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一入深宮裡(下)
這盆君子蘭被她擺到了西次間的落地罩邊,當某人坐在靠窗那張太師椅上時正好能夠一眼看到。
雖然君子蘭也同樣沒有遭到某人的「迫害」,但之後陶沝每次去送膳食的時候,還是沒能見到這位太子殿下處於清醒狀態之中。
隔了幾天,陶沝發現那位魏珠公公所住的屋子外邊居然種著好些品種名貴的月季,於是趁其不備,她又挖了一小株含苞待放的月季送到了壽安殿。
因為她最近幾日的表現還算正常,所以守門的小太監今次並沒有跟她一起進殿,這正好符合她的心意。
鑒於這次的月季花好歹也是名貴品種,陶沝特意為它找了個漂亮的花盆,是從春禧殿偏殿里翻出來的一個不知道哪個朝代的青花玲瓏瓷瓶,碧綠透明的玲瓏和淡雅青翠的青花相互襯托,顯得格外精巧雅緻。
那位太子殿下今日仍處於他一貫的昏睡狀態,只是位置從窗邊的那張太師椅上移到了窗戶正對的那張床榻上。
不過陶沝已經習慣性地選擇將其忽略不計,只細心地替那盆月季花澆了水,然後將其小心翼翼地擺到了床榻正對的那張小花架上——
月季花有很多花語,陶沝最喜歡的一種就是「等待有希望的希望」。
「可惜報春花如今還沒到開放的時候,所以就只能委屈你暫且替代它的位置了……」
她看著那盆月季輕聲嘆息,正轉身準備離開時,忽然發現某位太子殿下原本蓋在身上的薄毯不知何時從床上滑落至地面,她本能地走上去前撿起那條薄毯,輕輕將其重新蓋在了某人身上。
某人今日身上的酒氣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重了。
陶沝定定地看著他,淚水不知不覺間溢滿眼眶。
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可以發現他的腮上已布滿了不曾修飾過的青黑胡茬,更顯出幾分頹廢、邋遢。
驀地,那雙如琥珀般的丹眸赫然睜開,晶亮的瞳孔直直對上了陶沝的一雙水眸,那一瞬間,陶沝幾乎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她嚇了一跳,當即條件反射地低下頭,語無倫次地回話:
「太,太子爺……奴婢,嗯……是來給您送膳食的,請,請您用膳!」
沉默。
某人似乎並沒有要衝她動怒的意思,也沒有要起來的意思。氣氛凝滯了半晌,陶沝突然聽到耳邊幽幽傳來一句:
「出去!」
短短兩個字,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也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
陶沝原本還起伏不定的心情和思緒霎時變得無比平靜、清醒,她幾乎是立刻轉身就向殿外跑去。
明明就是準備來跟他相認的,可是在現今這種狀況之下,她好像真的沒法開這個口,就算真說出來又能怎樣,他也不見得就能完全恢復此番被重創的心氣……
或許,就這樣默默守在他身邊,也好!
這樣想著,接下來的幾天,陶沝進殿時明顯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而那位太子殿下也仍舊沒有清醒。
但不知為何,陶沝總覺得那位太子殿下似乎有在偷看自己,尤其是背對著他的時候,那種芒刺在躬的感覺十分明顯,但轉過身,卻只看到對方緊閉的雙眼和一動不動的睡姿,連氣息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如此幾次之後,陶沝只好安慰自己,肯定因為那天和他接觸太近,導致自我意識過剩。遂照常旁若無人地整理桌上的紙筆,換花澆花,開窗通氣。
這日晨間,陶沝照常去壽安殿送膳,沒想到一進殿就發現了異樣——
太子直挺挺地倒在床前的地上,離床榻僅距一步,不知道是想要上床還是剛下床。
她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查探,發現對方渾身冰涼,只有額頭滾燙。
這明顯是發燒的癥狀!他該不會是在這地上躺了一整晚吧?
