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上)
陶沝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躺在了自己熟悉的床上,鼻尖也瀰漫著熟悉的、淡淡的龍涎香香氣。
很顯然,她已經被送回了自己的住處。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太子的房間。
窗戶關著。外面黑糊糊的一片,顯然已經入夜了。
她微微轉頭,發現床頭處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此時此刻,他斜靠在一旁的床柱上假寐,手臂自然垂落,寬大的衣袖滑落在她的枕邊,丹眸緊閉,如冠玉般的臉龐上也透著一絲淡淡的疲憊,看上去像是已經有好些天沒有休息好了。
陶沝仰頭靜靜地看著他的臉,莫名泛起一絲心疼。
雖說她從入宮後幾乎一直都陪在他的身邊,但他做的一切,她好像全都幫不上什麼忙,反而還經常給他添亂。以前她一直以為當太子是件很容易的事,因為上有皇帝頂著,下有群臣撐著,根本無需他多操心。可直到她自己陪在他身邊,親身經歷他的每一天,才發現想要坐穩這個儲君之位,著實不易。
因為從出生就被寄予了極大的期望,註定要成為萬人之上的帝君,所以就要表現得比其他兄弟更優秀,讓其上的皇帝和其下的群臣都滿意,但恰恰也是因為這一點,使得他被其他兄弟孤立,高處不勝寒……
其實如果可以選擇,她是想幫他坐上那個位置的,畢竟,這是他多年來的夙願,只可惜這個願望在現實面前,或者說,是在整個歷史進程面前,就顯得異常渺小了……
或許,這也是她潛意識裡不希望他成為那種冷血無情的帝王吧——
她所認識的太子,雖然孤傲、多疑,偶爾也冷血無情、囂張跋扈,但內心卻還是非常溫柔的,至少,對她一直是如此。
就是因為貪戀這樣的溫柔,所以,哪怕她明知道他的結局凄慘,哪怕別人再怎麼在她面前詆毀他,她也不改初衷。她只求能待在他的身邊,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想離開他……反正她也沒有什麼野心,更不曾奢望什麼后位,只要他對她的心不變,即便是陪他一起被囚終生,她也甘之如飴……
只是——
即便她已經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但偶爾還是會想,如果她當年能捨得,現在會不會就變得不一樣了?
印象中,好像自打她遇見他開始,就吃了不少苦,但仔細想想,他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如果沒有她的出現,或許他現如今會過得更加輕鬆一些吧?
說到底,還是她耽誤他的更多一些……
這樣想著,她不禁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枕在自己的頰邊,從他衣袖上散發出的那股龍涎香香氣極好聞,令她覺得莫名心安。
當然,如果她的肚子沒有在這時候煞風景地傳出咕嚕聲的話,氣氛其實是非常美好的。
陶沝正要臉紅,耳邊卻已先行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再次仰頭,正對上那雙熟悉的、如琥珀般晶亮的丹眸,此時此刻,那裡面清楚地倒映著她的模樣——
「你,你醒啦?」陶沝頓時大囧,連忙鬆開適才緊握著對方的手,借提問來掩飾自己的尷尬。「我……唔,我怎麼會在這裡?」
聞言,太子那廂眉尖輕輕一挑,反問的語氣意有所指:「那你還想在哪裡?十四弟的住處么?」
「呃?」陶沝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冒出這樣一個帶有歧義的問題,害她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我,我又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她一邊說一邊想要坐起身,但才剛撐起半邊身子,頭部就傳來一陣陣的眩暈感。她只能重新躺了回去,捂著腦袋輕聲□□。
太子看出了她的不適,沒再繼續追究,而是立刻轉過頭去沖外間發話:「人已經醒了,快去傳太醫過來!」
話音未落,便聽到隔開內外間的門帘後傳來了輕輕的一聲「嗻」,緊接著一個腳步聲響起,匆匆朝著門外去了。
太子這才回頭重新看向躺在床上的陶沝,眉頭微微擰緊,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減輕後者此刻的痛苦,只能伸出一隻手輕輕幫她按揉太陽穴。
而陶沝這廂也藉機握住了他的另一手,與其兩手交疊著握緊。
太子見狀怔了怔,嘴角也跟著微微一翹,但隨後說出來的話卻又夾雜著幾分明顯的嗔怪: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逞強……」
沒多大一會兒,門外又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有兩三個人,緊接著,門帘被人從外面掀開,一身太醫補服打扮的孫之鼎和米佳慧從外面走了進來。跟在最後的是小太監榮泰。
陶沝沒想到自己這樣的宮女身份此番竟然還能勞動這位孫院使親自為她出診,起初還有些難以置信,但在瞄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太子之後,便立刻釋然了——
不用說,一定是這位太子殿下的功勞!
