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瞞天過海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冬十月。癸卯朔。
咸安宮。春禧殿。
一身湖綠色宮裝的陶沝立在屋檐底下靜靜仰頭望天。
時值傍晚,頭頂天色微黯,布滿了大片大片的灰藍,令人倍覺壓抑。
這是她進宮的第二日。
幾天前,也就是她和米佳慧兩人誤打誤撞救了鈕鈷祿氏之後的第三天,朝堂上的局面又發生了新一輪的變化——
康熙皇帝在眾皇子面前狠狠斥責了大阿哥,並細數了他的一堆罪狀,比如縱容手下妄探消息,擅自責打太子處所有下人並加以苦刑,並指責他當日告誡其他皇子應該同心合意在皇父膝下安然度日一說也並非善言。
而與此同時,那位如今正春風得意的八阿哥也遭到了康熙皇帝的公然批判。表面原因是由於他在所查原任內務府總管凌普家產一案時徹查不嚴,但據小道消息所傳,似乎是因為康熙皇帝不知打哪兒得知了八阿哥私下密會朝廷重臣,商討立新太子一事所致。
康熙皇帝顯然沒料到——或者說是他不願承認——在他眼裡素來「懂事」的八阿哥內里竟有這樣的「野心」,當即雷霆大怒,指責八阿哥欺君罔上,到處妄博虛名,儼然是對皇太子之位有所企圖。
次日,他又繼續變本加厲打擊八阿哥,稱其柔奸性成、妄蓄大志,並結黨企圖謀害太子。震怒之餘,竟當眾命令侍衛將其鎖拏交與議政處審理。
見此情景,身為八爺黨成員的九九和十四阿哥兩人自然不顧一切地出面為八阿哥作保,但此舉不但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還進一步挑起了康熙皇帝更深的怒火。他甚至拔出佩刀欲殺十四阿哥,好在五阿哥奮不顧身地先一步衝上前去跪抱勸止,加上其他皇子也在一旁拚命磕頭懇求,十四阿哥最終只挨了數十板子,然後便被逐出了乾清宮。九九亦被一起逐了出來。
雖然陶沝並未能親眼目睹這幕場景,但也可以想象當時的場面有多激烈和混亂。
據說這之後,宜妃和德妃兩人各自帶著自家兒子前去康熙皇帝跟前請罪,在乾清宮外的台階上足足跪了數個時辰有餘,而此舉也終於讓康熙皇帝熄了對這二人繼續深究的打算。
不過八阿哥本人就沒有這兩位弟弟這般好運了,他很快就被康熙皇帝硬安了一個「對張明德一事知情不報」的理由,被革去貝勒身份,成為所謂的「閑散宗室」。
雖然這一突發事件對八爺黨眾人來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重創,使得八爺黨士氣一度低迷,但對陶沝而言,卻不得不說是一個重大的轉機——
因為八阿哥的意外倒台,四阿哥當晚回府後便立刻將陶沝急急召入書房,顯然是對自己當初的判斷產生了動搖,並開始認真考慮起陶沝之前給出的提議。
陶沝這幾日也正處於愁眉不展的狀態中,因為十四阿哥那日離開前曾沖她丟下一個問題——
「你覺得究竟是四哥的府邸好,還是十四爺我的府邸好?」
問完,也不等她回答,便徑自接話:「……你可以好好想一想,等過幾天,爺再來要你的答案……」
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帶著些許笑意,但語氣卻強硬得不容她有開口拒絕的機會。
陶沝僵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發現了她的「特別」,打算從四阿哥的手裡把她要過去,不管她願不願意!
這一認識幾乎讓陶沝整個人瞬間從頭涼到了腳,這幾天來也終日處於惶惶不安之中,卻又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跟四阿哥開這個口,總不至於讓她死抱著四阿哥的大腿哭訴說「我死也不想離開你」吧?
