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平生不解藏人善
她一字一頓地重重咬音,還特地強調了「有意」兩字的語氣,這不免讓坐在一旁的陶沝聽得有些心驚膽戰。
她忍不住暗暗吞了口口水,內心也越發懷疑四福晉這會兒突然對她說這番話的本意。難道她是準備代表菡蕊來向自己興師問罪的么?
可是她明明就已經再三警告過菡蕊,讓她不要咄咄相逼,否則真箇鬧得魚死網破,對她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難道,她還沒死心?!
陶沝用力咬了咬唇,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接下來就得小心應付了,因為四福晉剛才就已經開誠布公地說過,她是偏向菡蕊的。
見她低頭不語,四福晉眼帶深意地打量了她幾眼,不動聲色地接茬往下道:
「我雖懷疑這話的真假,但菡蕊說得那般肯定,又讓我不得不信!菡蕊她不是個會無事生非的主,」頓了頓,大概是瞟見陶沝眼底此刻流露出的那抹明顯質疑,又補充強調了一句,「至少在我面前,她從不會如此……」
陶沝一愣,抬頭對上四福晉的眼睛,後者這會兒雖然雙目炯炯,卻仍舊維持著一臉淡然的表情,實在看不出她的喜怒和意圖。
陶沝略微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繼續沉默,聽對方把話說完。
出乎意料的是,四福晉接下來並沒有如陶沝想象中的那般幫著菡蕊對她挖苦刁難,而是換了另一種語氣道:
「我起初以為,菡蕊恐怕是聽信了宮裡先前流傳的某些謠言才會多想,那些謠言想必九弟妹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了下來,看一眼陶沝的反應,見後者朝她點點頭,又滿意地接下去道:
「我一直都認定這些謠言是當不得真的,畢竟,九弟與九弟妹之間夫妻伉儷情深,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先前還曾有眾多謠言傳九弟不待見九弟妹,可是待親眼瞧見,卻發現九弟對九弟妹的情意並不淺,那份情意也絕非是能假裝出來的,所以,我便勸說菡蕊別太多心,因為十四弟之前對九弟妹有救命之恩,許是某些不知情的人胡亂誇大了而已……」
陶沝沒吭聲,但嘴角卻是不自覺地抽了抽,勾出一抹不屑的淺淺弧度。如若四福晉知曉那些謠言當初都是菡蕊自己傳出去的話,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
四福晉沒有錯過陶沝臉上的神情變化,當下微微一錯愕,緊接著又像是終於確信了什麼事情,一臉正色道:「可是,菡蕊卻跟我說,十四弟因此把她房裡的燕兒打了……」
嗨?!
聽到這話,陶沝頓時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本能地出聲反問:「你說什麼?」
「原來九弟妹你還不知道這事啊?」見她露出一臉驚愕,且語氣也少了貫常的恭敬,四福晉意識到陶沝這會兒並不是在假裝。「因為十四弟不知打哪兒聽說了這件事是從燕兒這邊傳出去的,便跑去責問燕兒,燕兒自然不承認,可是十四弟卻一口咬定就是她的過錯,之後就命人將燕兒拖出去打了整整三十大板,差點去了半條性命……恰好我那日進宮去見德妃娘娘,菡蕊便來找我哭訴,還是我幫著去勸的十四弟,若不然,恐怕還要再多打二十大板……」
聞言,陶沝身子當場一震,頗有些不敢確信地再度追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差不多就是在去年我們爺生辰前後吧……」相對於陶沝的震驚,四福晉還是依舊保持著她一貫淡然的語氣:「想必九弟妹你也聽說過,燕兒她自小就是跟在菡蕊身邊的貼身丫鬟,菡蕊平時也最為信任她,這點十四弟心裡亦是十分清楚,可是他還是把人打了,任憑菡蕊怎樣求情也無用……」頓了頓,又將話鋒一轉,「姑且不論謠言這件事究竟是不是燕兒的錯,即便她真有錯,恐怕也只是替菡蕊抱不平,可是十四弟這樣的做法,卻是讓人想不誤會也難……
陶沝這次沒吭聲,只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她也沒想到十四阿哥竟會這麼做!
