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有驚無險

  船隻行駛了大約一天一夜之後又重新停了下來。


  這次停靠的應該是個十分熱鬧的碼頭。因為坐在底艙里的陶沝能依稀聽到從外面傳來的叫嚷聲。


  借著從頭頂甲板處漏入艙底的光線判斷,這會兒應該正值午時前後。


  陶沝有點餓,但因為這裡的清水和食物都是在每日傍晚時分才送來,所以只能繼續忍著。


  正靠在艙壁上閉目養神,頭頂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聲音似乎是朝著陶沝等人所在的底艙來的。


  陶沝有些意外。這會兒又不是飯點,這些人跑來做什麼?總不至於說是因為他們聽到了她的心聲,所以跑來給她送吃的吧?!

  正疑惑間,原本坐在一旁的招娣突然將身子靠了過來,緊張兮兮地伸手扯住了陶沝的衣袖,啞著嗓子低聲道:「姐姐,他們來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極驚恐,讓陶沝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為之一抖。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又是誰?


  陶沝正滿腹狐疑地想要開口追問內情,艙頂的甲板卻先一步被打開了,從上面依次下來了好幾名狀漢,將原本待在艙底的這些人都一一押帶了上去。


  陶沝隨眾人一起被帶到了船艙中的其中一間小屋裡洗乾淨了臉,緊跟著又被帶進了另一間相對較為寬敞的房間里——


  這屋子裡的各種傢具及擺設看上去十分普通,除了與左右兩側船艙間隔的兩面木牆過於暗沉之外,其餘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在那些壯漢的要求下,所有人全都朝一處老老實實站成一排,面朝前方,沉默不語。


  這期間,招娣一直死死地扯著陶沝的袖管不肯放手,瘦小的身子也始終顫抖個不停。


  陶沝見狀更覺詫異,立在原地好奇地左右轉動眼珠打量四周,心中則暗自猜測這些壯漢將他們帶到這間屋子裡來究竟有何目的。可惜等了很久,卻都不見那些壯漢做出進一步的舉動,反而還依次從房間里退了出去。


  屋子裡頓時只剩下了原本待在艙底的那些人。


  陶沝傻了眼。那些人到底是要做什麼?難道是覺得他們之前待的地方太差,所以要給他們改善環境么?!

  還不容她多想,房間的門又重新打開了,剛才押他們進屋的其中兩名壯漢再次走了進來。有三名長相白凈的漂亮女子被他們強行押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有一男一女被相繼帶了出去。


  這……又是什麼意思?!


  陶沝這下徹底迷糊了,一旁的招娣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緊張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袖管,小聲道:「姐姐,他們被買走了……」


  「可是——」陶沝狐疑地眨巴眨巴眼睛,同樣小小聲反問:「我怎麼都沒看到哪裡有買主啊?」


  「姐姐——」招娣越發壓低嗓音,小心翼翼朝著前方那面間隔兩間船艙的木牆努了努嘴,「那些人都是從旁邊的船艙隔間往這間屋子裡看的,他們在那邊選好人,然後這邊直接把人帶出去……」


  不是吧?!


  聽完她的這番解釋,陶沝頓時瞪大了眼睛。這種古代的選人方式還真是格外高大上啊!都可以趕超現代司法審訊室了!如果不是招娣提醒,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這面木牆之後居然還另有玄機!

  正想著,房門又開了,這一次,那兩名壯漢徑直朝著陶沝和招娣兩人所在的位置走來,招娣嚇得連忙往旁邊跳開一步,陶沝以為他們想抓招娣,下意識地將身子往旁邊一讓,沒想到其中一名壯漢卻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陶沝心中頓時一凜:難不成,是有人看上她了?!


  可是——


  這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另類了吧?明明房間里還有好幾名長得比她更漂亮的女子,而且她也沒什麼所謂的才藝啊?難道是因為聽那些人販子說她是從戲班子里被抓來的,所以自然而然地認定她一定會唱戲?!

