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願得一人心
四日後,原本前往南苑的康熙皇帝突然毫無預兆地率眾返京。
以往每次去南苑,這位康熙皇帝最少也會在那裡逗留十天半個月,但這回還未待滿幾日,他便突然宣稱自己聖躬違和,速度從南苑回到了皇宮。用康熙的原話來說,就是自打廢除皇太子以來,他每日都傷心流涕。這次去到南苑,想起昔日皇太子及諸位阿哥一起隨行的光景,更加覺得傷懷。於是便沒有了繼續行獵的心情。
這之後的幾天里,康熙皇帝相繼單獨召見了八阿哥和太子兩人。
因為擔心自己會在乾清宮「巧遇」那些以往相熟的人,所以陶沝現階段還不敢輕易走出這座咸安宮,而太子心裡顯然也對此有同樣的擔憂,遂只帶了小太監榮泰與他一同前往。
儘管陶沝並沒有親耳聽到這對父子之間的「親密」談話,但對於史料里的那些相關記載,她還是記得非常清楚的——
據說康熙皇帝本人對於皇太子被魘一事始終持將信將疑的態度,於是在召見皇太子的時候特別問及此事。而皇太子自己也抓住機會堅稱,他確實對此前的行為一無所知,當然,也順帶誠懇地表示了一下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從前的罪過,並認為自己的確應該受到康熙的嚴厲懲罰,還有康熙廢除自己皇太子身份的這個懲罰也是非常合適的。
康熙大概是很滿意他這樣的認錯態度,便徹底相信了皇太子之前是被人魘魅的說法,當然,是不是真的打從心底里相信就不得而知了。但他昭告眾人,說他先後兩次召見完皇太子,原本胸口鬱結的感覺便不復存在了,因此,他決定既往不咎,便下令將皇太子由原先的關押變成了安養。
不過,上述這些僅僅只是聖祖實錄上的說法,真正的內情又是怎樣,恐怕就只有這對現階段地位最高的父子倆自己心裡清楚。
太子這一去就去了整整一個白天。待他重新回到咸安宮的時候,外面已是月上柳梢了。
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但更多的還是欣慰和輕鬆。
儘管明知道對方此行必不會有事,可陶沝心裡還是莫名擔心不已。她快步迎上前去,緊張得沖其上下打量:「你沒事吧,皇上他沒有對你做什麼吧?」
對方微微一牽唇角,也不答話,任由她一臉緊張地上下打量自己,末了,突然俯身用雙臂環住她的肩膀,將下巴輕輕枕在她的一側肩頭——
他的臉頰深深埋在她的頸窩裡,貪婪地嗅著她發間散發出的淡淡清香,輕緩地落下灼燙的語息:
「有你在,真好……」
哎?!
陶沝猛地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發出這樣的感慨,想問,但話到嘴邊卻又不自覺得咽了回去。
今日在康熙召見太子之前,三阿哥已經事先派人前來傳遞過消息,他已經在康熙耳邊灌輸了不少太子的確是被人魘魅的言論,讓太子「如實」回答即可。
陶沝估計這位三阿哥很有可能是將他數日前在春禧殿敲打她和米佳慧一行人時所說過的話又對著自家這位老爹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包括純粹是他無中生有想出來的「太子被魘術控制差點自盡」一事。
因此,她相信那位康熙皇帝今次一定不會為難他,甚至應該是安撫他更多。而且,她也看不出他此刻有任何受到打擊后的頹廢跡象,至少從他抱著她的動作和緊緻程度來看,並沒有半點想要宣洩不滿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陶沝這廂一直沒出聲,太子兀自沉默了一會兒,復又抬起身子將正臉對著她,認真,卻又儘可能放柔了語氣——
「……如若我從今往後的身份就只是一名普通的皇子,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此語既出,陶沝大腦頓時一懵,完全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做出這樣的假設,她很想安慰他說,他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被康熙復立的,但嘴巴張了張,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這句話問得很奇怪,包括他此刻的表情和語氣也同樣詭異。
陶沝一時有點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
難道說,原有的歷史進程被改寫了?那位康熙皇帝在今日的談話中已經明確表示不準備復立他這位廢太子了?!
