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返璞歸真

  陶沝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發獃。


  自她蘇醒之後,她每天都會挑這個時間段來河邊坐坐,因為這段時間正是雷孝思和他召集的一幫信徒做彌撒的時間,而陶沝對做彌撒一事實在不感興趣,於是便瞅準時機偷偷溜來這裡。


  眼前這條河就是雷孝思當日將她救起的那條河,據說因為這個鎮子叫作雙水鎮,所以這條河也叫作雙水河。


  河水澄澈,陶沝探頭往前湊了湊,可以瞧見河面上正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


  那日里,當她得知現今的時間距離她昏迷之前竟已過去了整整三年,大腦能給出的第一反應就是找鏡子,只可惜那個房間里沒有,於是她便一路狂奔至最近的河邊,嚇得那位雷孝思在她後面邊追邊喊,還以為她是要再度投河自盡。


  不過在到達河邊之後,她整個人便徹底怔住了——


  因為河水倒映出的還是她所熟悉的那張臉,只是較之前的眉眼鼻嘴相比,每處好像又各自發生了一丁點兒細小變化,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她的眼角下方出現了一顆熟悉的滴淚痣——這明明就是她在現代的那具身體的臉上才有的獨家標誌!


  而與此同時,她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說話的聲音也同樣改變了,不再是董鄂、衾遙的聲音,而是她在現代的、屬於她自己的那個聲音了。


  難道說,這具身子真的是她在現代的、屬於她自己的那具身體?她的魂魄又重新回到她自己的身體之內了?!

  可是,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呢?

  她不過只是因為項鏈發出的光芒一時昏迷,醒來后不僅讓她的時間直接向前跨越了三年,而且還換成了她自己原先的那具身體……雖然這樣也算合她意,但她原來佔用的那具屬於衾遙的身體呢?難道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嗎?還是以屍體的形式留在了京郊的那座小山坡下?那……會不會又被別的靈魂給繼續侵佔了呢?

  因為這一擔憂,她之後又立馬向那位所謂「救命恩人」的雷孝思詳細詢問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後者回答說,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從哪裡漂來的,不過當中有件事情倒的確令他覺得十分古怪,就是她當日順水而來的時候,儘管整個人已經失去了意識,但身子卻好似水草一般,始終穩穩地浮在河面上,絲毫沒有下沉的跡象。而且他還透露,他當初跳下河救她的時候,遠處似乎有個人影一直站在那裡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將她成功救上岸,那個人影才慢慢消失不見的。


  這之後,雷孝思便將她帶回了自己所住的教會處,還請來了不少大夫給她瞧病,只是不知為何,所有請來的大夫都瞧不出她到底得了什麼怪病,最後一致得出的結論就是只能等她自己蘇醒。


  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陶沝終於在耶誕節當日醒了過來,也難怪雷孝思會大呼感謝天主耶穌了。


  以後的幾天,陶沝又旁敲側擊地從雷孝思嘴裡套出了不少話,只可惜,這當中並沒有她想知道的關於傾城或者她的消息,不過她倒是根據雷孝思的一些講述,慢慢從大腦海馬區搜尋出許多關於這位法國傳教士的資料——


  雷孝思是康熙三十七年隨同白晉和巴多明等多位傳教士搭乘法國商船一起來華的,並於廣州上岸,由於他精通曆算天文,不久之後便被那位康熙皇帝召入京城供職。而此番他之所以會出現在廣東,據他自己所說,是奉命前來開闢新教區的。


  在陶沝的印象中,除去傳教士這一身份,這位雷孝思同志可是一位能與徐霞客相提並論的重要人物,他曾參與巴多明神父向康熙皇帝建議測繪的中國全貌地圖工程,也就是大清《皇輿全覽圖》的製作,除此之外,他還翻譯了關於《易經》的拉丁文譯本,並編寫了《朝鮮志》等等。據說康熙皇帝曾這樣評價他,說他不僅頻繁去到各個地區進行地圖勘測工作,而且在閑暇之餘還不忘於所過之地開闢新教區,並記錄各地的奇聞異事。實乃良才。只可惜晚年遭到雍正朝禁教法令影響,令他身心俱受勞苦挫折,於乾隆三年而終。享年75歲。