不過,他為何會認定是燕兒把謠言傳出去的?難道,他已經發現了那次落水事件的真相?不,這應該不可能!若真如此,菡蕊那廂應該早就坐不住了,又豈會拖這麼久才搬出四福晉這個救兵?嗯,照這樣看來,燕兒恐怕只是被菡蕊用來當了替罪羊,而且是避重就輕的替罪羊。
「十四弟這孩子從小就是被德妃娘娘捧在手心裡寵著的,加上大伙兒也都讓著他,因此,他有時候行事的確是任性了一些,只要認定了一件事,連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的……」
沒錯!陶沝內心也覺得四福晉說的這話在理。那位十四阿哥的心思的確是難猜得很,她明明就已經拒絕過了,而且不止一次,雖然方式稍微婉轉了一點,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可即便如此,他好像仍然沒有放棄的打算。他甚至還說,他對她的那些承諾依舊算數,而且把刻有自己名字的玉佩都給了她……
一想到那塊要命的玉佩,陶沝就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許是留意到陶沝此刻緊蹙的雙眉,一旁的四福晉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嘆了一口氣,連帶說話的口氣也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我也不想去計較你們兩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如若九弟妹沒這個意思,還是在人前避著一些為好,畢竟,你們兩人的身份都擺在這裡……」
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並沒有留給陶沝插話的空間——
「菡蕊的姐姐前些年就遠嫁到蘇州去了,我答應會幫著她照顧菡蕊,所以跟菡蕊有關的事,我是不會不聞不問的……加上菡蕊這次也總算爭氣,替十四弟生下了一個小阿哥,稱得上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十四弟本人亦是歡喜得不得了,我也真心為他們高興……」
說最後這句話時,四福晉的眼神很溫柔,帶著一抹月破黃昏般的笑意。
陶沝突然意識到,她是真的很關心菡蕊的,而她今次之所以會對自己說這些話,也並非是出自什麼惡意,她只是來跟自己表明一個態度,為了菡蕊著想,她是不會放任自己和十四阿哥的這件事不管的,而且一旦自己和菡蕊起了什麼衝突,無論誰對誰錯,她也一定是會義無反顧地站在菡蕊那邊的……
這樣一想,陶沝覺得自己此番也應該表明一個態度。她抿抿嘴,沖四福晉勉強扯出一個笑:「多謝四嫂今日的教誨,董鄂定當銘記在心!」
「如此便好!」見她應得如此爽快,四福晉不由得愣了愣,繼而才反應過來,回給陶沝一笑:「我瞧著九弟妹你也是個懂事的,而且九弟待九弟妹又是如此用情之深,九弟妹也斷不該輕易辜負才是……」
正說著,外面又有小廝跑來傳話:「福晉,弘暉阿哥醒了!」
「真的?!」
一聽這話,四福晉立馬猶如條件反射一般地從凳子上站起身,正要邁步往門外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仍坐在位置上的陶沝,面色微露尷尬。「九弟妹,你……」
不等她把話說完,陶沝已經明白了她的真正意圖,當下依舊穩坐在桌旁一動不動:
「四嫂先過去吧,董鄂身子現下剛好有些不舒服,請容董鄂在這房裡再叨擾休息一下,待會兒再過去看弘暉……」
不就是怕她和那位十四阿哥在府里兩相遇見么,她按他們的要求避著就是了,反正她也的確不想在這個時候見對方!
她這話接得很自然,倒是四福晉自己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九弟妹,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事!董鄂明白的!」陶沝嘴角上傾,在臉上綻開一個粲然的笑。「四嫂敬請放心,董鄂絕不會對十四爺有什麼非分之想的,就算不看菡蕊的面子,也要看四爺和四嫂你們的面子……」
四福晉一走,陶沝獨自一人待在房裡也有些無所事事,便起身走到外邊廊下看花。
四福晉的院子里種滿了各種蘭花,正應了那句「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其中尤以墨蘭居多,據說墨蘭的花語是嫻靜,象徵著淡泊高雅,這倒是很符合四福晉本身的個性。
正看著,四福晉的貼身丫鬟暮雪從外面跑了進來,說是請陶沝過去探望弘暉的病情。
陶沝愣了愣,隨即瞭然,恐怕是十四阿哥這會兒已經告辭離開了。
她點點頭,很客氣地發問:「弘暉的病情如何了?」
聞言,暮雪的臉色當場一黯,答得也有些支吾:「醒倒是醒了,只不過……」她頓了一下,並沒有把話說完,只避重就輕地一帶而過,「九福晉自己去瞧瞧便知道了!」
聽到這話,陶沝心裡沒來由地「喀噔」一下,當即不再吭聲,只默默跟在暮雪身後快步前往。
弘暉房裡這會兒只剩下四福晉和幾個負責伺候的丫鬟,四阿哥人不在,想必是送十四阿哥出去了。
弘暉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而四福晉則靜靜坐在床邊垂淚。
見陶沝進門,四福晉連忙拿帕子抹去眼角的淚水,強笑著起身穿過內室的珠簾,拉著陶沝在外間的圓桌旁坐下。
暮雪為兩人上了茶,而後退到一旁候著。
陶沝透過珠簾瞥了一眼裡間床上的弘暉,輕聲問道:「聽說弘暉已經醒了?」
四福晉點點頭,笑容卻不失憂心和凄楚:「嗯,剛的確醒了一會兒,只說頭暈,這會兒又睡過去了……」
陶沝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四嫂,弘暉的病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她此語一出,四福晉的眼角又隱有淚光,但她強行忍了,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這孩子命中犯煞,從小就體弱多病,大夫說如若惡疾無法根治,幾次三番複發,這身子遲早是會油燈枯竭的……」停了停,聲音明顯有些哽咽,「不瞞九弟妹,這已經是第四回複發了……」
不是吧?!
