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悔不當初
「董鄂認為,上佳的酒器能增酒之色,反之,亦能敗酒之興。譬如——瓷杯適合飲用紹興的花雕酒,最好是北宋的官瓷,因為源於皇室,風格追求宮廷的華貴大氣、雍容典雅,完全不同於民窯器物,而且在色調調配上甚為講究,尤其是在原料選用上,不惜添加品質上乘的瑪瑙等玉粉入釉,可以說是窮其奢華,而花雕酒又名狀元紅,所以也只有用這樣的酒杯,才能襯得起狀元紅的名號……」
「以新豐酒著稱的丹陽黃酒當用羊脂白玉杯,因為有酒仙太白詩讚,『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這玉杯能更好得添此酒之色……」
「杏花村的汾酒歷代聞名,以清香著稱,這樣的酒當用金樽飲之,正好應了那句『駿馬迎來坐堂中,金樽盛酒竹葉香』……」
「桂林三花酒作為米酒中的代表,酒質晶瑩、蜜香清雅、回味怡暢。當以琉璃杯飲之,據說此酒輕搖便會泛起無數泡花,晶瑩如珠,質佳者,酒花細、起數層,如此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觀賞,方可見其佳處……」
「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有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據說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足顯男兒的壯志豪氣……」
因為中途一直無人打斷的關係,所以陶沝也就滔滔不絕地將自己以前所看到過的各種酒器論都一一道了出來,而其餘三人也由最初的漫不經心到最後聽得漸漸入迷,待到陶沝說完,九九等三人看向她的眼神也變得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
這次還是八阿哥首先開口:「沒想到九弟妹竟對飲酒之事如此有見地,你當真是一點都不會喝酒么?」
「自然!」陶沝沒有錯過對方此刻眼底暗藏的那抹異色,趕緊搶先一步為自己撇清干係。「八爺有所不知,這些飲酒論其實是董鄂曾經聽幾位老先生聊天時說起的,覺得有趣便記下了,現今也不過是拿來賣弄一下而已……」她笑得坦然,「論酒的這幾位先生都是真正的文人雅士,可惜董鄂就是不折不扣的大俗人了,如若換作董鄂的話,估計什麼酒都會選用夜光杯來盛,因為它最值錢,也最好看,即便不喝,光是擺在那裡也足以令人賞心悅目……」
「噗——」乍聽到最後這句話,一旁的十阿哥頓時沒忍住,當場笑出了聲,他有意無意地瞟了九九一眼,語帶調侃道:「我剛想稱讚九嫂是個風雅之人,沒想到最後竟冒出了這句自嘲,真是讓人想誇都誇不出來了……」笑罷,又轉頭看向陶沝,帶著三分笑意七分正經:「九嫂最後這話說得太煞風景了,哪有人自己揭自己的短的?」
「自揭短處總比被別人揭出來好吧?」陶沝絲毫不以為意地沖他攤手一笑,「萬一有人真因此誤信我是個品酒高人,找來一大堆杯子請我去品酒論酒什麼的,那我豈不就徹底鬧笑話了?所以,還不如一開始就先行挑明——」停了停,她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繼續補充道:「不過,像這種文人雅士並不多見,真要收集這麼一大堆名酒和酒器,估計還是很有難度的……」
她這句話的聲音雖不大,但坐在旁邊的三人卻都聽見了。八阿哥先是愣了愣,隨即笑而不語,默默喝下一口酒。十阿哥卻是忍不住插了一句,「的確是麻煩了點,不過……」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便笑著噤了口,轉而看向身旁的九九,九九卻彷彿壓根兒沒注意到前者的目光,自顧自地仰頭又灌下了一杯酒,這才出聲感嘆:「幸好爺家底不薄!」
