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墳前起誓
父親正佝僂著身子抱起一塊大石頭，身子弓的像大蝦，艱難的邁著沉重的步子，向拖拉機的車斗挪去。別人抱石頭都揀小的抱，他卻專門揀大的。
這就是張曙光年近六十的父親，一個地地道道的山裡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老農民。
看見父親襤褸的身影，張曙光的眼睛慢慢濕潤起來，兩行淚水不知道時候，就像決了堤的黃河大壩，毫無顧忌地湧出眼眶，順著臉頰，像斷了線的珍珠，滴落在衣襟上，把整個衣襟都打濕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脆弱的情感，衝下山來。
但衝到半山腰，他又停了下來，他知道，父親不會跟自己一道回家的。
他了解父親，他比母親還要了解父親。別看父親外表溫順、老實，但是股子里也有一份倔強，他認準了的事情，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只能在人群中努力搜索著父親的身影。
在混亂的人群中，他終於再次找到了父親高大的身影。
張曙光的眼睛漸漸模糊了。
老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光中也漸漸變的模糊起來，被陽光曬去一層皮，變成了醬紫色的背影又從起初的模糊逐漸清晰起來，猶如世界著名畫家羅立中的名畫《父親》中那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在張曙光的腦海里始終縈繞。
於是，他朝著父親幹活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既是為父親而跪，更是為自己而跪。
是啊，父親養了自己，送自己去求學，又費勁心思把自己培養成人，如今自己都成了國家公務員，父親卻還在這裡拼著老命。
為什麼？都是因為自己太不爭氣，沒有本事讓父親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發誓，一定有一天，他張曙光一定要混個人摸人樣，讓老父親再也不用在這裡辛苦地勞作，他要把父親和母親都接到城裡，買最好的房子，享受人間最大幸福，頤養天年。
從山上下來后，張曙光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穿過一片灌木，來到了村后的山坡上，山坡是一塊墳地，在墳地的東北角有一座土墳，土墳裡面，埋的就是張曙光最親愛的爺爺和奶奶。
爺爺死的很早，在張曙光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撒手西歸到馬克思那報道去了。
奶奶的身體雖然也不是很好，但陪著張曙光走過了十個春秋，這十年來，奶奶待張曙光也非常好，只要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都要留下來給張曙光，這是最令張曙光難忘的。而且奶奶還告訴張曙光，長大了一定要有出息。
當時，張曙光還不懂什麼是有出息。等他稍大有點懂事時，奶奶就離他遠去了。
在他十歲的時候，奶奶一病不起躺在了床上，而且很快就離開了人世。
每逢節日，他都會跟著父親一起來給奶奶燒紙錢，並向奶奶祈禱，祈禱奶奶保佑他們這些後人。
今天，他又一次來到奶奶的墳前。
奶奶的墳頭很普通，一堆泥土，幾塊石頭，壘成一個小土包。墳的周圍是一片矮矮的灌木，其中幾株逐漸高大的柏樹，就是父親和叔叔伯父獻給奶奶的一片孝心了。
跪在奶奶的墳前，他多麼想和奶奶說些什麼。
奶奶已經不會說話了，她躺在陰曹地府，那是另外一個時空，有些不可捉摸。可是不管怎麼，他都想說幾句話。
雙手並舉，向前拜倒，心裡開始暗暗祈禱，他相信，他的奶奶是可以聽見的。他和奶奶有著血脈聯繫，也許她就能沿著這條脈，聽到她孫子的聲音。
張曙光說：「奶奶，你的孫子來看望你了。孫子保佑你在陰間生活幸福，快樂，沒有煩惱，同時，也請你保佑你的後人健康幸福。請保佑我的父親和母親，你的兒子和兒媳身體健康，保佑我們全家生活幸福。」
要讓全家儘快脫離困境，都過上幸福生活，自己必須有出息，於是他又對奶奶的墳頭說道：「奶奶，請保佑我一生幸福，保佑我在單位里步步高升，早日出人頭地，早日有出息，使祖宗臉上有光，求求你了，奶奶。」
說實話，這個願望早在他上學的時候就有了。
不過，他上學的時候似乎缺少了點做官的福份，從小學到初中，直至高中，他只做過幾年小組長和幾年的副班長，而且還是班主任老師看在他成績優異，為人老實本分經常幫老師批改畢業的份上賞給他的。直到考入大學，他才瞎貓碰了個死耗子撿了個團支書當。
