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鏡中花,水中月
月光如水,夜色如詩靜謐。
風徐徐地吹,帶著幽幽的花香迎面拂來,也讓陶沝的大腦系統在這一刻迅速停止了所有思考——
呼吸凝滯,心跳無聲,連身體都彷彿已不再屬於自己。
「……只要你來我身邊,我定不會負你……」
然而相較於她此刻的震驚,十四阿哥卻依舊不依不撓地在她耳畔烙下最堅定的承諾。
陶沝莫名有些恍惚,她其實很想告訴自己聽錯了,因為就算再怎麼喜歡她,他也沒有理由做出「強霸兄嫂」這等大逆不道之舉,畢竟,此舉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心裡應該比更她清楚……
可是,就在陶沝抬頭對上那雙熟悉星眸的一瞬間,她突然打從心底里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她從未如此確信過,因為他的眼睛就這樣告訴她——
此時此刻,那雙如星辰一般耀眼的晶眸中正滿滿氤氳著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柔情,和先前表現出的咄咄逼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爺想清楚了,即便一開始只是你說的意外也罷,哪怕在此之前,你從未真正在意過爺,也無所謂,只要從今往後,你願意來爺的身邊,願意成為爺的人,爺都可以不在乎……」
他的雙手緊環著她的肩膀,聲音雖不大,但從嘴裡吐出的每個字卻都是落地有聲、字字鏗鏘。
「如果你不願再呆在這裡,爺一定會想辦法帶你離開的,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只要你願意,爺一定不會負你……」
「……」
聽到這句話,陶沝再一次懵在了當場。因為她從未想過他會沖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給出這樣的承諾,這讓她莫名想起了那晚喝醉酒跑去萬壽寺向她表白的九九,只不過那次九九是真的喝醉了,而十四阿哥今日卻是清醒的,他身上甚至沒有半點酒味……
如果,他是她喜歡的人,那她這會子心中一定會非常感動,但可惜——
他是十四阿哥,並不是她心心念念期待中的那個人!
「十四爺……」
陶沝動了動嘴,剛想要開口接話,卻在偶然間抬眼時意外看到了一個足以令她當場心跳驟停的熟悉身影——
隔著不足十米寬的湖面,一身香色緞袍的太子殿下此刻就華麗麗地站在對岸的假山旁邊。他顯然是已經發現了站在湖岸這邊的兩個人,那雙猶如琥珀般的丹眸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她和十四阿哥,眸光清冽,意味深長。
陶沝頓時僵住了,整個人就恍如被平地驚雷當場擊中了一般,傻傻定在了原地。她幾乎能清楚地感覺到他這一刻投向自己的視線正「嗖嗖」帶著冷風,是冬日裡最凜冽的那種刺骨寒風——
他,是從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
「……十四爺,您在哪兒?」
驀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不遠處突兀響起,伴隨著一個略微帶點熟悉的公鴨嗓,先一步打破了眼下的尷尬局面。
有別人過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陶沝原本凝滯的思維終於有了一絲不小的波動,但隨即又迅速反應過來她這個九福晉如今還正被十四阿哥摟在懷裡,當下身子再度一震,緊接著,便飛也似地將後者用力推了出去。
十四阿哥毫無防備地被她這樣一推,整個人當即向後連退了好幾步,還未等他有所反應,剛才那個熟悉的公鴨嗓又一次適時響起,似乎是已經發現了十四阿哥的蹤跡:
「十四爺,原來您在這兒啊?真叫奴才一頓好找……側福晉那邊正問起您呢,您還是先隨奴才回——」
話到這兒,他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理由很簡單,因為他不僅瞧見了十四阿哥,而且還將未能及時找到地方將自己成功隱藏起來的陶沝也逮了個正著。
陶沝沒說話,她已經認出這個公鴨嗓正是十四阿哥的貼身太監達順,當下也不敢抬頭與對方正面對視,只能低頭掩飾自己此刻的尷尬,不過她身旁的那位十四阿哥顯然沒有被人抓包的自覺,不僅絲毫面不改色,也沒有半點要解釋或是避嫌的意思。甚至連一點尷尬的意思都沒有,彷彿他做這樣的事是天經地義的!