嗨?!陶沝立即覺察到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嘴角頓時抽搐不已:「你該不會真的打算去把這些酒和酒器都弄來吧?我這可都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
九九挑眉斜了她一眼:「既然說得有理,那未嘗不可一試?偶爾附庸一下風雅也不錯!」
「可是——」陶沝下意識地想要打消對方這個勞民傷財的念頭,「光有上好的酒和酒具,也並非就是風雅,對於真正的風雅之士,選擇飲酒的環境和酒友也是很重要的,就連喝酒的方式也會格外挑剔……」
「噢?」十阿哥又及時跳出來插嘴。「這話怎麼說?」
「喝酒要挑環境氛圍這個道理,想必三位爺都懂,氣氛好才能更好地細細品味美酒的滋味,如果周遭聲音猶如菜市般嘈雜,哪還有那個心情品酒啊?酒友也是一樣,一定得挑合自己眼緣且志同道合的對象,否則跟個讓你看著就心裡窩氣的人喝酒,估計再名貴的美酒也會飲之無味,至於喝酒方式嘛——」
陶沝邊說邊瞥了一眼身旁的九九,「若是像九爺您剛才這種一飲而盡的喝法,雖可謂豪爽,但在那些真正的雅士看來,就跟土匪沒什麼兩樣,是會遭到鄙視的——」見九九拿眼瞪她,又趕緊吐吐舌頭,轉頭避開他的視線,「反正,真正的品酒可不是追求那種痛快淋漓、一醉方休的豪氣,品酒就跟品茶一樣,在質不在量——品茶之道,一杯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了,三杯以上就是飲驢了,品酒也是一樣。那些一碗一碗喝酒、不管大杯小盞都往嘴裡倒的人,根本就和醉豬沒什麼區別,根本就和風雅兩字掛不上邊……」
「撲哧——」此語一出,十阿哥那廂又禁不住笑出了聲,不過這次他顯然笑錯了對象,因為才笑到一半,他便不期然地收到九九翻來的一記兇狠白眼,當下只得趕緊忍笑。
八阿哥見狀也在一旁適時發問:「那麼,依九弟妹所說,最風雅的喝法是什麼?」
陶沝眨巴眨巴眼睛,見九九沒有要阻攔她繼續說的意思,於是決定無視剛才的那記白眼,繼續往下道:
「最風雅的喝法,是三五個交心好友圍著爐灶一起淺斟小酌,以暖爐溫酒,配上可口小菜,旁有絲竹管弦為之伴樂,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當然,如果力求完美的話,最好還有一位錦心繡口的美貌佳人坐在你身旁,露出一雙帶著翡翠玉鐲的皓白玉腕,口中噴吐著蘭麝之氣,替你輕柔把盞……這樣的喝法,想必定是情意綿長,即使喝上千杯那也是不嫌多的……」
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見旁邊那三人的眼光皆已各自滿帶著深意幽幽地落到了自己臉上。
陶沝當即一怔:「董鄂有哪裡說錯了么?」
八阿哥和九九這次都沒說話,倒是十阿哥那廂先行笑了起來:「九嫂所說的這位佳人該不會也需要精挑細選吧?」
陶沝愣了愣,答得甚是理所當然。「如果可以的話,自然是要挑一位貌美才高的溫柔解語花比較好啊,不然找個給你惹事的麻煩主那豈不是自討苦吃嘛!」
「是啊,如果其他人都像你這樣喝一口酒就倒,那爺估計也用不著喝酒了,光是照顧你一個就足夠折騰的了……」還不等十阿哥再度開口接茬,九九也適時在一旁插話,語帶戲謔。「上回便是個血淋淋的教訓……」
陶沝被他說得瞬間漲紅了臉,本能地出聲反駁:「上回怎麼能怪我?我都說了我不能喝酒的,是你自己不信,再說,我也不是故意要拿繩子把你綁在……」
在最後那個關鍵詞溢出口前,陶沝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回神,雖然及時收住了聲,但其他兩位華麗麗的皇阿哥還是把他們能聽到的都已經聽到,不能聽到的也都靠想象自行腦補了——
「繩子?!」
「綁在?!」
「……」