  還未等陶沝想明白,她已經被那兩名壯漢強行拉出了艙門。


  一個身穿綉有銅錢紋樣的朱紅長衫、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看上去一臉富態像的中年男子此刻就站在隔壁艙室門前,正和一個手裡捧著一本登記簿的小廝在說著什麼,邊說邊還伸手指了指站在這邊艙門前的陶沝,臉上的表情怎麼看怎麼覺得猥瑣。


  陶沝無語地盯著那個男人的臉,心中一陣凄涼:她該不會是被這個人給買了吧?


  正兀自鬱悶呢,一個原本站在陶沝另一側艙室門口的青衣小廝突然往陶沝這邊瞟了一眼,待看清陶沝的一張臉時,他似乎愣了愣,而後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匆匆跑上前去在那個手拿登記簿的小廝耳邊悄聲說了什麼,而後者聽罷,臉色也是立馬一變,微微猶豫了一會兒,便又轉過頭去沖站在一旁的那名富態中年男子發話道:

  「這位爺,您選的這名女子恐怕不能賣了,還請爺重新挑別人吧!」


  「你說什麼?」那名富態中年男子顯然沒料到事情會出現這樣出乎意料的變化,整個人立馬怒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位爺息怒!」見狀,那名拿登記簿的小廝也算是訓練有素,趕忙恭敬道歉。「因為主子曾吩咐過這名女子另有他用,所以……還請爺見諒!」


  可惜那名富態中年男子卻沒有這麼好打發,依舊罵罵咧咧道:「哼——既然不賣那幹嘛把人帶出來?純心吊人胃口么?給我叫你們的主子出來!」


  「主子現在不在船上,這位爺有話就直接跟小的說吧……」


  「哼,你算什麼東西,給我滾開!」沒有理會小廝的努力勸說,那名富態中年男子邊說邊直接朝陶沝走了過來,似是打算親身就範。「要麼就讓你們主子出來,要麼就讓我把人帶走……」


  見此情景,陶沝嚇得直接往後退了幾步,然而還沒等那名中年男子的手碰到她的衣襟,耳邊就傳來「吱呀」一聲響,另一側的艙室發門被打開了,一個略帶幹練的男聲隨之響起——


  「吵什麼?出了什麼事?」


  這個聲音聽起來莫名有點耳熟,陶沝突然憶起自己曾在江寧織造府內的某間廂房外聽到過這個聲音——


  沒錯,這個人應該就是他們嘴裡所說的「那位從京城來的貝勒爺」,恭親王第三子,愛新覺羅.海善。


  陶沝回過頭,發現身後相隔幾步的艙門外正斜倚著一個身著一襲嫩青色長衫的頎長人影——


  相貌丰神俊朗,五官也算端正,跟之前見過的那位滿都護相比,的確更入眼幾分。


  見他突兀現身,那名富態中年男子立刻停止了原先的叫罵,轉而若有所思地打量前者,也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前者的身份。


  而那名手拿登記簿的小廝在見到自家主子出場之後,立刻平添了幾分底氣,迎上前來告知詳情:「回貝勒爺,這位大爺剛才看中了一名女子,可滿春剛剛跑來跟奴才說,二爺之前曾吩咐過,這名女子不能賣。所以奴才就想請這位大爺重新挑選,沒想到……」


  他一口氣說完,目光偷偷往剛才跟他說悄悄話的那名青衣小廝臉上瞟了一眼,後者立刻會意,緊跟其後朝某人重重點了點頭。


  海善睨了兩人一眼,斜斜挑眉道:「哦,是什麼樣的女子不能賣?我怎麼都不知道船上竟還有這樣的人?」


  「回貝勒爺,這是二爺之前下船辦事的時候吩咐奴才的,就是這名女子——」聽他問起,那名叫「滿春」的青衣小廝立刻跳出來答話,邊說邊指著陶沝道:「二爺說這名女子有大用處,要我們直接送去京城……」


  「噢——是嗎?你確定是她?」嫩青色的身影再度挑了挑眉,斜著眼打量站在艙門前的陶沝許久,隨即叱笑出聲:「看來二哥還真是越來越沒有眼光了,這女子看起來長得也不怎麼樣嘛,留下又能有什麼特別的用處?也值得他這般費心?」


