但她當時……嗯,不願嫁給九弟,你阿瑪便讓你和她換了身份,代替她嫁給了九弟,而她之後便與旁人去了江南,再之後又被輾轉找了回來,也陰差陽錯地進了九弟府中,再後來,九弟為了保護你們一家,乾脆把她也娶進了府中……聽聞你當時曾堅決反對,但其實九弟此舉本來也沒有什麼錯,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你們姐妹倆之間的關係竟真的會如此不和,所以最後才會釀成了那場悲劇……」
「不和?!」陶沝聽出了五阿哥含在這番話里的深意,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五貝勒該不會以為,當年,奴婢和如今這位九福晉之間不和,只是因為爭奪這個嫡福晉的位置這麼簡單吧?」
她語帶嘲諷地說完,見對方一怔,知道自己定是猜對了,當即冷笑出聲:「如果單單隻是因為九嫡福晉的位置,奴婢根本就不會反對九爺娶她,因為那個位置對奴婢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誰想要,奴婢都可以立刻雙手奉上……若不然,奴婢如今也不會安心以這樣的身份留在太子爺身邊了……」
她這番話說得著實言辭懇切,加上她以往的行徑,五阿哥眼中這次倒是沒有流露出太多懷疑之色:「那你為什麼要反對?」
陶沝仰頭靜靜地望著他,語氣也是幽幽:「五貝勒,如果奴婢現在跟您說,奴婢當年之所以堅決反對,是因為奴婢知道,九爺命里只有一個董鄂氏,如果九爺娶了她,奴婢就得死……您相信嗎?」
她這話一出口,五阿哥眼中的懷疑之色明顯增加了幾分:「你,你怎麼會知道九弟命里只有一個董鄂氏?」
「如果奴婢說,這是奴婢算出來的,您信嗎?」陶沝語氣淡淡地接話,見他明顯不信,不由得微微苦笑,「看來五貝勒也不信,不過也對,直覺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不能作為直接憑據的——」頓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苦笑著補了一句,「這大概也能證明五貝勒和九爺真的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因為奴婢當年也對九爺說過類似的話,可惜他也不信……」
聽她提及「一母同胞」四字,五阿哥那廂滯了滯,連帶原本投在她身上的懷疑眼光也跟著莫名黯了黯,還狠狠皺起了眉頭。
而見他此刻並沒有要接話的意思,陶沝這廂也再度笑了笑,仿若自言自語般地繼續感慨出聲——
「可是奴婢當時就是有這種強烈的感覺——只要她一進府,就一定會動手殺了奴婢……而最後的結果,也證實了奴婢的這種感覺的確沒有錯……」
五阿哥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麼,但最後又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見狀,陶沝這廂又自顧自地接下去說道,且語氣也添了染上了幾分凄迷之色,「所以,在奴婢看來,九爺雖然很寵奴婢,但他始終卻是不相信奴婢的……」
五阿哥愣了愣:「就因為這件事?」
「不——」陶沝聞言用力搖頭,「這只是其中之一——奴婢以死相逼,求他別娶如今這位九福晉,他不信,反而認為奴婢是在無理取鬧;奴婢想方設法不惜做惡人保住了完顏氏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不信,反而認為是奴婢想要迫害她;奴婢找出了真正在暗中想要加害完顏氏的瑤煙,他仍不信奴婢,認為奴婢是看對方不順眼想要誣衊對方……其實,就算府里其他女人待奴婢不好,對奴婢下套,奴婢全都可以忍,但奴婢不能忍的是,他不信任奴婢……」
五阿哥聽罷再度愣了愣,但說出的話卻明顯還是偏幫著九九多一些:「可就算是這樣,九弟他也並沒有因此責怪你不是嗎?」
「是的,即使九爺他認為這些事全都是奴婢做的,也並沒有因此怪過奴婢,他自以為這是包容……呵——可是明明不是奴婢的錯,卻硬要加在奴婢身上,然後再來包容奴婢……您覺得這樣的包容,奴婢應該感激嗎?」
