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再見陶然(中)
陶沝暢通無阻地徑直走出宮門一段距離,卻一路都沒有看到先她一步出來的傾城,直至一輛馬車突然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輛外表看起來並不怎麼起眼的普通馬車,但此時此刻坐在駕座上的這個人卻有著一張令陶沝感到熟悉的臉,竟是當年和傾城一起將她從九爺府里救出來的那位朴湛副將。不過今日,他全身上下只是普通的車夫裝扮,全然看不出是昔日的厲害武將。
陶沝當場震驚:「你,你怎麼來了?」
而對方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記恨當年因她而起的那次追殺,聽到這話,立刻一臉高冷地自上而下看著她,反問:「我為何不能來?」
「你,你就不怕萬一被他們認出來,你自己會有危險嗎?」相較於他的冷淡,陶沝這廂卻是表現得滿臉擔心,「畢竟,當年可是有很多人親眼見過你的……」
他聞言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大概是覺察到了她的關心之意,微微滯了滯,而後便繼續冷冷回應:
「哼——你放心,當年親眼見過我的,除了那對兄妹,基本上都已經死絕了……」
咦?難道他說的是董鄂.衾璇他們?
陶沝正想繼續追問,後方的車窗帘卻先她一步捲起,傾城從窗內露出臉來,直接打斷了外面這兩人的另類敘舊:
「陶沝,我們不能在這裡久留,你先上車再說!」
「好!」
陶沝聽罷立刻依言跳上馬車,坐進了車廂里,而那位朴湛副將也重新駕駛馬車啟程,一路徑直駛向城東的那間明德館。
陶沝一進車廂就直接沖傾城發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今日為何一定要我出宮?是因為師兄的小徒弟——哦,就是那個陶然——他不肯相信你么?」
「不,他並沒有不信我,只是,他堅持要親眼見到你才肯透露那第三句話……」傾城答話的語氣聽起來淡淡,卻不失一分溫柔,「……還有,他也不肯離開那間書坊隨我入宮,他說除非他親眼見到你,親口告訴你第三句話,否則,他絕對不能離開那家書坊半步……」
「……」聽他這麼一說,陶沝心裡對師兄這位小徒弟的固執程度也感到極度無語,這根本就是在變相替她增加困難度,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師兄的小徒弟,她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整她,不過換個角度,倒是也可以看出他對師兄的確是忠心耿耿。
得益於那位朴湛副將精湛的駕車技術,馬車很快就行至明德館對面的那間書坊。不過馬車並沒有在書坊正門處停留,而是中途拐進了其中一條僻靜小巷,又輾轉繞了幾圈之後方才繞到書坊的後門處慢慢停下。
陶沝跟在傾城之後下了馬車,並隨他一起前往書坊後院。
而那位朴湛副將卻沒有跟他們兩人一起進院的意思,他就近將馬車停到了巷子的角落裡,自己也躲進了馬車車廂之中,美其名曰在暗中幫他們盯梢。
書坊後院的大門這會兒並沒有上鎖,推開院門,一身青衣打扮的陶然正獨自站在院子里,四周空無一人,就像是特意站在那裡等著陶沝這一行人到來似的。
不過,在看到一身太監裝扮的陶沝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那位陶然臉上的表情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就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怎麼會是你?」
聽到這句問話,陶沝心中不覺有些好笑,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她也問過那位朴湛副將同樣的問題,臉上的震驚表情也幾乎和他如今一模一樣。所以她也乾脆用那位朴湛副將剛才回答她的那個反問句來同樣回答他:
「為何不能是我呢?」
可惜,陶然沒有同樣和她打趣的心思,反而還一臉戒備地盯著陶沝,心有餘悸道:
「因為我之前在大街上見到你的時候,你不僅不理會我的問話,還讓家丁把我趕走——」
家丁?!
陶沝聞言愣了愣,而後便迅速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應該是那個冒牌衾遙,所以她趕緊解釋:
「你說的那個人不是我,我自打上回和你見過面之後,就直接入宮了,一直都沒有機會出來,又怎麼可能在大街上見過你,還讓家丁趕你?」
「你胡說!」陶然擺明了不相信她說的話,「你不是那座九爺府里的主子么?那天的馬車和家丁,就是九爺府里的……」
陶沝被他這話堵得一噎,若不是她臉頰上的那顆滴淚痣早前被衾璇給毀了,她真想把對方的眼睛掰大一些,讓他好好看清楚自己和那個冒牌衾遙有什麼不同。
「我才沒有胡說,明明是你自己認錯了人,難道你都沒有聽說過九爺府里的那位嫡福晉當年就已經——」陶沝本想說自己早在當年那場大火之後就已經不是九爺府里的人了,但話到一半又猛地收住了口,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她這樣說,豈不就變相承認了她就是當年的那位九福晉?而且,她要怎麼跟對方解釋說她為何沒死,或者是如何死而復生的?!