  「這……」青衣小廝顯然無言以對,低著頭面露為難。而那名捧著登記簿的小廝也同樣流露出一臉糾結之色。


  見狀,海善的眼光頓時一閃,像是在腦中思索著什麼,緊接著,他直起身子,有意無意地又瞥了一眼近旁地陶沝,轉而沖那兩名小廝發話道:


  「罷了,二哥平日里也難得看上個女子……既如此,就依了他,留下吧!」


  語畢,看也不看那名從剛才起聽到「貝勒爺」三字后就一直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富態中年男子,長袖一甩,轉身重新進了房間:


  「至於那些不買人而來鬧事的,就給爺直接打下船去,爺要清清靜靜地睡個覺……」


  ******

  鑒於那位所謂的貝勒爺開了金口,陶沝被特地恩准留在了船上,同時也被提高了待遇——那些人沒再把她送回那個陰暗潮濕的底艙里,而是將她帶到了船艙中的某個小隔間中單獨關押,不僅有床可睡,而且還有一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事物,另外,每日飯菜的水準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從清水麵餅直線上升到了一菜一湯,次數也由一天一次變成了一日兩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名陌生壯漢時時刻刻都守在隔間門外,陶沝沒法輕易走出房門,每日的飯菜也是先由別人端來隔間外,再由那名壯漢拿進來給她吃的。


  起初,那名守門壯漢似乎也對陶沝本人沒有什麼好感。因為有人送飯菜來的時候,陶沝曾親耳聽到壯漢和那人之間的對話——


  「喂,你說主子他到底在想什麼?反正這些人最後到了京城也都是要被賣出去的,統一關在底艙里不就得了?幹嘛還要把這樣一個女子單獨拎出來關一間?」


  這句話是看守陶沝的那名壯漢問的,語氣很是有些不耐煩。而回答他的則是一個聽起來有些溫吞的陌生男聲——


  「我也不清楚內情,反正這個人是主子特地關照過的,還說不得怠慢了,我聽他的意思好像是要送給京城某位貴人的大禮!」


  「大禮?就她這模樣的?」


  「唉——你管那麼多做什麼,或許那位貴人就好這口也說不定啊!你好生伺候著便是,千萬別給怠慢了,若是她餓了、病了,到時候主子拿你是問,我可不會幫你一起擔著的……」


  「好吧!」大約是聽出了那個溫吞男聲話里暗含的警告之意,壯漢答得著實不情不願。「我聽你的就是了!」


  「……」


  或許是因為溫吞男聲的勸說起了作用,那名守門壯漢至此對陶沝的態度有了小小改善。


  陶沝疑惑之餘,內心也小小鬆了一口氣,至少,她終於不用再窩在那一團黑漆漆的底艙里受苦了。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陶沝終於見到了那位吩咐要將她留在船上的「主子」的真面目。


  某日傍晚時分,之前在陶沝差點被人買走時站出來替她說話的那名青衣小廝領著一名煙綠色長衫的男子來到了陶沝所住的隔間外,陶沝隔窗聽到外面那名守門壯漢極恭敬地朝對方請安,隨後,房門被打開了,一張略顯熟悉的俊朗面孔也隨之出現在了陶沝眼前——


  在看清那名男子相貌的一瞬間,陶沝的腦中不自覺地嗡嗡作響。


  雖然她大概有猜到這個人的身份,但卻沒想到真的會是他——恭親王第二子,愛新覺羅.滿都護。


  這個天煞的混蛋,把她綁來到底想幹嘛?!