最讓他沒想到的是，到了大三，高年級的元老們一走，論資排輩，他竟做起系裡的團委書記，這官做得也委實不小了。
中國的官論的是為人民服務，服務好了自己也大有好處。像系裡、班裡的幹部，畢業分配時少不了是優先考慮留在省城的。
那時的張曙光意氣風發，雄心勃勃，心裡常念叨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和「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之類的句子，這些句子洋溢著偉人少年時代的自命不凡，以及後來的確不凡的歷史事實。
張曙光之所以有如此雄心壯志，是因為在他之前的歷任團委書記，現無一遺漏地留在省城的黨政機關工作，最走運的已經做起了省教育廳的副廳長，縣處級幹部就更不用說了。
在省教育廳做副廳長的那個中文系的系團委書記叫孟凡仁，是中文系的第一任團委書記。
而且就在張曙光擔任中文系團委書記不久，孟副廳長來到母校檢查工作。
那天，孟副廳長在好幾輛警車的護衛下，和幾十名幹部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乘坐一輛烏亮烏亮的豪華轎車來到了他們中文系。
張曙光發現，孟副廳長雖然是中文系畢業的，而且系裡的很多領導和老師當初都是孟副廳長的老師，但現在，那些領導和老師見到孟副廳長之後卻都像老鼠見到貓，或者兒子見到老子一樣，陪著笑臉，極盡諂媚，打著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迎合著孟副廳長，說話的時候也都是輕聲細語的，怕嚇著了他們敬愛的孟副廳長。
而長相一般，其貌不揚，個頭矮矮的，頭梳的連蒼蠅都能在上邊劈叉，長著一張和全國十一億人口沒有什麼兩樣的臉的孟副廳長在系領導和陪同幹部的簇擁下，完全一副領導人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架勢，一會和身邊的工作人員輕聲交談兩句，一會又指著不遠處的操場和正在施工的圖書館吩咐身邊的系領導幾句，一會又駐足長停，叫過身邊的分管領導大聲呵斥，那風度，那架勢，那氣概，那排場，讓所有在場的學生都生出萬分景仰，情不自禁的想起那首「長大后就成了你」的歌。
那時候，張曙光也覺得做副廳長特風光。
於是，他在心裡就產生了做副廳長的想法，認為自己大學畢業后，一定會留在省城黨政機關給省委書記或者省長做秘書，而且時間不長就會和孟副廳長一樣成為副廳級幹部，在省廳混上幾年，一不小心就會坐上了副省正省的位置，甚至去中南海懷仁堂和國家領導人一起商量國家百年大計。
從那時起，張曙光就開始為副廳長的夢想而努力。
孰料，風雲變幻，非人力可及。就在張曙光畢業前夕，天下形勢大轉，學生地位和價值與人民幣一樣狂貶。那年的畢業生，除了省城本地學生外，概不得留在省城。
為此，張曙光痛苦了一陣子，不過，他的心很快也就平靜了。在他看來，省城留不住，回到沂臨市也行，做不了省委書記省長的秘書，做市委書記市長的秘書也未嘗不可，只要在市委市政府扎紮實實工作，過不了三年五載就會混個副局長局長副市長市長噹噹，只是做副廳長和做省長的夢就得緩一緩，一切都從市長秘書起頭干。
然而，現實再一次無情地擊碎了他那如同肥皂泡一樣美麗的夢想，就在他畢業那年，沂臨市也不要下邊縣區的畢業生，只要市所轄三區的應屆畢業生，所以，他懷著滿腹豪情和壯志被分到了老家郾城縣，而且連老家郾城重點中學都沒能進去。
教育局一紙調令，把他安排到城郊一所普通中學做一名山珍海味都認不全的孩子王。
這下，張曙光的副廳長夢徹底醒了，意識到自己的定位太高，逐漸變得現實起來。
而且就在他被分到那所普通中學不久，市裡出台了一份文件，市直各單位準備招收一批公務員，於是，他做副廳長的壯志再一次被激發，並抱著為了自己的美好未來和甜美愛情奮力一搏的想法報了名，並最終以優異成績考入了沂臨市招商局。
然而，在市招商局工作了整整三年多，依然是一名普通科員，好在那次在河邊撞見華清宇和沈冰燕偷情，並陰差陽錯救了華清宇一名，自己才得以坐上官場直升機，被提拔為副科級，並被安排到圖木縣掛職。
現在，他只是想念李詩涵，捨不得和李詩涵分開。
想到李詩涵，他沖著奶奶的墳頭再次拜了拜，態度虔誠地說：「奶奶，你還要保佑我和李詩涵，保佑我們永遠恩愛，永不分離。保佑她永遠健康美麗，讓我永遠永遠地愛她，也讓她永遠像現在一樣地愛我，永遠永遠不離開我。」
拜完后，他用手拔掉了奶奶墳頭的一些雜草才沿著原路返回家。
在家裡一共住了兩天，第三天，張曙光再次回到了圖木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