  單從他不辭疲倦地奔波於大江南北且愛好記錄各地異聞這一點上來看,陶沝覺得這位雷孝思簡直就是她的同道中人,而且他整個人給她的感覺跟師兄在現代的那位「金毛獅王」導師也有點像,只不過那位金毛導師是地道的荷蘭人,來自荷蘭的首都阿姆斯特丹。


  想當年,那位金毛導師和陶沝可謂是不吵不相識,具體是因為什麼吵的陶沝早已忘了,她只記得兩人一開始言語相向的時候還客氣地使用英語,但無奈兩人用英語罵人的功夫都不怎麼高明,於是乎,那位金毛導師很快便捨棄英語改用自家母語開罵,而陶沝這邊也跟著換成了流利的漢語,雙方都聽不懂對方罵得的是什麼,到後來乾脆就比誰的嗓門更大,最終的結果就是兩人雙雙被師兄毫不留情地轟出了實驗室。


  想起師兄當初冷著一張臉將他們兩人轟出實驗室的情景,陶沝先是一笑,旋即又忽然失落起來,因為她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小山坡下的傾城,也不知道她的那番祈禱師兄有沒有聽到,或者聽到了又到底能不能成功救得了傾城。如果傾城真的就這樣死了,師兄他一定會很傷心的,而她,也一定會自責一輩子的……


  憶起當日發生的種種,情景依舊清晰,歷歷在目。


  陶沝自覺全身的感官細胞彷彿都被深深地放大了。在親眼目睹那樣殘酷、激烈、血腥的場面之後,在親身體會到那種對你而言最為重要的人從此永遠消失的感覺之後,她的心也似是被徹底挖空了一樣,很疼很疼,可是自己卻偏偏什麼都做不了……


  傾城死了……


  這是她直到現在為止也不想相信的一個事實,可是,對方又的的確確是死在了她眼前……


  那個喜歡說她念她但又總是寵她護她,一直在暗處默默幫她擋槍的傾城再也不在了,她也再看不到對方了……


  這種心痛的感覺,就像是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值得你依靠、信任的人,而失去她之後,你便完全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再無依靠,也沒有值得信任的對象,更沒有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的那個人了……


  她記得,傾城在彌留之際,曾輕輕地在她的手心裡印下了一個吻,她說,「陶沝,我喜歡你!」


  傾城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的大腦思維也彷彿一併停止了一般,眼睛、耳朵彷彿在這一瞬間失明失聰,彷彿整個人已不再是自己一樣……


  她想,她也是喜歡傾城的……


  只是,那並非純粹的愛情。


  但可惜,她來不及告訴她這句話了……


  眼眶慢慢變得濕熱,陶沝的腦海中也驀地劃過一道熟悉的香色身影——


  那一日,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終究沒能及時趕到,她也沒能如願見他最後一面……


  如果她——哦,不,應該是衾遙的那具身子還留在那個小山坡下,想來應該是會被人發現的吧?這樣一來,他大概會以為她已經死了吧……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為了她而傷心?

  還有那位朴湛副將,不知道他會不會將她和傾城的屍體都帶走,亦或是他自己也跟她一樣受到了那道白光的影響,現在也落到了跟她一樣的境地……


  正想著,身後忽然有腳步聲傳來,伴隨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雙水,你果然在這裡!」


  陶沝本能地回過頭,發現來人正是雷孝思,而他嘴裡所喊得「雙水」正是陶沝的新名字。


  那日在水邊確認完自己的樣貌之後,雷孝思也順便問起了她的名字,陶沝當時原本想要脫口而出自己的本名,但下一秒卻突然猶豫起來——


  陶沝這個名字在皇宮中已經有太多人知道了,雖然他們知道的只是諧音「桃子」,但真正叫起來卻幾乎沒差,既然她如今已經回到了自己原來的身體里,那乾脆還是換個名字重新開始吧……


  所以陶沝當時佯裝努力地想了想,然後回答對方:「對不起,我不記得了!」頓一下,見對方面露疑惑,又趕緊再補上一句,「我好像在落水的時候撞到了頭,不太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你看,我連時間都記錯了……既然是你救了我,那就由你幫我取個名字好么?」