「夠了!給爺閉嘴!不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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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香樓里的這出鬧劇很快就在九九的再度黑臉中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儘管自家閨房糗事被無意曝光,不過九九終究還是大度採納了陶沝提出的送禮建議,雖然陶沝並沒有參與其後的整個製作過程,但接下來的幾天,九九每天都在外邊忙到很晚才回來,不難看出他的確是對這份壽禮上了心。
很快到了萬壽節當日,陶沝原本是該一早隨九九入宮祝壽的,沒想到九九卻臨時說還要再去鋪子里走一趟,讓小廝從安先送陶沝進宮。
陶沝倒也沒什麼意見,進宮后按照慣例先去給宜妃請了安,跟著便直接跑去乾清宮找傾城。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不僅在昭仁殿見到了傾城,而且還遇到一個出乎意料的傢伙。沒錯,正是前幾日里令她無比苦惱糾結的那位罪魁禍首——金枝夫婿孫承運。
「怎麼是你?」
原本正站在殿內和傾城說正經事的孫承運一看到陶沝的到來,俊逸的臉上竟意外地流露出一抹明顯的喜色,連帶原本淡然的笑容都瞬間明朗了幾分。
陶沝見狀條件反射地一怔,暗籌自己以前怎麼就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或許是因為煜影上回說的話,所以換了個角度來看,她發現這位金枝夫婿此刻看向自己的眼神,果然是透著幾分只有見到心上人才會有的獨特喜悅。
傾城似乎也察覺到了當中的一絲不尋常,眼帶狐疑地在兩人臉上來回打轉。
陶沝趕緊訕訕地沖兩人一笑,心中快速思考要找什麼樣的理由成功遁逃。
孰料,還沒等她這邊想出合適理由,外邊又匆匆跑來一個小太監,說是皇上有事讓傾城姑姑趕緊回到前邊大殿去。
小太監沒有指名讓孫承運同往,陶沝心裡噔時一陣鬱悶。看來等一會兒,她就要單獨面對這位金枝夫婿了。而這也是她眼下最不想做的事情。
不過孫承運那廂顯然並不知道陶沝內心的這一想法,表現也和她正好相反,他的臉上自陶沝出現之後就一直掛著和煦如春風般的微笑,在聽到傾城被叫走之後,他臉上的笑容更加燦若暖陽。
見此情景,陶沝頗有些無奈地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該說的也總是要說的!希望這位金枝夫婿的抗打擊能力和他家那位黑騎士一樣強!
傾城很快便隨那名小太監離開了,臨行前有意無意地往陶沝臉上瞟了一眼,大概是看出了她神色不太對勁。陶沝勉強沖她笑笑,回給她一個安心的表情。
待傾城一走,孫承運便主動朝陶沝這邊走近幾步,說話的語氣也異常溫柔:
「沒想到今日竟會在這裡遇到你,你最近好嗎?前段時間我奉皇上之命出京辦事,昨兒個才剛回來的……」
眼見對方如此熱情寒暄,陶沝一時間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回話,只好胡亂朝對方點了點頭。
「你怎麼了?」大概是見慣了她平日里口齒伶俐、歡蹦亂跳的樣子,突然之間變身沉默乖巧女,某人似乎覺得有些不習慣。「難道是這幾日身子不舒服么?」
陶沝本想一直保持沉默逼對方主動放棄,但現今見到對方對自己那一臉關切模樣,又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於是只得繞著彎子小聲試探:「煜影他……可有跟你說過什麼嗎?」
「哎?!」孫承運被她問得莫名其妙。「我昨日剛從外邊回來,還未曾見到他人……」頓了頓,又笑著補充一句,「他前些日子又陪母親去萬壽寺吃齋了……」
這傢伙肯定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怕自己一見到金枝夫婿就忍不住告訴他關於她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會找了個理由腳底抹油的!