好在上天總算對她還是存有幾分憐憫之意的,搶在這個空檔朝她遞出了一根救命稻草——
於是乎,陶沝立馬掏心挖肺地再度向四四大人表達了一下願為其效犬馬之勞的意願,順帶佯裝無意地向對方透露了一下十四阿哥當日對她說過的那番話。
知弟如四四大人,自然很快就意會了十四阿哥內里的這份心思。
左右權衡之下——當然,也不乏陶沝的竭力堅持,四阿哥最終下定決心放手一搏,於昨日一早將陶沝偷偷送進了眼下正關押太子的咸安宮內。
雖然這當中難免有些磕碰,但由於廢太子的緣故,大多數太監宮女如今並不願意前來這裡伺候,即使有也全都是內務府強行委派而來,因而導致咸安宮眼下人手相對不足,好不容易有人主動要求過來任職,內務府當然舉雙手強烈歡迎,再加上大阿哥那廂也因為受到康熙皇帝指責而逐漸喪失了話語權,四阿哥此舉可謂是不費吹灰之力。
作為一名新入宮的宮女,陶沝如今被記錄在內務府的身份正是四阿哥那位「舅舅」——隆科多某小妾所生之女。
因為擔心十四阿哥之後可能會循跡找來,四阿哥還給她換了一個新名字,不過在陶沝看來,對方這份擔心其實是多餘的,畢竟十四阿哥剛挨了板子,短時間內恐怕是不會再有什麼多餘心思來找她的。
陶沝被新賦予的這個名字叫作佟佳氏.絳桃。
乍看之下好像還挺高大上的,但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用她家四四大人的話來說就是,她既然這麼喜歡吃桃子,乾脆就取個桃子的名兒好了。
原本四四大人是準備給她取名叫碧桃的,可她怎麼聽都覺得這名字很有歧義,因此堅決要求更換。
陶沝自己倒是覺得叫櫻桃這個名挺不錯的,但偏偏這名字的讀音跟十二阿哥的名字相識度太高,遂只能作罷。後來她想起自己曾聽過一首粵曲名叫《荔枝換絳桃》,所以便動用自己出色的詭辯口才,強烈要求四四大人把她的名字改成絳桃。
反正說來說去都是桃名,四阿哥那廂倒也沒太堅持,只抽搐了幾下嘴角便任由她自己做主了。
於是,陶沝便頂著佟佳氏.絳桃這個名字正式上任。
至於原來的雙水,對外則宣稱跟著雷孝思一起出門考察去了。
因為之前巴多明神父曾向康熙皇帝進言,建議用西方的繪圖技術測繪整個大清的全貌地圖,康熙皇帝也採納了該建議,並與前不久正式實施,命所有在清並懂得西方學識的傳教士都一同參加。
通曉天文曆法的雷孝思自然也責無旁貸地參與了此項任務,開始了漫長的地圖測繪工程,但他本人卻是樂在其中,因為這也正好符合他想要四處去遊歷的初衷。
雷孝思在接到這個任務的第一時間曾詢問過陶沝的想法,問她要不要隨自己一同出行。
說實話,陶沝內心其實是很想跟去的,畢竟走遍大江南北正是她的人生目標之一,但糾結取捨之下,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留在京城——
她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候舍那位太子殿下而去!
既然已經明確了自己的心意,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和對方相認,既然已經得到了四四大人的支持,那她就應該堅持到底——
反正雷孝思這一走,她也算是了卻了一壯心事,至少過後十四阿哥不會因為找不到她而去叨擾這位雷神父了。
「你——喂,說你呢!你這個新來的奴才還真是沒有眼力見——」
正當陶沝此刻站在廊下默默發獃之際,一個拉長音的公鴨嗓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帶著些許責怪的意味:
「沒看到大家這會兒都忙著么?你居然一個人跑到這兒來抽空躲懶,趕緊過來幫咱家一把——」
陶沝聞聲回頭,只見一名紅衣太監正從走廊另一側走來,一手拿著拂塵,另一隻手裡則提著一個紅漆食盒。
那人大約三四十歲的模樣,五官稜角分明,眼角微微下扯,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頗為嚴肅。
陶沝先是一怔,繼而周身一緊,立馬低頭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朝對方行禮:「奴婢給魏公公請安!」
也難怪她對此人禮遇有加,因為此人並不是別人,而正是康熙朝後期得寵的宦官之一——魏珠。
當然,目前康熙身邊最得寵的大太監還是梁九功和一個名叫李玉的。至於李德全神馬的貌似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座皇宮之中。