聽她這樣一說,五阿哥終於不再接話了,只看著此刻神情略微有些激動的陶沝若有所思。
「您剛才為九爺說的那些話,之前在翊坤宮的時候,也不止一個人對奴婢這樣說過,說九爺對當年的那位九福晉情深意重,說他為她吐血昏迷,為她重病膏肓……可是,那又能怎樣?如果奴婢那時候真的死了,他之後做的那些事就算再令人感動,卻也是給活著的那些人看的,奴婢什麼都看不到……如果一個人死了,再為她做什麼都已經晚了,別妄想她死後還會記得你,尤其是那些帶著怨氣死的,只會化為厲鬼,而厲鬼,根本六親不認……」
陶沝最後這句話說得明顯有些重,五阿哥明顯滯了滯,而後從嘴裡慢慢擠出一句:「可你畢竟沒有死……」
「是的,奴婢現在的確還活著,可是奴婢能活下來的代價是什麼,五貝勒您知道嗎?」 陶沝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的情緒也跟著激動起來,「那是用當年救我的那些人的命換來的,傾城的命,還有好多好多人的命,難道他們每個人就該死嗎?難道就只有皇阿哥的命才值錢,他們就命如草芥嗎?他們又何其無辜?」
「……」
「您剛才不是問奴婢為何不願回九爺身邊去么?」因為想起了當年的那幕慘烈場景,陶沝的語氣也因此變得越來越激動,「當年那些人用自己的性命換得奴婢逃出了那座九爺府,奴婢如今如果再回去,將來哪還有臉再面對他們?他們死了,什麼都看不到了,但奴婢還是看得到的,殺他們的人不會做噩夢,但奴婢會……您知道嗎?先前被恭親王府的那些人綁上船的時候,奴婢從和他們的談話中就知道他們一定是想把奴婢送去九爺身邊,那之後的一個月,奴婢天天做噩夢——那天的熊熊大火,那天的滿目血光,那天的屍橫遍野……奴婢幾乎每天都是從噩夢中驚醒的,您讓奴婢如何回去九爺身邊?」
眼淚突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眼眶漫溢了出來,下一秒,陶沝幾乎是本能地立刻低下頭去。
而緊接著,一塊乾淨的素帕便突然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即便陶沝低著頭,也能清楚瞧見綉在邊角處的那個祺字。
「今日一事,倒是我唐突了,既然你不願,那這事便算了吧……反正,九弟似乎也認定那個人才是真的,乾脆就讓他繼續這樣認定下去好了……」
五阿哥這會兒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淡淡然,似乎並沒有強行逼陶沝就範的意思——
「但有一點,我還是很好奇,你剛才說她並不是真正的董鄂.衾遙,那她又是誰?九弟為何會認定她才是真正的你?你和那個人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陶沝被他這一連串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當場滯了滯,好一會兒才緩緩朝對方點了點頭:「回五貝勒,奴婢真的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不過奴婢可以確定的是,她內里絕對不是董鄂.衾遙,至於九爺為何會認為她才是真的,大概是因為她身上的各種胎記和傷口,都和原先的那位董鄂.衾遙一模一樣吧?」頓一下,又立即補上一句,「因為當年,奴婢也是這樣做的……」
「原來如此——」
鑒於陶沝給出的這個理由勉強算是解釋得通,五阿哥朝她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補上一句,「雖然我現在問這樣的話有些不合適,但我還是想說,如果沒有那個人和如今那位九弟妹在,你會選擇回到九弟身邊嗎?」
陶沝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一時間有些懵住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言辭懇切地答話:「回五貝勒,奴婢覺得您與其在這裡勸奴婢回心轉意,倒不如多去勸勸九爺,讓他『別為他人作嫁衣裳』才是……」頓一下,又一字一句地補充道,「……奴婢當年就沒能勸動他,如今,怕是就更不可能了……」