陶沝在心裡恨得牙痒痒,然後鼓足勇氣掀起半邊袖子,當著某人的面褪下了她一直待在手腕上的那隻墨翠鐲子,咬唇慢慢遞向對方:「這隻鐲子還給你!」
「為何?」某人原本還無比燦爛的臉色剎那間黯淡無光。「你……不喜歡?」
「不,不是的……」陶沝心懷忐忑地垂著頭,聲音細如蚊訥。「只是這東西不是我能要的……」
孫承運一愣:「這話何意?」
陶沝咬咬嘴唇,稍稍提高了一個分貝的音量:「抱歉,我先前一直不知道這隻鐲子原來還有那麼重要的意義包含在其中,那日我在街上碰巧遇到了煜影,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某人聞言不動了,也沒有伸手去接那隻鐲子,眼神卻是不由自主一黯:「你……已經有其他心上人了么?」
他這話問得很輕,卻也乾脆直接。只是還沒等陶沝來得及答話,就聽到他又淡淡補上了一句:「是那位九阿哥么?」
「呃……」
某人此語一出,陶沝原本想說的話頓時被集體卡在了喉嚨里。這些人到底是從哪裡看出她對九九有情的?
見她不吭氣,孫承運的臉色愈發黯淡,連帶語氣也變得飄渺不定:「你……就這麼想嫁進皇家?想嫁給那些皇阿哥?你可知……」
「不,不是的——」陶沝瞅準時機搶在對方繼續說下去之前強行截住了他的話頭。這對主僕倆果然是在一起待久了,居然連彼此的思維方式也變得如此相似,有了煜影前次的經驗鋪墊,她大約已經猜到這位金枝夫婿接下去想說什麼了。
因為她這句否定,某人的眸子也立刻恢復了一絲光亮:「那是為何?」
陶沝猶豫了一會兒,不想再重蹈上次的覆轍,決定還是採用單刀直入的方式打開話題:「因為我已經嫁人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極肯定,肯定得猶如重重打了某人當頭一棒。「你說什麼?」
陶沝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此刻露出的那一副無比震驚的模樣,心中著實不忍再繼續告知他真相,不過權衡再三,她終究還是挑明了答案:「我是九福晉!」
此語一出,某位金枝夫婿的反應也和那位煜影騎士當初一樣瞬間僵住了。沉默半晌,他的雙眼終於再度找回焦距,直直地落在陶沝的臉上:「……你是在說笑么?」
陶沝一滯,而後答非所問:「……我以為你們知道的,我以為巧巧她應該告訴過你們了……我沒想到你們會誤會……」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對方那如同探照燈一般的審視目光,而後聽到他重新更換了語氣——
「九福晉這是在諷刺微臣孤陋寡聞、識人不清嗎?」
「不是的,我從沒想過要騙你們,也沒有要隱瞞身份的意思,我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說明……
或許是感覺到這會兒從對方身上隱隱迸射出的熱焰怒火,陶沝此番回話的語氣極其小心,措辭也同樣謹慎。
「呵——九福晉為何要跟微臣道歉?」相對於陶沝的謹言,孫承運那廂卻是又一次笑了,只不過這次卻是象徵物極必反的怒極反笑。「恐怕九福晉這時候應該大笑一場才對吧?反正微臣誤會您身份的這件事情恐怕也很快就會淪為整座皇宮茶餘飯後的笑柄了……」
「不不,我並沒有嘲笑你的意思!」陶沝急切地抬頭想要解釋,卻在對上某人灼熱目光的一霎那又莫名心虛了幾分,好在態度還算誠懇。「我也從未把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人,連巧巧那邊都沒說過,所以,你不必擔心別人會知道……」
他聞言愣住,而後臉色微微一動,問話的口氣也跟著再度一轉:「為何?」
「哎?」陶沝當場被問得一懵,難不成他還希望這件事鬧得越大越好?!
見她滿臉不解,他突然冷笑:「既然你已經有了夫婿,為何還要三番兩次來招惹我,為何要對我頻頻示好,甚至還包括我的家人在內?」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和口吻有點像當初在四爺府假山裡問她話的十四阿哥,陶沝心中突然沒來由地生出一種恐懼——
如果她這次也回答說只是意外,這位金枝夫婿會動用和十四阿哥當初同樣的手法掐死她嗎?