見此情景,陶沝微微抽了一下嘴角,眼睛的餘光卻忍不住朝對岸方向快速瞟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剛才還站著某人的那個位置,這會兒卻已然空無一人,彷彿她剛才看到的那個身影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幻象。
陶沝有點不敢置信,當下又睜大眼睛往那邊來回觀望了好久,卻始終還是沒有見到人。
而另一邊,小太監達順在沉默了許久之後,終於遲疑地出聲試探,那帶著滿滿探究的視線一直在十四阿哥和陶沝臉上來回打轉:「十四爺,這……」
十四阿哥沒等他說完就深深地睇了他一眼,眼神帶著明顯的責備之意,似是在埋怨後者的不請自來打斷了自己的表白。隨後,他又轉頭重新將深情的目光移向自己身邊的陶沝,並向前跨了一步,當著達順的面,肆無忌憚地伸手撫上了陶沝的臉頰——
「爺今日就先回去了,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來告訴爺,爺等你的答覆……」
他這會子的表情和語氣跟平時很不一樣,幾乎溫柔到了極點,說話的聲音雖不大,但卻足以讓在場的其他兩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語畢,也不等陶沝回答,他又當著達順的面伸手將她緊緊摟進了自己懷裡,好半天才慢慢鬆開,隨即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開。
陶沝被他此舉弄得當場愣住了,腦子半天回不過神來。而一旁的小太監達順雖然也驚異於自家主子的過激舉動,但卻什麼也沒有說,只偷偷瞄了已然呈石雕狀的陶沝幾眼,之後便立刻跟上了十四阿哥的腳步。
陶沝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十四阿哥最後對自己說的那句話,著實和四阿哥當初對她說的那些話相差無幾——這兩人真不愧是親兄弟,竟然連思維方式也如此相仿。
眼看著十四阿哥主僕倆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野範圍之內,陶沝那顆原本不安的心也因而變得愈發忐忑起來,她心有餘悸地遙望了一眼對岸的假山,略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腳走了過去。
她要去證實一下自己方才所見是否真的只是幻影!
輾轉到了對岸,陶沝在其中那座造型嶙峋別緻的假山前站定,心中忐忑萬分。她不知道在親眼目睹十四阿哥抱住她的那幕畫面之後,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還會不會選擇相信她,就像當初她在毓慶宮的書房裡親眼目睹他壓在傾城身上時的情景一樣——
那次,她選擇信任了傾城,而他呢?他又會做怎樣的選擇呢?
一想到接下去可能會有的事態發展,陶沝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方才起步繞過假山,想要看看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是否真的就站在其中,誰想,出乎她意料的是,此時此刻,那座假山後面竟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陶沝當場愣住了,難道剛才果然只是她眼花了不成?!
靜靜立在原地,陶沝的大腦思維也開始變得有些不清醒。一時間,甚至連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確定,剛才那位太子殿下的身影是否真的只是一抹幻像。良久,她苦笑了一下,轉身想往回走,結果卻徑直撞進了一堵肉牆之中——
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龍涎香的香氣頓時滿滿瀰漫在鼻尖,而那個同樣熟悉的清朗嗓音也跟著緊隨而至:「看來你和十四弟之間,果然關係匪淺!」
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肯定句。儘管聽著像是在打趣,可是卻沒用半點打趣的語氣,尤其是他重重咬住了最後幾個音,感覺倒更有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忽然間,她的眼圈就這樣一紅,隨即,淚如雨下。
她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麼我和他,太子爺您會選擇相信誰?」
******
陶沝站在自己院里那棵桂花樹下發獃。
昨晚,在她問出那句話后,那位太子殿下給出的反應卻是始終保持沉默。既不說相信她,也不說相信十四阿哥。亦或者,他兩人都不相信。
他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她,一動不動,臉上甚至也沒有半點多餘的表情。
那一刻,陶沝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她不該選擇留下來,而是應該跟著師兄離開,這樣,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多事情發生,她也不會陷入這樣的困境——不會知曉傾城的秘密,不會因為受打擊跑到後花園遇到十四阿哥,也不會被太子誤會……
有那麼一瞬間,她其實很想跟他說,如果十四阿哥的那些話是出自他之口,那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哪怕明知道他說的不可能會實現……
只可惜,並不是他……
他甚至都不打算選擇相信她!