聞言,五阿哥著實一愣,隨即看向陶沝的目光也多了一分明顯的意味深長。半晌,他突然苦笑了一下,沖著陶沝幽幽吐出一句:
「九弟他……素來都不愛聽我的話,我怕是也勸不動他……」
此語一出,陶沝立刻抬頭看了五阿哥一眼,而對方也正好低頭看著她,四目相對,兩人突然相視一笑,原本緊滯的氣氛也突然變得輕鬆起來。
笑完,五阿哥沖她眨了眨眼,很快恢復了他之前一貫的溫和作風——
「下次……沒人的時候,你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自稱奴婢的,也不用稱呼我為什麼五貝勒,直接叫我五哥好了……」
咦?陶沝被他突然提出的這個建議弄得一愣,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奴婢怎敢……」
可惜話還未說完,就被對方打斷了,「有人曾經不是跟我說過,要認我當她的兄長嗎?」頓一下,又強調確認了一遍:「那個人……應該是絳桃姑姑你吧?」
說完,見陶沝當場怔愣,又用他那如玉石錚錚般的清脆嗓音一字一句地往下念道——
「『朝淚如潮,昨夜香衾覺夢遙』……那日在萬壽寺,你一定要讓我記住這個名字,我先前一直覺得很奇怪,但剛才聽你話里的意思,你那時候會這樣說,大概是因為她當時已經不在了對吧?那個董鄂.衾遙,才是我當年在噶爾丹戰場上救下的那個女孩子,對吧?」
陶沝用力地點點頭,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她死前一直很想報答您當年的恩情!」
「原來如此——」五阿哥笑了笑,「所以,你當時才會衝過去為我擋箭,就是想幫她完成她的這個生前遺願嗎?」頓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補一句,「你當時就不怕自己也會死嗎?」
陶沝怔了怔,她其實很想回答說,當年在南苑捨身為他擋下一箭的那個人就是真正的董鄂.衾遙而不是她,但在如今這種情勢之下,她實在沒法實話實說——因為一旦說了,她或許就會變成旁人口中真正的「妖孽」了……
而見她此刻一直不吭聲,五阿哥那廂顯然是誤會了,以為是因為他提起了過世董鄂.衾遙而讓陶沝感到難過,當下立刻開始轉移話題——
「怎麼,你就這麼不願答應當我的妹妹么?是因為覺得我不配當你的兄長?」
「怎麼會?」聽出他話里變相的勸慰之意,陶沝勉強朝他擠出了一個笑容,「如果能有您這樣一個溫柔的哥哥,奴婢——不,我一定會每天都賴在哥哥身邊,然後纏著哥哥帶我出去玩的……」
「呵——」聽她這麼一說,五阿哥也跟著笑了起來,「其實我從以前就一直很想要個妹妹,額娘也是一樣的,她在生完我之後就一直很想要一個女兒——她生九弟的時候,原本就以為會是個女兒,還很高興地跟我說,你馬上就會有個小妹妹了,結果沒想到最後生出來的卻是個男丁,額娘當時傷心了許久,就把九弟當女孩兒養了好些時間,直到後來生十一弟,她又以為會是女兒,結果卯足了勁,最後生出來的還是個弟弟……」
陶沝沒想到那位宜妃娘娘早前居然還有這麼不為人知的一面,本能地有些想笑,但旋即想到五阿哥嘴裡說的這位正是早夭的十一阿哥胤禌,所以又立刻斂起了笑容。
而見她收笑,五阿哥大概也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跟著一黯:「只可惜,十一弟才長到十一歲就早夭了……其實他小時候比九弟長得還像女孩子的,我和九弟都把他當親妹妹一樣寵,只可惜,他終究命薄……」
陶沝聽出了他這句話里的明顯傷心之意,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對方。好在五阿哥很快便自我恢復了過來,還反過來安慰陶沝——
「好了,我們不說這些傷心事了——放心吧,既然你今日認了我當兄長,我以後也定會護著你的——」說完,見陶沝似是一愣,又伸出手,輕輕擱在她的頭頂——
「你不願的事,我也不會去告訴九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