陶沝心中大亂。當下趕緊將某人強拖到床榻上,然後幾步跑出殿外,沖外面那些人喊道:
「不好了,太子爺傷寒發作,得去請太醫!」
「什麼?」外面那幾名守門太監和侍衛互相看了一眼,也輪流進入殿內查看,待確定後者果然是在發熱后,立馬開始為難:
「這請太醫一事恐怕得先去問過魏公公才行,否則我們幾個誰都出不了宮門……」
「那魏公公人呢?」
「今早去萬歲爺那兒述職了,尚未回來……」
「那怎麼辦?這事兒可耽誤不得……」陶沝急得團團轉,她沒想到這位太子殿下竟會病得這般湊巧。情急之下,她突然想起,外面負責守宮門的那些侍衛里一定有四阿哥的人,如果能說動對方幫忙,說不定請太醫的事會有轉機。
「你們幾個照顧好太子爺,我去請太醫——」利落地朝其他人丟下這句話,她便匆匆往外跑,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稱呼有什麼問題。
好在快到宮門的時候,她就遠遠瞧見四阿哥正在宮門處跟一個守門侍衛說話,當下趕緊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四阿哥的衣擺——
「四爺,太,太子爺他……病了……」
因為跑得太急,她說這話的時候明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而那廂冷不丁被她扯住衣袍的四阿哥也禁不住嚇了一跳,待轉過頭,卻正對上一雙蓄滿淚水的眼眸,裡面盛滿了委屈和期盼——
「……是你?」
滯了半晌,他才彷彿終於想起她是誰,繼而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那張已然淌過兩行熱淚的臉:「發生了何事?」
陶沝緊緊扯住他的衣袖,以三個最簡單的短語道明了來意:「太子爺病了,魏公公不在,沒法請太醫……」
「……」四阿哥聞言一怔,也不知是想到什麼,突然高深莫測地瞅了陶沝一眼,這才轉身沖站在不遠處的小廝喊話:
「無庸,去請太醫過來!」
「嗻!」
「那個……」陶沝還沒來得及跟他交代記得要請那位劉勝芳劉太醫,那名叫高無庸的小廝就已經跑得沒影了,只剩下陶沝僵在原地眼睜睜地瞪著他離去的方向發獃。
「真看不出,才不過幾日而已,你倒是挺關心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四阿哥不帶一絲溫度的嗓音自陶沝耳邊幽幽響起,語氣帶著明顯深意。
陶沝心裡「喀噔」了一下,當即收起滿目淚水,低下頭忐忑回話:「這,這是自然的,如果太子這會兒出了什麼意外,負責看守他的人肯定脫不了干係,皇上說不定還會因此懷疑四爺您呢……」
「是嗎?」四阿哥淡淡一挑眉,語氣透著深深的懷疑。「……難為你還能為爺想這麼多!」
陶沝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請四爺放心,奴婢那日里承諾過四爺的話,一直都記在心裡,斷不會忘記的……」
「如此就好!」四阿哥這一次也淡淡應聲,末了,像是又想到了什麼,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
「十四弟前日里又跑去爺的府邸了……」
咦?陶沝迷惑地眨眨眼睛,下意識地反問:「他身上的傷這麼快就好了?」
之前不是說這孩子被康熙打了數十大板之後被送回府去休養了么?她還以為皇阿哥都是身嬌肉貴的,怎麼著也要休養個一個月兩個月才會好,沒想到這傢伙的復原速度還真是驚人吶!
四阿哥聽罷撇了她一眼,語氣涼涼:「根本沒好,據說回去之後又立馬躺下了……」
「……」陶沝無語。那他到底跑去四爺府做什麼?難不成……是為了找她?!
……
你可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四哥的府邸好,還是十四爺我的府邸好?等過幾天,爺再來要你的答案……」
……
就像是為了要進一步證明她的這個想法,十四阿哥那日里曾問過她的一句話又條件反射地跳入了腦海,陶沝的臉色頓時一變。
而四阿哥那廂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她此刻的表情變化瞧出了什麼,慢條斯理地接上一句:
「他說他才剛開衙建府沒多久,府里人手不夠,想從爺這兒要幾個懂事的丫鬟去伺候……」
聞言,陶沝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十四這死孩子的個性還真是一點都沒變,永遠都這麼彆扭,偏偏每次找的理由都找得冠冕堂皇!
「那四爺是怎麼回答的?」
「爺直接跟他說,雷孝思神父如今已奉皇阿瑪之命出外巡遊,臨行前把他的那名貼身侍女也一起帶走了……」
「然後呢?十四爺就走了?」
「不,他還是從爺這兒要了好幾名丫鬟去,說到時候會再還回來……」
聽四阿哥這樣一說,陶沝也忍不住有些汗顏。這還倒真像是那位十四阿哥的作風!