見陶沝突然噤聲,傾城那廂起初有些意外,但旋即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立刻接過她的話茬繼續往下問道:「既如此,那你要如何相信她才是真的你要等的那個人呢?」頓一下,「我想,曉惪他繼續能算到我會來找你,應該也有告訴過你這一點吧?」
「你怎麼知道?」陶然聽到這話的反應明顯有些愕然,「師父的確是有跟我說過,不過——」他咬唇斜了陶沝一眼,神色明顯有些猶豫,「不過,我沒想到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陶沝見狀狠狠皺了皺眉:「你該不會已經告訴那個冒牌衾遙——哦,我是說和我長得很像的那個人——第三句話了吧?
聞言,陶然的目光立刻閃了閃,臉色也變得有些不太自在:「自,自然沒有……」他說這話的語氣明顯有些吞吞吐吐,顯然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只是,師父當時讓我問的那個問題,我已經問她了……」
「咦?」陶沝本能地反問,「師兄有要你問我什麼問題嗎?」
或許是因為她無意間脫口而出的這聲「師兄」起到了一定的效果,陶然這會兒看向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只見他稍稍猶疑了一下,又瞥了一眼站在旁側的傾城,而後長吸了一口氣,就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鄭重其事地重新開了口——
「如果你真是我要等的那個人,那麼,你一定會答出師父要我問的問題——」他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陶沝的臉,一字一句地出聲強調,「師父說,他把項鏈交給那個有緣人的時候,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如果你說的出來,自然證明你就是真的……」
陶沝怔了怔,卻並沒有如陶然期待的那般立刻答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傾城,後者這會兒正一臉疑惑地盯著陶然,大概是因為對方話里的這句「有緣人」——
他應該也知道那條十字架項鏈是太子給她的吧?!
許是有注意到她此刻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傾城那廂收回了定格在陶然臉上的目光,然後將臉重新轉向陶沝:「怎麼,答不出么?」
「不——」陶沝輕輕搖頭,也跟著轉頭重新看向此刻滿臉迷惑的陶然,「你確定師兄只是讓你問這句話嗎?」
「沒錯!」陶然篤定地連連點頭。「師兄說,那個有緣人一定會告訴你的——」停了停,又適時補上一句,「如果你真是我要等的那個人的話……」
陶沝見狀又看了傾城一眼,而後微微滯了滯,方才一字一頓地輕聲念白道:「流光再現,逝水重生……應該是這句沒錯吧?」
她此語一出,陶然臉上的神情頓時有些訝然,半晌,獃獃地朝她點了點頭,「……的確是這句話沒錯!」但話雖這樣說,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有些不信任,「可……你們兩個為何會長得這麼相像?而且,我記得我上回在大街上見到的那個人,她看起來更像以前的那個人……」
他最後說的這句話明顯有歧義,若非陶沝知曉真相,恐怕早就已經被他繞暈了。
不過這也讓她清楚認識到,如果她不對陶然說實話,後者恐怕是很難信任她的,這樣一來,就算他肯把第三句話告訴她,卻也不見得就會聽她的勸,在此之後離開這裡,去找個地方躲起來。
雖然她並不確定,但萬一他真的被那位太子殿下找到,亦或是,被其他人發現或知曉了他的身份,他或許就會有危險,所以,她一定要讓他信任自己,聽從自己的勸說,而如果她想達到這個目的,那就得解了他的這個疑惑,換句話說,她得讓陶然知曉當年那場失火意外背後的真相。
想到這裡,陶沝狠狠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出聲否認:「不,你錯了,我才是以前的那個人——」頓一下,「……也就是,當年在九爺府的那場大火中被意外燒死的九福晉!」
「你說什麼?!」陶然聽罷當場震驚出聲。就連一旁的傾城聽到這話也有些愕然:「陶沝,你……」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來阻止陶沝的繼續,但陶沝卻先一步朝他擺了擺手,淡淡出聲:「我不能讓他繼續待在這裡……」
傾城聞言一怔,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蹙了蹙眉,卻也知趣地沒再出聲。
陶然一臉困惑地看看突然間不打算插手阻止的傾城,又瞅瞅此刻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的陶沝,目光更加驚疑不定——
「你這話到底是何意?」
「你不是要確定誰才是師兄要你等的那個人么?」陶沝的目光仍舊緊緊鎖在他的臉上,表情和語氣均是鄭重無比,甚至是帶了一點較真的,「我現在就是要告訴你,我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她說著,也不待對方接話,便開始有條不紊地一一細數和對方過往相識的點滴——
「我們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佛誕日吧?那時候我在大街上遇到師兄,但師兄不肯認我,那時候你出現了,告訴我說師兄是道士,不近女色,如果我想找他卜卦,就來明德館找他……」