  「我想,姑娘一定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我吧?」滿都護一進門就沖陶沝微笑,笑容倒是無比溫柔:「還記得我嗎?我們之前曾在江寧織造府里見過的……」


  「……」陶沝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嘴角,並不答話,只是死死地瞪著對方,直瞪得對方尷尬地收起滿面笑容。


  為了掩飾這一窘態,滿都護單手握拳放到嘴邊輕咳了一聲,不留痕迹地轉移話題:「不瞞姑娘,我那日與你匆匆一見之後,就對你甚為好奇,還特意去找那個戲班子里的人問了有關姑娘你的事情——他們說,姑娘你並不是他們戲班子里的人……」


  陶沝繼續無聲瞪眼,擺出一副「那又如何?」的模樣。


  滿都護見狀也意識到自己的話略有歧義,趕緊接下去道:「姑娘千萬別誤會,我並沒有惡意,此番將你接到船上來,也只是希望姑娘能有個好歸宿……」見陶沝愣神,又進一步解釋:「因為我那日聽他們說,姑娘是名孤兒,前些日子才剛從廣東前來江南,那想必姑娘還從未去過京城吧?」


  陶沝聽得嘴角再度一抽。恕她直言,他前後兩句話之間真的存有聯繫嗎?


  不過滿都護那廂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道:「我知道姑娘心裡如今可能會怨我,但我敢保證,以後,姑娘一定會感謝我的……」


  「……」


  「想來姑娘心裡也應該清楚,無名戲子和達官貴人府中的妾侍,自是後者的身份更高一籌。而且那位貴人本身也長得一表人才,姑娘見了一定會動心的……」


  或許是因為一直沒聽到陶沝開口反對,滿都護誤以為她已默認了自己的提議,當下越說越激動。末了還自矜地擺出一副恩惠的面孔,施施然地補充一句,「若非姑娘長得和她至少有七八分相像,這件好事也絕不會落到姑娘的頭上,所以,姑娘切記珍惜啊,以你的相貌,一定會得寵的……」


  「……」陶沝死死咬著嘴唇默不吭聲。她想自己這會兒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眼前這個傢伙話里的意思很明白,是要把她送去京城給某人做小妾,而這個某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位當朝九阿哥,愛新覺羅.胤禟,她曾經名義上的夫君。


  九九他……該不會又開始玩真人拼圖的遊戲了吧?

  這回,輪到拼她了嗎?

  腦海中猛然回想起九九那張妖孽的臉龐,陶沝不得不承認滿都護這句話說的非常有道理,如若換成旁人,乍見到九九這個人,的確都是會毫無懸念得立馬動心的。


  只可惜,除了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陶沝此刻的反應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滿都護的臉上透出一絲明顯尷尬,但旋即便被他用一種決斷的口氣很好地掩飾了過去——


  「好了,話已至此,姑娘還是自己想想清楚吧,只要姑娘肯乖乖配合,我不會叫他們虧待你的……這船再過不久就會到京城了,我希望姑娘最好是能放聰明一些,好好獃在船上,千萬別想著逃跑……」


  說罷,也不待陶沝回答,便徑自開門走了出去,只留下陶沝一個人愣在原地暗暗憋氣。


  這個人還真是喜歡自說自話!明明就是強行將她綁來地,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她好,真是有夠厚臉皮的!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有認出她,或者更確切的說,他其實已經認出了她,只是因為原來的那個「她」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所以她不可能會是「她」。


  儘管陶沝很有信心應該沒有人能查到自己這空白三年裡的情況,但既然這位才見過她幾面的滿都護都覺得她跟之前的董鄂.衾遙長得極為相像,還因此去查了她的底,那麼可想而知,若是她真的被送到九九身邊,九九肯定也會派人去查她,就算他不查,八爺等人肯定也會查,到時候即使她咬定自己的孤兒身份,他們肯定還是會起疑的,尤其是九九……


  因為九九是熟悉她的,畢竟兩人也曾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所以如果她真的被送去九爺府,那麼穿幫估計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除非她可以將自己以往的各種生活習慣全都改掉,亦或反著來……


  想到那座當初害她差點喪身其中的九爺府,陶沝心裡便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恐慌,她不想這樣去見九九,更不想再做什麼替身——


  之前做別人的替身就已經夠倒霉了,現在居然還要做自己的替身,這簡直就是狗血中的極品!


  她回京城的目的,是要探知傾城和她原先那具身體的去向。如果這個目的沒達成反而又被扔回了那座九爺府,那她三年前的逃跑不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嗎?


  不行,她一定得在這條船到達京城之前想辦法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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