陶沝聽罷,心下又是「嗵」地一記猛跳,情緒也變得無比低落起來。她很想說些話來安慰四福晉,但一時間又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麼。
兩人無聲對坐了一會兒,房門外忽然探進了一個小腦袋,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向里張望。
陶沝定睛一看,是小傢伙弘昀。
她當即回頭瞄了一眼身旁的四福晉,而後者顯然也注意到了弘昀的出現,淡淡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見此情景,弘昀臉上一喜,立刻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在四福晉跟前站定。
陶沝這才注意到弘昀手裡還拿著一枝桃花。粉粉的花瓣,花開得正艷。
不等她開口,弘昀已經仰頭看向四福晉,好奇發問:「額娘,弘暉哥哥沒事了吧?」
他問得十分真誠,但四福晉的臉色卻立時為之一黯,竟半天沒能答上話來。
弘昀等了好久也沒等到前者回答,當下不安地眨眨眼睛,又轉頭看向陶沝,陶沝回給他一個溫柔微笑,安撫似地回道:「放心吧,你家弘暉哥哥會沒事的!」
「真的嗎?」聽陶沝這樣回答,弘昀的眼眸立刻變得閃閃發亮,他笑著把手裡的那枝桃花遞給四福晉,奶聲奶氣道,「額娘,這個是我從那邊園子里摘來的,送給弘暉哥哥!弘暉哥哥看到這些花,一定會好得更快的……」
或許是因為看到那粉色的花瓣,四福晉的眼中此刻也溢出了一抹淡淡的柔意:「今年的桃花已經開了啊?先前一直都沒注意……」
「回福晉,現在差不多都已經到三月下旬了,桃花自然開了……」丫鬟暮雪適時在一旁插嘴。「您之前不是還一直說,每年桃花開得這時候,就是弘暉阿哥的生辰么……」
「你說什麼?!」
不等暮雪把話說完,陶沝這廂已先一步從位置上猛地站了起來,著實把包括四福晉在內的在場一干人等全都狠狠嚇了一跳。但陶沝卻仍舊不管不顧地死死盯著暮雪,心中儼然波瀾大作,很多被遺忘的事情都在這一刻盡數湧上了心頭——
現在是三月下旬,今年又是康熙四十三年,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弘暉就是今年六月里夭折的——該死!她先前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大事情給忘了呢?不行!她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弘暉死在自己眼前,還剩三個月,她一定要趕緊想辦法救他——
對了!師兄!師兄應該有辦法的,他既然能在生死關頭救回傾城,那就一定也能救下弘暉,沒錯,師兄一定會有辦法的……
來不及細想,陶沝本能地邁步就往門外沖,誰想才剛跑到院門處便撞上了正迎面走來的四阿哥和九九。
陶沝來不及收步,猝不及防地一頭扎進了四阿哥的懷裡。四阿哥整個人頓時一僵,連帶九九那廂也跟著滯住了腳步。
不等陶沝自己站穩身子,九九已面帶不善地上前一把將她從四阿哥懷裡拉開,語氣也夾雜著明顯的怒意:「你這是做什麼?」
陶沝被他問得大腦當場一懵,嘴裡下意識地吐出幾個字:「我,我要進宮……」
九九先是一怔,而後忍不住皺眉:「爺今日原本就是要接你回府的,你現在又進宮去做什麼?」
陶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去找師兄!」
「你說什麼?!」九九的臉色立馬黑了一大半。旁邊的四阿哥亦無語地抽搐了幾下嘴角。
見氣氛不對,陶沝穩下心神,詳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師兄他或許有辦法能救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