孫之鼎進來,在看到裡間的狀況之後,臉上或多或少地浮現出一抹尷尬之色,可能是覺得陶沝和太子兩人的姿勢過於親昵。不過院使畢竟是院使,見多識廣,很快便迅速調整過來,面無表情地上前替陶沝診了脈,而後朝一旁的太子點了點頭,說了些已無大礙和注意安養之類的話,又開了方子交給榮泰,說了些關於喝葯的注意事項后,方才告退離開。
而米佳慧則是由始至終都跟在孫之鼎身後,沒有開口說過任何話,但她的臉上卻全程帶著笑,尤其是在看向陶沝和太子兩人的時候,笑得格外曖昧。
陶沝被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等他們三人全部出去后便立刻轉頭朝某人發問:「劉太醫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覺得他笑起來怪怪的?」
聞言,太子臉上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凝滯,但下一秒便被他極輕巧地拿話帶過了:「你這位義結金蘭的兄長這幾天來給你看病時一直都表現得奇奇怪怪的,看多了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是這樣嗎?陶沝對這個回答半信半疑。為何她總覺得米佳慧這個表情看起來更像是中邪了?
正想著,肚子又適時地「咕嚕」叫了一聲,陶沝再度尷尬,當即摸了摸肚子,煞有其事地自我解嘲:
「看來睡了大半日,果然是有些餓了……」
孰料太子聽完她的話卻是嗤笑一聲,拿手輕點她的腦門:
「何止是大半日,你都已經睡了快三日了……」
「什麼?!」陶沝直覺不相信對方給出的這個數字。她居然已經睡了三日?這怎麼可能?難道的她的某種哺乳動物屬性又發作了?!
太子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疑惑,慢條斯理地出聲解釋:
「太醫說你為了救那個孩子,過度耗費心力才導致昏厥的,所以得好生休養一些時日……」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又用力點了點陶沝的腦門,「你就真的這麼喜歡那個孩子?喜歡到差點把自己的命也給搭上?」
「哪有這麼誇張?」陶沝在嘴裡小聲嘀咕,停了停,終於想起一個被她打漏掉的問題:
「那個孩子應該沒事了吧?」
某人再度嗤了一聲,答話的語氣明顯透著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你拚死救下的孩子,誰還敢讓他出事?恐怕十四弟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
陶沝聽出了他話里的醋意,小小聲為自己辯解:「我只是覺得,那孩子還不滿兩歲,就這麼死了的話,實在是太可憐了,而且……那孩子一出世就沒了額娘,真的好可憐的……」
最後一句話,陶沝是猶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加上的。其目的不過是想讓某位太子殿下能以自身經歷對弘映阿哥「感同身受」,但可惜,這話並沒有讓某人的臉色好看多少。因為某人的關注重點並不在此——
「……上回是四弟的孩子,你不惜拿自己的命去換,這次又換成了十四弟的孩子……你對他們兩個,倒是好得很……」
他這句話里的酸意明顯較剛才更甚,這讓陶沝有些不服氣地想要辯駁:「我對小孩子一向都很好的……」
「是啊——」太子狀似漫不經心地再補充一句,「九弟的那個孩子,你對他也是相當的好……」
陶沝這次被他嘔得有些鬱悶,鼓著腮幫子在嘴裡嘟囔道:「那我之前對弘晉他們也很好啊,這你怎麼不說?」
聽到這話,太子那廂終於滯了滯,大概是回想起了什麼事,沒再接茬挖苦陶沝,而是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睛,末了,像是在沖她發問,但語氣偏偏又輕飄得像是在問他自己——
「只是這樣而已么?不是因為他是十四弟的孩子?」
陶沝聽罷扁扁嘴,帶點賭氣地回道:「在那種情況之下,無論是誰我都會救的!跟十四爺一點關係都沒有——!」
只不過,因為那是他的孩子,而且命不該絕,所以她才能僥倖救活罷了……
當然最後這句話,陶沝並沒有直接說出來。
她強忍著眩暈感坐了起來,直接伸手摟住了某人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但我承認——」她輕輕地,卻又極清晰極堅定地咬准每個字的音,像是要讓自己此刻說的每個字都準確無誤地落入對方的耳朵里。「……之所以拼了命也要救弘映那孩子,我的確是有私心的……」
她邊說邊抬起臉看向對方,正對上那雙琥珀丹眸里泛起的一絲淡淡詫異——
「你應該知道弘映那孩子是誰生的吧?當年那件事,你也應該還記得吧?雖然那時候並不是我推她下水害她流產的,但那個孩子的死多少還是跟我有關……聽說她因為那次流產,身子一直不見好,在生下弘映之後不久也去了,所以我當時就想,如果我能救活弘映那孩子,多少能對她彌補一些歉意……還有十四爺,當年他畢竟也救過我一命……」
儘管,她那時候並不希望他救自己……
太子沒作聲,許是回想起了當年發生的那些事,半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你或許是無心,但十四弟並不見得會這麼想……」
此語一出,陶沝本能地愣了愣,而後皺眉反問:「難道他這兩天又做什麼了嗎?」
太子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倒也沒什麼,不過就是懇請皇阿瑪賜婚,說你捨身救了他的孩子,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對你有所回報,他還說那孩子一見你就喊你額娘,可見你和那孩子有緣,正好那孩子的生母早年也已過世,所以他想要給你一個名分,娶你做側福晉幫忙照顧那孩子……」
陶沝身子莫名一僵。直覺十四阿哥這是要跟她過不去。
她記得,在她昏迷前明明就已經把話跟那位十四阿哥說清楚了,她是不可能到他身邊去的,因為他是八爺黨的人,而八爺恰恰就是當年害死她的幫凶之一……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十四阿哥明明就已經給出了選擇,即便她那樣堅定地表明了態度,他還是選擇了八爺,按理,他應該很清楚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也不應該再對她有什麼想法才是,但這位皇十四阿哥現在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不僅沒有知難而退,反而還光明正大地到康熙皇帝跟前求娶她,這是嫌她死的不夠快還是嫌他自己命太長?!