「我,我只是,只是想撮合你和巧巧而已……」
沉默良久,她終於囁喏著吐出一個勉強還算合理的理由。她實在沒膽重蹈當日的覆轍。那天的十四阿哥,她光是想想就覺得無比可怕,如果不是那位太子殿下和弘暉及時出現,恐怕她早就死在他手裡了。
「哼——」他再度失聲冷笑,語氣已然有些不屑。「九福晉又為何要對微臣的婚姻大事如此關心?」
「我,我……」陶沝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很想說他和巧巧是自己當初大愛的一對金童玉女,可是這個理由放到現在來看似乎不怎麼靠譜,搞不好還會讓這位金枝夫婿更覺嘲諷。
「因為我覺得你們是天作之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這樣說過,你記得嗎?」
「哼,天作之合?」某人冷笑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重複念叨著這個詞,冷不丁反問出一句,「哪個天?」
問罷,趁著陶沝愣神之際,他又猛然抬頭對上她的臉,目光凌厲如鋒刃,直直地射入她的眼眶,撞入心房。下一秒,他上前一步狠狠揪起她的衣領,迎向她的眼眸中燃燒著滔天怒火:
「你憑什麼說我和她是天作之和?你為何不說你和我才是?若不然,為何我每次遇到你都是在那般巧合的情況,為何走入我心裡的是你而不是她,所謂真正的天作之合難道不正是應該這樣才對嗎?」
停了停,也不等陶沝開口,他又發狠地再補上一句,字字凌厲:「無論是哪個天,我是絕對不會娶那位九公主的!」
不得不說,他最後的這一反應著實有點嚇人,也完全出乎陶沝的意料之外,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嘴巴無意識地張了張,卻還來不及出聲解釋,身後便突兀地傳來東西灑落在地的聲音——
竟然有人偷窺?!
陶沝下意識地迴轉頭,待瞥見門邊那張寫滿驚慌失措的小臉時,她的大腦頓時轟得一下,整個風中凌亂了——有沒有搞錯?那人居然是巧巧,居然就是當事人之一?!
天!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這劇情未免也太泡沫太狗血了吧?
巧巧手中原本像是還捧著一盤點心,但現在早已連盆帶點心盡數回歸了大地。
六目相對,三人各自傻傻僵在原地,氣氛無比凝滯。
在陶沝看來,這幕劇情畫面頗有點像她當初推開那位太子殿下書房大門時,看到後者和傾城吻在一起的情景,只不過三位主角各自都換了人選。
陶沝還來不及在心中計較某位金枝夫婿剛才是不是因為看到巧巧的出現才刻意給予她最惡劣的打擊報復,就見巧巧那廂已經泣不成聲地用力捂住嘴,轉身沖了出去,陶沝生怕前者會做出什麼傻事,當下也二話不說地立馬拔腳追了上去。
原本兩人跑步的速度倒是相差無幾,但可惜,因為今日進宮祝壽是穿著花盆底的緣故,所以陶沝連跌帶撞地追出好長一段路,才終於悲催地意識到自己怎麼跑也不可能追上前方只穿著平底繡花鞋的巧巧。
不過儘管如此,她最終還是一瘸一拐地追到了永和宮巧巧的住處。
巧巧自然選擇避而不見,只留下小宮女丹楹一人連帶為難地擋在門口:
「九福晉,您今日就暫且先回去吧!公主剛才跟奴婢再三強調說她不想見到您!」
聽到這話,陶沝心中著實有幾分委屈。這次竟然連巧巧也開始誤會她了!
先是菡蕊,然後是綠綺,現在似乎連她在這裡交到的第一個好朋友也準備要與她劃清界限了……
她在她們的眼中,真的就有這麼不堪嗎?
她敢對天發誓,她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招惹那位金枝夫婿,就像她當初也從沒想過要去招惹那位十四阿哥,她不過就只是想順水推一把舟,卻沒想到這一推竟把舟推出了原有的軌跡……
這一定是報應吧?紅果果的現世報!