這這這……貌似不科學啊!
正兀自糾結中,她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低低的呢喃——
「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強求的……」
抬起頭,卻見到一抹明顯的失意快速隱匿在他佯裝泰然的臉上。
陶沝眨眨眼睛,隨即意識到對方一定是因為她的沉默而想歪了,當下不由地在心裡暗暗好笑,面上卻繼續保持一臉無動於衷狀——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她近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他聽得莫名一愣:「自然是真話!」
呃,這傢伙怎麼不按套路出牌?按理說,不是應該先回答想聽假話才對的嗎?這讓她怎麼往下接啊!
鬱悶地噘起嘴,陶沝不死心地再度重複一遍:「你真的想先聽真話?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假話是什麼嗎?」
「呵——」他被她這話逗得當場失笑,而後順著她的意思往下問道:「那,假話是什麼?」
見目的達到,陶沝滿意地沖他堆起一個笑臉:「假話就是,我一點都不介意你是否是皇太子的這個身份!」
他一滯:「那真話呢?」
「真話就是,其實我很介意!」陶沝斬釘截鐵地,對上他霎時變色的臉龐,又一字一頓地清晰咬音道:「因為我一點都不希望你是太子,從以前就是如此……」
他顯然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的兩個答案,一時間頗為意外:「為何?」
「因為——」陶沝本能地咬咬嘴唇,「你保證聽了理由之後不會生氣?」
「好!我不生氣!」
「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拐你出宮了啊!」
見他鄭重點了頭,陶沝也跟著吐吐舌頭,而後緩緩道出了自己的另類理由——
「皇太子是一國之本,一般來說,肯定是沒法輕易動搖的,但如果只是一般的皇子,特別還是不受寵的那種,那麼難度應該就會相對減小很多了吧?」
當然,如果能被貶為平民的話就更好了!
她這樣說著,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這番話里滿溢出興奮和期待,而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先是勾唇淺淺一笑,而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陷入了沉默。
見狀,陶沝心中不自覺得一凜,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但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向對方道歉,太子那廂卻先她一步緩緩開了口:
「皇阿瑪今日跟我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他說他對我的寵愛之情從來都沒有變過,包括現在亦是一樣……」
「……」他突然提起的這個話題讓陶沝當場一默,也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接腔。
「……他說一直以來,他都對我寄予了極大的厚望,說我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無論是孩提時的我,還是如今的我……」
「……」
「我從懂事開始便知曉自己和其他兄弟的地位是不一樣的,皇阿瑪對我的寵愛也和其他兄弟不一般,因為我是皇后所生的皇太子,是命中注定的未來君王,是繼皇阿瑪百年之後決定我大清命運的最高主宰……我一直都以皇阿瑪為目標,從小的願望就是立志做一個能讓皇阿瑪為我驕傲的皇太子,將來做一個不輸於他的聖祖明君……可是現在,我突然有些迷惑了……」
他此刻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感覺極度不真實——
「我已經當了這個太子三十餘年了,不僅沒能成為我理想中的帝王君主,而且也越來越心寒,因為這世上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永久屬於我的……兄弟不睦,臣心不向,哪怕我再怎麼努力似乎也改變不了現有的境況,反而讓那些矛盾愈演愈烈,如今,就連我曾經最引以為傲的皇阿瑪的寵愛,連同這個太子之位也都一併失去了……你說,這算不算是很失敗?」
他說這話的語氣帶著一抹無法掩去的沉痛,但臉上卻又帶著笑,是那種自嘲到極點的笑。
陶沝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好像這個時候她再說什麼也都是多餘的。她下意識地伸出雙臂用力回抱住對方,嘴裡輕聲喃喃道:
「這不是你的錯……至少,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他的確是有不好的地方,但如果不是因為康熙皇帝長期以來的無節制寵溺,不是索額圖一黨的野心擴大,不是原本屬於兄弟之間手足親情的淡漠,他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就連她,或許也是促成他變成眼下這種狀態的催化劑之一!