  因為她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外加她之前的確弄錯了時間,所以雷孝思也不疑有他,還認真思考了她的這一提議:「既如此,那我就幫你取一個簡單的名字吧?這裡的地名叫作雙水鎮,而你又是從這條雙水河裡漂過來的,要不,你就叫雙水吧?」


  若是在以前,陶沝一定會極度鄙視對方這種取名方式,但「雙水」這個名字安在她自己身上,卻似乎平添了另一層意味——雙水為沝,兩者之間似乎差不到哪裡去,如此一來,她也算對得起陶爸爸當初絞盡腦汁為她取的這個名了,所以她欣然同意。


  見陶沝這會兒回過頭,雷孝思立刻大步朝她走來,然而在走到近前處,他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且略帶狐疑地盯著陶沝的臉:


  「可憐的姑娘,你怎麼坐在這裡哭了?」


  陶沝被他這樣一說,才赫然驚覺自己的兩邊臉頰已不知不覺淌滿了眼淚。她怔了怔,繼而立刻拿袖子抹了抹臉,勉強沖對方堆起一個笑:「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的一個朋友,因而有點感傷罷了……」


  「可憐的姑娘,願我主保佑你的這位朋友——」雷孝思邊說邊虔誠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而後方才道明自己的來意:「對了,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見陶沝露出一臉懵懂狀,當下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封雪白的信箋:「我剛收到一封來信,是在京城的白晉神父寫來的,他說你們大清的皇帝陛下有要事召集我們這些在外的傳教士回京,我恐怕不久之後就要離開這裡了……」


  陶沝聽得嘴角一抽,自認難以理解對方的這種思維方式,當下忍不住反問一句:「這……也算是好消息嗎?」


  「難道不是嗎?」雷孝思一臉認真地接過話茬。「雙水你應該一直都很想去京城吧?」


  哎?!陶沝聽罷猛地一震,壓根兒弄不懂對方是如何得出這一驚人結論的。「你這話何意?」


  「你不是一直說自己記不清以前的那些事情了嗎?但你剛剛醒來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京城近郊,我想你一定在那地方待過,所以才會對那裡存有印象……」見她此番反應劇烈,雷孝思這廂似乎也有些難以理解。「這樣一來,你應該會想去那個地方看看吧?對你儘快想起以前的事也有幫助……」


  陶沝愣了愣:「那你的意思是,你願意帶我一起去京城?」


  「自然!」雷孝思答得斬釘截鐵。「你到現在都還記不清自己以前的事情,我主是不會輕易放任你這樣的有病之身不管的,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一起上路!」


  呃……這話怎麼聽怎麼覺得有點怪啊!


  陶沝努力壓制住自己內心的那股不快,沖對方展露一個甜笑:「我自然是願意的,就麻煩你帶我一起上路吧!」


  「對了,這封信里說,讓我在明年四月前趕到京城即可!」


  「四月嗎?」聽雷孝思這樣一說,陶沝立刻開始扳指頭:「我算算啊,從廣州前往京城,當中如果每天趕路的話,至少也要費時一月,不如我們早點處理好這裡的事務,提前出發,這一路上便可以慢慢走……你不是說自己中文不好,可以沿途多看看我大清各地的人土風情,對你學習中華文化很有幫助哦,而且,你還可以沿路發展新教徒什麼的,可謂一舉多得——」


  「這個主意不錯!」陶沝提出的這個建議顯然極符合雷孝思的心意,他立刻拍手叫好。「那我們就這麼辦吧!」


  「嗯!」見對方給出贊同,陶沝也微笑著點頭回應,但心裡卻又隱隱劃過一絲擔憂——


  她終於還是要返回那座京城么……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一輩子都不再踏進那裡半步,只是,她也很想回去打聽一下關於傾城和朴湛的消息,她得弄清楚,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讓她莫名其妙地直接穿越到了三年後……


  另外,她也很想知道,她消失的這三年裡,那座皇宮內又發生了哪些變化……


  還有當中的那些人,也不知道都怎麼樣了……


  只不過,如果她就這樣回去,有一個問題多少還是讓陶沝感到有點困擾——


  雖然她現在的這副模樣與原先的衾遙相比有了些許小小變化,但畢竟相差的地方不算太大,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那些人給輕易認出來……


  唉——算了,想這麼多也沒用,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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