如果她一開始就說清楚,如果她一開始就沖這些人亮明自己的身份,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金枝夫婿也好,十四阿哥也罷,甚至連同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在內,如果一開始他們就互相知道彼此的身份,那這些誤會恐怕也就不復存在了吧?金枝夫婿不會誤會她的真實身份,十四阿哥也不會誤會她喜歡他,她更不會愛上那位太子殿下,甚至也不會將其他人牽扯進來,而她現在也就可以毫無牽挂地跟著她最喜歡的師兄離開這裡了……
果然,這一切歸根結底,全都是她自己的錯吧?
若不是因為她耐不住寂寞成天跑出去惹事生非,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的,她只會是那個毫不起眼的傀儡九福晉,即便逃或不逃也不會對任何人產生影響,甚至包括九九在內……
陶沝也不知道自己最後究竟是怎麼樣一步一步走出永和宮的,她只記得自己一路神情恍惚地剛走到宮門口,便不期然地遇上了正打外面過來的四阿哥和弘暉。
見是她,弘暉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四阿哥身後躲。陶沝也跟著頓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忽然破天荒地一笑:「其實不用那麼麻煩,若你真不想見到我,直接說一聲就行了,我以後自會躲開你走的……」
說完,也不等那兩人接話,便背過身直接往相反方向離去,只是這腳下的步子幾乎沒有一步是踏穩的,走一步晃三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喝醉酒了呢!
「你……這是怎麼了?」
四阿哥這廂自然瞧出她這會子的神情和平日里不太一樣,先是怔了怔,而後便大步走上前去扯住了她的手,皺眉問道:「又有誰對你做了什麼?」
他這句問話的聲調雖不高,但字裡行間卻毫不吝嗇地夾雜著滿滿關心。如若是在平時,陶沝一定會對她家四四大人的這份關懷之心感激涕零,但此刻,她卻已像是個沒有感情的木偶一般,用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面前的四阿哥,然後沖他粲然一笑:「沒什麼,不過是演了一場喧賓奪主的戲碼,然後被兩個人同時討厭了而已……」說罷,她趁機從對方手裡抽回自己的手,又回頭瞟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發獃的弘暉,再度莞爾:「哦,不對,討厭我的人數已經有三個了!哦,不對,應該是四個,五個,六個……呵呵,誰知道究竟有幾個呢?」
她邊說邊掰著指頭一個一個地數,數到最後,又突然自己大笑了起來,「不過沒關係,反正都是被人討厭,多幾個或者少幾個又有什麼區別?反正只是給別人心裡頭添堵而已,我自己又沒什麼什麼損失……」
四阿哥聽到這番胡言亂語又忍不住皺了皺眉,正要細問,就見陶沝一面笑一面像個遊魂般從自己眼前快速飄了過去。
這一次,四阿哥沒再追上前去。因為他被從後方追上來的弘暉先一步扯住了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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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沝一路目無焦距地機械往前行,早已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走到了哪裡,直到一隻大手橫空而出,無聲地攬在了她的肩頭,將她帶到了一個熟悉的溫暖懷抱中——
鼻尖溢滿熟悉的淡淡龍涎香的味道。
某人那熟悉且好聽的清朗聲線也從頭頂幽幽傳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陶沝抬起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丹眸,那映入眼帘的琥珀色瞳孔,漂亮得讓她在最初的一瞬間有種想立刻撲到對方身上大哭一場的衝動——
可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站直了身體,不停吸著泛酸的鼻子,眼圈也一陣陣發紅。
某人的身邊還跟著兩個隨行小太監,都是陶沝熟悉的人——賈應選和尚善。此時此刻,他們倆也和這位太子殿下一樣,滿臉疑惑地打量著眼前的陶沝,看著她就這樣直挺挺地立在跟前,仰著頭,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也幾乎和平常沒有什麼太大不同,甚至連語氣也平靜得像是在與人單純寒暄——
「我好像又闖禍了,你看,我果然不適合再留在這座皇宮裡,我果然應該遠遠離開這裡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明明就是在笑的,可是聽在他耳朵里,卻莫名覺得比哭聲還要悲慘。而且她這句話乍聽起來好像也有點沒頭沒腦的嫌疑。