難不成,他以為她「捨身」救活弘映,是為了逼他改變立場?!
想到這裡,陶沝頓時一臉鬱卒地回望某人,生怕對方下一秒再說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來:「然後呢?」
太子沒有錯過她臉上流露出的那抹不願,嘴角淺淺一勾,本能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安慰:「你放心,皇阿瑪沒答應……」
陶沝聞言一怔,本能地反問:「真的?!」頓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原本繃緊的神色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眼睛微微眯笑,就連語氣也帶上了一絲明顯的愉悅:
「是不是因為我是漢人,所以沒有資格當側福晉?」
果然,身份卑微也是有卑微的好處的!
太子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與眾不同的反應,當下也跟著一怔,隨即便再度勾起唇角,笑著用指節在她腦門輕輕敲了敲,用三分嗔怪七分寵溺的口氣斥道:
「傻瓜,你忘了你之前已經被隆科多認了養女,如今也算是旗籍了么?」
嗨?!
這簡單的一句話將陶沝原本放鬆的情緒一下子又弄得重新緊繃起來——
看來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康熙皇帝不答應的原因恐怕跟她本身沒有太大關係,主要還是因為太子,而她現在正好是促成太子復立的關鍵,康熙皇帝許是認為,一旦她出了什麼意外,復立太子一事可能也會受到牽連,所以才會選擇不答應。但如果,十四阿哥已經猜到了康熙皇帝的這份心思,加上她昏迷那日,她和十四阿哥也在四爺院中聽到了十三嫡福晉的一番敘述,她相信以十四阿哥的智商,絕對能猜到十三阿哥現在在打著什麼主意,倘若他也支持十三阿哥此舉,再憑藉八爺一黨的勢力,那麼復立太子一事或許就會生出什麼意外,到那時,她或許就不再是康熙皇帝壓制太子的唯一籌碼,甚至,為了讓太子對她死心,直接把她賜給十四阿哥或其他人也不無可能……
這樣想著,陶沝下意識地又往某人懷裡靠了靠,適才環在對方腰際的雙手也同時抱得更緊了——
「我不會到他身邊去的……」她一字一頓地說著,語氣堅定地就像是在起誓,「我不要和你分開,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輕易離開你的……」
停一下,又低頭悶悶地添上一句,「除非,是你不要我……」
話音未落,能感覺到她抱著的這個身體猛地一震,然後,伸手輕輕回抱住了她——
「我怎麼可能不要你……」
他此刻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壓得低低的,飄忽得就像是在嘆氣,且明顯透著那麼一抹形容不清的無奈。
「若是可以,我真想把你……」
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完,隔開內外間的那道門帘又再度被人從外面掀起,小太監榮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了進來——
「太子爺,葯已經……」熬好了!
他的話只說到一半便噤了聲,大概是沒想到屋裡面正上演著這樣一幕場景,一時間有些進退維谷。
陶沝順著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此刻和太子兩人的曖昧姿勢上——
她上半身只穿著薄薄的中衣露在外面,雙手摟著太子的腰,臉頰還貼在太子懷裡,而太子這會兒也緊緊抱著她,怎麼看都像是要馬上進入ooxx環節的節奏。
思及此,陶沝雙頰不自覺地一紅,當即以最快的速度從某人懷裡掙脫開來,背過身重新縮回被子里裝鴕鳥去了。
太子見狀嘴角微微一牽,但在轉頭看向榮泰時,那抹笑意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