「……而且,你還有我啊,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的,我一定不會輕易離開你的……」
聽著她此刻彷彿賭咒一般的誓言,他整個身子倏然一震,跟著,又好似不敢相信一般地重複確認道:「……哪怕,我不再是這個皇太子了?!」
陶沝從他的懷裡慢慢仰起頭,一字一句地強調:「我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么,我本來就不希望你是太子!現在這樣,正好……」
聞言,他琥珀般的丹眸微微一閃。下一秒,忽然語出驚人:「可是,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做太子妃嗎?」
啥?!
她被他這句話驚得當場目瞪口呆,一雙水眸頓時不停地撲閃撲閃。她什麼時候說過這種混賬話了?!
「……是在昭仁殿!」許是瞧出了她此刻的迷茫,他忍不住循循善誘:「你當時自己說的……」
呃……陶沝聽罷一陣無語。那麼久以前的事情這傢伙怎麼到現在還記得那麼清楚啊?
她當初也就是那麼隨口一說,而且,他到底要她解釋幾遍,她當時說的明明就是想當前朝那位明孝宗的太子妃啊……
小嘴鬱悶地一癟,她很是不滿地拿眼瞪他:「難道,你認為我是為了坐上這個太子妃的位置才回到你身邊來的?」
「不!」他篤定地搖頭,字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我只是希望能盡我所能,給你最好的一切……」
撇去其他不說,他這句不落俗套的表白還真是讓陶沝心裡頗為受用,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小感動。
「其實,你有這份心就好!」臉上劃過一絲滿足的笑,她語氣真誠地接過話茬:「我那日里就已經跟你說過了,我並不在乎這些名分,而且,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坐的,如果我命里沒有這個福分,卻又強加給我,那我將來肯定是要折壽的,我一向貪生怕死……何況,最最重要的是,太子妃可是未來的皇後人選,將來是要母儀天下的,也是後宮所有妃子中的正能量表率……而反觀像我這麼小心眼、愛嫉妒、腦子不太好、也不懂什麼心計的人,又怎麼可能做到母儀天下,估計還沒等上位就已經被那些言官們的口水給先噴死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難得硬氣得打斷了他的話,學著他剛才的樣子,抬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其實我覺得自己如今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她的嘴角漾著淺淺的笑,水眸中閃爍著點點晶瑩——
「反正我想要的,不過就是每天都能陪在你身邊,每天一睜眼就能見到你,每天都可以跟你說話,可以像現在這樣每天抱著你……這便是我覺得最好也最想要的東西了,至於那些名分,對我而言,真的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最後這句話聽起來非常彆扭,陶沝說完連自己都覺得十分不舒服,貌似那些現代言情劇里的小三或情婦都是這樣和金主說的,怎麼一回到古代,她的思想就淪落到和那些人人鄙棄的小三一樣的境地了呢?當然,在這個封建的大清皇宮內,她很可能連小三小四都已經排不上了……
「你當真不在意?」或許是注意到她此刻皺眉的動作,他忍不住又一次出語確定。
陶沝這廂也不假思索地立即點頭應聲:「自然!只要你心裡有我,而且還是那個唯一的話,我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在意的!」
話音未落,她自己就先愣住了:她剛才說了什麼?唯一?好像是這兩個字——汗!一激動居然把心裡剛才想的那些全都說出口了……
偷偷抬頭瞄一眼那位太子殿下的臉色,陶沝發現他臉上的情緒並沒有出現什麼明顯波動。
他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不動,也不說話,更不知道他內里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她可以確定的是,他一定是聽到了剛才那最關鍵的兩個字,這也讓她內心多少有些期盼,期盼他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
然而——
正當她胸口的這顆心猶如小鹿般不安地上躥下跳時,他那廂卻好似根本沒有要回答的打算,且順勢重新埋首於她的頸窩,也令她原本還燃著一絲期待的心愿之火瞬間如同被澆上了一盆天山雪水——
也對!她到底在想什麼啊——身為大清的皇阿哥,即使不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他的身份也同樣高人不止一等。想要成為他的唯一,這豈不是在說笑么?
正暗自失落之時,她忽然聽到他彷彿囈語一般的話音輕柔地自耳畔響起,沿著四周微涼的空氣,幽幽飄蕩開去——
「傻瓜……我唯一的那顆真心,不是早就遺落在你身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