意識到這一點,某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本能地蹙起了眉心。下一秒,他便立馬回頭朝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兩名小太監使了個眼色,然後分別朝四人所在這條宮道的兩頭輕輕努了努嘴,意思很明顯,是讓兩人分別去守住兩端的路口。
賈應選和尚善顯然都是極會揣摩自家主子心思的主,當下立刻心領會神地速度領命而去。
某人這才慢條斯理地沖陶沝溫聲詢問原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誰和你說了什麼嗎?為何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他連珠炮似地一連丟出了三個問題,但陶沝這廂卻彷彿壓根兒沒聽到他的這些問話,仍然自顧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往下:「這次得罪的人是巧巧,那麼下次呢?下次又會是誰?會是玉蕤嗎?還是苒若?」
她的問話就像是在自言自語。彷彿周遭的人全都不存在,包括某位皇太子在內。
「巧巧?玉蕤?苒若?你和她們怎麼了?」聽到這裡,某人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明顯不對勁,忍不住眯起眼睛,將剛才從陶沝嘴裡吐出的那一個個名字又慢慢重複了一遍:「她們不是一直都跟你感情很要好的么?
「是啊,所有人明明一開始都是朋友的,可為什麼現在卻又都變成殘忍的敵人了呢?」
她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回望、著他,眼神依舊黯淡無光,看不到當中有一丁點生氣。
「我不過只是想多交幾個朋友而已,我沒有要他們喜歡我,也從沒想過要主動去招惹誰,為什麼現在大家全都來怪我,我才不會去勾引她們喜歡的男人,也不會對她們喜歡的男人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但為什麼卻沒人肯相信我?!」
他聽得有些怔愣,而她也順勢牢牢揪緊了他胸前的衣襟,睜著不安的眼眸看他——好像是在無助求援,又像是在向對方表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說,既然是這樣,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個滿是敵人的地方?我不應該留下才對的!沒錯,我一直以來都心心念念地想要逃離這裡,如今好容易有人肯來帶我走了,而且還是我最喜歡的師兄,所以我更加應該興高采烈地跟他一起離開才是!可是——」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聲音也因此變得悶悶的,帶著一抹明顯的懊惱和忐忑。
「可是,為什麼……我現在卻不想離開這裡了……」
他垂眸凝望著她此刻委屈糾結的模樣,內里沒來由地生出一陣心疼,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她緊緊擁入自己懷中。而她藏在心中的所有害怕和不安也在這一刻一股腦兒的盡數湧出——
「我明明是喜歡師兄的,從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喜歡他,我應該只會喜歡他才對,為什麼我又會莫名其妙喜歡上你?」
一抹明顯的濕意在空洞的眼眶裡打轉。她從他的懷裡探出頭,再度直直迎上他琥珀般的丹眸——
「我為什麼要喜歡你?我明明就可以不喜歡你的——如果你一早就告訴我你是太子,如果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主動亮明身份,那如今這些事情就完全不會發生了,我也不會捨不得離開這裡了……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毫無預兆的,一顆晶瑩的眼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盈出眼眶,順著眼尾慢慢滑落,就好像是開啟某道閘門的總開關——
「我捨不得走,因為如果我現在離開了,肯定就再也回不來了,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寧可留下來,守在你身邊,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好……」
緊跟著,一顆接一顆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掉落,隱忍已久的淚水剋制不住地洶湧溢出眼眶、劃過臉頰,就好像壩口突然決了堤。
「可是,我偏偏又得罪了那麼多人,以後或許還會得罪更多的人,他們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我的……而且,如果再繼續留在這裡,我一定會變成自己從前最最唾棄的那種女人,甚至……」
她終於哭出聲來,將被淚水打濕的臉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胸前:
「我不想離開你,可是我也不想再繼續留下,所以,你教我怎麼辦,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