「……我們第二次見面,就是在明德館外,但師兄這次沒出現,你給我算了一卦,卦簽寫著『君問歸期未有期』,那時候,十爺正好經過,你也給他算了一卦,卦簽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第三次,還是在明德館外,我和弘晉阿哥一起來的,這次終於見到了師兄,但師兄還是不肯認我,於是我便直接去撞了馬車,當時是師兄阻止了我,還替我向車夫道了歉,只是沒想到正好撞上了九爺的馬車,然後我就被九爺強行帶回去了……」
「……第四次見面,應該是在順天府的大牢,我隨太子爺和當時的順天府府尹一起去的,記得嗎?我跪在地上求你幫忙找師兄去救傾城,之後,你帶我和府尹去了城外西山的道觀,我們三人想方設法在雨中點燃了煙火,然後成功等來了師兄……」
「那次之後,我們好像就再沒有見過面了,直到……大約半年前,也就是太子被廢前夕,我和雷孝思——就是那個外國傳教士——在明德館前再次遇到你……」
一口氣說到這裡,陶沝稍微緩了緩,等著陶然那廂給出回應,然而對方這會兒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沒有要插話或反駁的意思,看她的眼神也慢慢從方才的懷疑到現在的確信。
陶沝等了一會兒,許是也同樣瞧出對方此刻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了明顯變化,於是又乾脆接著自己剛才的話繼續往下道:
「我們半年前相見時的具體情形,你如今也應該沒忘記吧?我當眾拆穿那個道士跟師兄無關,是他假借師兄的名號招搖撞騙,後來他惱羞成怒想要打我,是巧巧——不,應該是九公主的駙馬爺和他的侍從救了我,再然後九爺出現了,我和九公主他們都被九爺請去了品香樓用膳,後來,我和雷孝思從品香樓里出來的時候,就發現你在跟蹤我們,雷孝思當時還誤會你想欺負我……」
話到這裡,她注意到一旁的傾城也在仔細聆聽,想了想,便直接跳過了雷孝思和陶然當時的那段對話,「……也就是那一次,你問了我師兄的名字,告訴我其中兩句話,你還說,第三句話讓我一定要等找到那條項鏈后再來這裡找你,現在,我終於按照約定來了,你卻反而不相信我是真的了?!」
「可是——」雖然陶沝已經把話說到了這份上,但陶然心裡似乎還存有一絲糾結,「我上回遇到你的時候,你好像並不是現在這張臉啊?」
「那是因為我當時有帶著面具嘛!」陶沝對他的這副固執態度再度感到無語,只能耐著性子解釋道:「而且,撇去面具不說,你光聽聲音也應該聽出我就是當初那個人吧?」
他聽到這話再度遲疑了一下,又再度反問:「那你為何要戴面具?」
「因為我不想被人發現我和那個冒牌衾遙——哦,就是你之前在大街上見過的那個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否則,我一定會被送回那座九爺府里去的……」
「那你現在為何又不戴了?」
「因為我的那張面具已經被人弄壞了,而且他們現在都認為她才是當年的那位九福晉,所以,我自然不用害怕會被他們送回去了……」
「難怪……她當時看我的表情,完全不像是認得我……」
陶沝這番話一出口,此前留存在陶然臉上的那最後半點懷疑之色也跟著瞬間消失殆盡,連帶對陶沝說話的語氣也立馬友好了幾分,「既如此,那我就把師父說的第三句話告訴你吧!」
呃……他這個態度會不會也轉變得太快了?
眼見對方突然給予十二分的配合,陶沝一下子倒有些不習慣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陶然那廂又先一步沖她突兀提問,「對了,還有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咦?你問我?」陶沝險些被他如此跳躍性的思維弄得措手不及,腦筋也幾乎打結,好在站在一旁的傾城看出了她的窘態,率先開口替她做了回答,「她叫陶沝,陶淵明的陶,算是和你同姓,雙水為沝的沝……」
「原來如此……果然是你……」
聽傾城這樣一說,陶然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幻莫測,嘴裡反覆喃喃念叨著這八個字,末了,他終於回過神來,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陶沝好幾遍,這才語氣意味深長地沖她吐出一句:「難怪師父當時會說那麼奇怪的話……」
陶沝這時也已重新回歸了神志,聽到這話忍不住好奇插嘴道:「師兄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想陶然卻是答非所問:「師父讓我告訴你的第三句話就是,『來時命,去時命;緣終時,莫強求』!」
「……」
這幾個字聽起來雖然簡單,簡單到陶沝每個字都不會認錯,但連在一起,卻又偏偏讓人覺得一頭霧水,就連站在一旁的傾城也聽得眉頭緊皺:「你這話是何意?」
他一面說,一面往陶然臉上瞟了一眼,但話卻是對著陶沝說的,「來這裡是命,回去也是命,不要留戀這裡的緣分……是這樣的意思嗎?」
陶然回看了傾城一眼,注意到他此刻的視線正落在陶沝臉上,於是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陶沝,答得甚是模稜兩可:
「師父只說讓我把這十二個字告訴你們,至於具體的意思,得看你們自己如何理解……」
傾城聞言皺了皺眉,見陶沝亦是一頭霧水,又重新轉過頭去繼續追問陶然:「但我們要怎麼回去呢?」
陶然這次卻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目光直直地盯著陶沝,語氣異常篤定:「師父說,你是一定知道回去的方法的,若不然,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