雖然梁九功現階段還是康熙皇帝面前的紅人,但縱觀梁九功後期失寵的經歷以及他最後的死法,陶沝直覺這人應該是在九王奪嫡時選擇了支持八爺黨,所以才會在後期遭到康熙皇帝的排斥打壓,同時也不被她家四四大人所待見。據說康熙一死,他不久之後也「自縊」於景山,凄涼地結束了一生。但陶沝總覺得這個「自縊」裡面的水分很大,估計跟她家四四大人是脫不開干係的。畢竟以四四大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隱忍性格,能逼得對方在康熙一死就跑去自縊,足可見這位梁九功同志當初得罪四四大人有多深。
相比之下,魏珠雖然在四四大人上位之後被其變相圈禁於團城,但好在生活還是能自得其樂的,而且他一直活到了乾隆朝才壽終正寢,四四大人和乾隆皇帝均沒有太過為難他,說明他在康熙後期還是偏向四四大人這邊的。
陶沝對於這位魏珠公公也是久仰大名。昨兒個四阿哥將她領進咸安宮時,最先見的人就是這位魏珠公公。
雖然這位魏公公的名字真心有歧義,也不知道是誰給取的「餵豬」兩字,乍聽之下還以為是哪裡的飼養員,但這並不影響陶沝想拿紙筆請對方簽名的衝動。
而且,鑒於魏珠此番是由康熙皇帝親自指派前來「照顧」廢太子起居的,因此,陶沝更覺得自己有必要跟對方打好關係。好在四阿哥送她進宮之前也撥給了她一些用於打點關係的財物。所以陶沝非常痛快地出手,給了對方其中最貴重的一雙翡翠手鐲。
可能也是基於這一點,魏珠雖然覺得陶沝這個新來的宮女看起來笨了點,但還是會想著提點她一二的,比如現在——
「之前給中院那位爺送膳食的小安子昨兒個傷了風,其他人手上也都有活忙不過來,你既然無事可干,那就替他去中院給那位爺送飯吧!」
魏珠一面說一面將手裡的那隻食盒遞給了陶沝。而陶沝因為事先完全沒有準備,整個人當場一懵,只雙眼愣愣地瞪著對方遞過來的那隻食盒發獃——
果真是上天垂憐!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快就可以見到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了,昨日里四四大人還叮囑過讓她不必操之過急,加上太子房間門口有太監和侍衛輪流把守,所以她還苦惱了許久要如何接近對方,卻沒想到這位魏公公一來就送了她這麼一份「大禮」。
陶沝突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由於太過激動,她連去接食盒的雙手也明顯有些發顫,她努力剋制著讓自己平靜下來:
「魏公公,這麼快就讓我——不,奴婢去給太子爺送飯,真的可以么?」
「怎麼,你不肯?」魏珠顯然也注意到陶沝此刻發抖的兩隻手,還以為她是在害怕,當即沖她一橫眉,「不肯也得肯,這可是四爺特意交代的,讓你儘快負責去送中院那位爺的每日膳食……」
「呃……奴婢不是這個意思!」見對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陶沝趕緊為自己辯白。「奴婢的意思是,奴婢初來乍到,公公就不怕奴婢做錯事,得罪了太子爺么?」頓了頓,又裝出一副懂事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出語試探:「萬一到時不小心連累了魏公公您,那豈不是……」
「看來你這丫頭還真是不了解宮裡現在的狀況啊——」大約是聽出對方這話勉強也算是為自己著想,魏珠突然壓低聲音道,「中院那位爺已經被廢了,說不定這輩子都會被關在這間殿里,你還用得著怕得罪他嗎?」停了停,對上陶沝滿臉的驚愕,又重新恢復正常音色,一本正經得往下繼續:「倒是你自己要多留點神,那位爺近日嗜酒成性,心性失常、喜怒不定,你進去之後可得謹慎些,別叫他拿東西給砸了……四爺可是交代過了,讓咱家務必保你周全……」
陶沝被他這話說得心中一凜:「太子爺竟然還會拿東西打人嗎?」
「自然!」魏珠極為肯定地朝她點了點頭,「之前小喜子就被那位爺打破過腦袋呢,是拿裝菜的那隻瓷碗直接砸的,嘖嘖——血流了半邊腦袋,還拉了好長一道口子呢……」
「不,不是吧……」陶沝提著食盒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突然有種打退堂鼓的衝動,不過魏珠顯然不打算給她逃避的機會,直接拿話堵住了她的嘴——
「所以,咱家勸你還是要盡點心,不要以為對方被廢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主子就是主子,指不定將來還有翻身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