她的確是想要離開這座九爺府,但並不是去別人身邊……
如果最後不能和他在一起,那麼她的離開似乎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
芷毓端著早膳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陶沝獃獃站在樹下仰頭看花的情景,身上還穿著昨日的裝束。
芷毓有些心驚,趕忙放下手裡的早膳過來拉陶沝:「福晉,您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頓一下,又忍不住追問一句,「還是,您昨兒個根本就沒睡?」
聞言,陶沝側頭幽幽瞥了她一眼,在注意到後者此刻流露出的那一臉明顯擔憂時,微微愣了愣,卻並沒有開口答話。見狀,芷毓心裡更是一陣發涼,趕緊「撲通」一聲跪地自責:
「奴婢該死!奴婢見福晉昨晚房裡並沒點燈,還以為您早就睡了,怎麼也沒想到……」
「無妨,這跟你無關!是我自己覺得這桂花開得甚好,想在這裡多看一會兒花而已——」不等對方把話說完,陶沝便已不在意地朝她擺了擺手,輕輕咧了咧嘴角,將原本沉重的話題輕巧地一帶而過。「否則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我做成桂花糖了……」
「福晉?」芷毓顯然沒想到自家主子在這個時候居然還跟自己開這種玩笑,整個人頓時有些怔愣,但旋即,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臉上的擔憂之色瞬間又變得烏雲密布——
「福晉,您還是別想太多了!那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就算進了府,九爺也不會喜歡她的……倒是福晉自己,得多顧惜著您自個兒的身子才是……」
「……」陶沝沒有立即接茬,半晌,她突然將目光重新轉到頭頂的桂花樹上,語氣幽幽地開口道:「芷毓,若是將來有一天我突然遭遇了不測,你就稟了九爺,讓他完成我最後一個心愿,將我的屍骨火化成灰,然後埋在這棵桂花樹下吧……」
「福晉?!」芷毓直覺想反駁說這話不吉利,就聽到陶沝那廂又繼續說道——
「這樣,即便將來到了陰曹地府,我在九泉之下也有桂花糖可以吃了……」
「福晉,您怎麼能說這種喪氣話來詛咒自己,這……」芷毓顯然無法理解陶沝的這種另類思維,正想盡職盡責地勸慰對方几句,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什麼合適的理由。
「好了,我也不過就是這麼隨口一說,你只要記著有這件事就好,至於將來會發生什麼,我們現在誰也不知道,興許到時候我還是活得好好的,還是你的福晉主子……」望著芷毓那張因為想理由而被憋得通紅的小臉,陶沝心中莫名湧出一股暖意,連帶之後的語氣也跟著柔了幾分。「我以前常聽人說,這做人呢,一定要懂得未雨綢繆!我可不希望將來像我額娘一樣,死後連祖墳也進不了,甚至只是隨隨便便找了個地方被埋了……如果真的要死,我還是希望死在這座九爺府里的,反正這間報春館偏僻得很,想必除了我之外,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人會住進來,如此,倒不如就以這種方式留給我……」
最後這幾句話,她說得格外哀婉凄切,讓人聽罷忍不住為之動容。其實她這個理由也是臨時想到的,因為她記起上回都統夫人曾提過一次不許衾遙的額娘葬入祖墳,而她名義上的那位爹甚至還打算用這一點說服她同意讓衾璇入駐九爺府,想來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不過小丫鬟芷毓顯然是被她的這番說辭給深深打動了,當下也不禁跟著感傷起來,並不疑有他。
見狀,陶沝莫名有些心虛,因為芷毓看起來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單純,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她也不想利用這丫頭的同情心來為自己做事——
將自己的骨灰埋葬在桂花樹下純粹只是一個騙人的幌子,真正的理由其實是因為她昨晚在這棵桂花樹下埋了一個東西。
昨晚,她已經記不清那位太子殿下是何時離開的,而她自己又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間的,亦或者是當著那位太子殿下的面?
她只記得,一回到房間,她便立即開始提筆寫字,將她所能想到的跟九九有關的一切人和事都寫了出來——包括他日後會遇到的許多問題和那些需要他提防注意的人——一直寫到雍正四年為止,小心翼翼地記滿了好幾大張白紙,跟著將這些紙卷好放入了一個鹿皮製的捲筒內,又找來一個精緻厚實的樟木箱子將捲筒放了進去,並趁著夜黑風高,將這個箱子埋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樹下。
她挖的很深,雖然洞不大,但卻被她填的嚴嚴實實。至少從表面看,和旁邊的地完全看不出任何異樣。
她是絕對沒有勇氣將這個箱子當面交給九九的,因為她並不想提前泄露所謂的天機,而且她也不認為九九會真的相信她所寫的內容,就像當初索額圖事件中,她也拿不準那位太子殿下是否會選擇相信她的話。哪怕,他們都同樣喜歡她。
她之所以記下這些東西,不過是想提前做一些準備,因為就像她自己說的,雖然九九如今應天命娶了衾璇,但接下去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她和衾璇之間又是否能夠和平共處,這些她都還無法預料,如果最後真的是她因勢離開了這座九爺府,那麼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她留下這些東西,至少不會在心中對九九懷有太多愧疚。至於九九最後能不能看到這箱子里的東西,又或者看到了會不會真的相信,這一切就全憑天意了。
不過,陶沝也自知無法堂而皇之地將這個重要箱子放在自己身邊,因為這勢必會引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萬一原有的歷史進程提前曝光,那想也知道會造成多大的麻煩。可是,她如今身邊又沒有絕對可以信任的人,哪怕是小草和芷毓——連傾城都有這麼大一樁秘密瞞了她那麼久,更別提別人了,所以,她最終選擇將箱子埋藏起來,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這樣至少可以保證在她還待在這座九爺府里的時候,裡面的秘密不會被人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