不過她心裡雖這樣想,但嘴上還是幫著十四阿哥說了一句話:
「人手不夠也是情有可原,四爺您就別太計較了,就沖十四爺今次好歹是向您而不是向其他人來要人這一點,多少說明他心裡其實是最信任您的……」
「哼——信任個鬼?」四阿哥不等她說完便冷冷打斷了她的說辭,「他當初建府的時候,八弟和九弟他們各自送了一大堆丫鬟過去,就算每天輪著換人伺候他,都能兩個月不帶重複的,哪裡需要再借?」
陶沝「呵呵」乾笑兩聲:「那……大概是因為八爺九爺送去的丫鬟沒有四爺府上的懂事吧?」
四阿哥橫了她一眼,大概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她繼續深入討論下去,轉而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話題道:
「爺聽說,昨兒個皇阿瑪又借故指責八弟了,他說八弟受制於妻,連帶將八弟妹也一起怪罪了一通!」
陶沝聽得先是一怔,繼而收起笑,一本正經地回道:「這事兒不是很好么,正好了卻了四爺的一樁心事!四爺之前擔心的那件事,肯定是不會發生了……」
「可是——」
「四爺不用擔心!」看出了對方的遲疑,陶沝當機立斷以最堅定的語氣打消了他的疑慮。「以八爺如今這種狀況,往後也是不可能再翻身的。皇上那邊最多會恢復他的貝勒身份,但若是立太子,他是絕對不會立他的……」
「噢,這是為何?」見她說得這般信誓旦旦,四阿哥的眸色無故幽深了許多。
「很簡單,因為皇上不止八爺這一個兒子啊!」陶沝答得很是理直氣壯。「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果換作是我,在還有同等選擇可以選的情況下,就絕不會選一個『心機叵測』的!」頓了頓,見四阿哥的臉色不好看,又趕緊補充一句,「奴婢並沒有侮辱八爺或其他爺的意思,但奴婢明白這樣一個理,一個人本身是否『心機叵測』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認為你是否『心機叵測』,只要他認定你是,你就算不是也是,而只要他認定你不是,你就算是也不是——」
沉默。四阿哥這次好半天都沒再作聲,估計是被陶沝的這段繞口令給徹底繞糊塗了。
陶沝也不主動開口。
其實她很想說,其實康熙之所以不會選擇八爺的原因還有一個——因為老爺子兒子多嘛,所以斷不用像那些個兒子少得可憐的皇帝一樣,就算兒子自身再怎麼不濟,但因為是唯一的一個,所以無論如何都只能傳位給他。兒子多還怕什麼呢?今天拍這個,明天踩那個,就算折騰死十餘個還妥妥地剩下一大半呢,橫豎兒子多嘛!
凝滯良久,四阿哥那廂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真的覺得他沒有任何可能?」
陶沝被他問得怔了怔,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話里的「他」指的是八阿哥,當下忙答道:「奴婢還是當初那句話,倘若八爺真的聯合朝臣上書請命,那就是自毀前程,註定被打落谷底、永無翻身之日……別的不說,索額圖逼宮的下場就擺在那裡,難道這還不夠借鑒么?」
四阿哥眉心一擰:「那如果他轉而支持別人上位呢,比如——九弟或十四弟?」
「哼——像八爺那樣的個性,如若不是對自己完全喪失信心,恐怕是不會輕易轉而支持他人的,而且以八爺的自信,要他真正意識到自己與那個位置無緣,恐怕也要等很久很久以後了,而到了那時候……呵,誰支持誰還不一定呢!」
陶沝泰然自若地說著,突然咧了咧嘴角,嫣然一笑——
「至於九爺和十四爺,九爺志不在此,更何況以他的面相,皇上也不可能會選他;十四爺雖然得寵,但只要他仍然站在八爺一邊,皇上就不會對他掉以輕心,更何況,得寵並不見得就是件好事,誰得寵能比得過太子和十三爺,可四爺覺得他們兩位現下的光景又是如何?」頓一下,「當然,若是推舉大將軍的人選,奴婢一定是支持十四爺無疑的!」
聽她這樣一說,四阿哥再度沒了聲音,只一雙墨眸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陶沝的臉,直看得後者心裡一陣陣發怵——
「……奴婢剛才說錯什麼話了嗎?不然,四爺為何一直這樣盯著奴婢看?」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句話,現在還算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