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大帥學徒
第三百七十章 大帥學徒
剛剛爬上樹梢的月亮又大又圓,潑灑下溫柔的光芒。不遠處的稻田中剛剛收穫過,在月光的照耀下,堆砌起來的稻秸子彷彿一個又一個的小型營壘。
空氣中瀰漫著焚燒稻草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桑德子感到熟悉而又親切,以前在泗州老家的時候,每到這樣的時節,就會和父親一起拎著「鞭拍子」通宵達旦的在打穀場上忙碌——晚稻收穫之後,一定要儘快脫離、晾曬、儲藏,若是遭逢一場大雨,可就遭殃了……
父親揮動著「鞭拍子」捶打稻穗的形象在桑德子的腦海中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那有節奏的捶打聲彷彿還在耳邊迴響著……
貧寒的家庭養不起閑人,作為家中的長子,從小就跟隨父親下田耕種,儘可能的分擔生活的壓力。這也是農村最基本的生活狀態,男孩子上了十幾歲之後就必須開始沉重的勞作,只有少數少年能夠繼承父輩的手藝,成為泥瓦匠、鐵匠或者別的工匠。若是能夠到縣城裡去做學徒,則有可能成為一個做買賣的生意人,不過那終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兒。雖然桑德子真的很希望自己可以成為走州過縣的商人,最終卻事與願違陰差陽錯的成為了一名士兵。
參軍入伍絕不是桑德子的本意,但卻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官府的差人要抽丁,作為家裡的長子,桑德子有必要頂替父親來服役。
「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是最傳統的觀念,若不是被逼的實在沒有法子,誰也不想做丘八。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當中,說不準哪天就戰死沙場身死異鄉了,說不得連個囫圇屍首都落不下呢。
好在桑德子的運氣還算不錯,在軍伍當中遇到了本鄉本土的老兵,而且是同姓之人,桑德子趕緊和這個老兵攀起了交情,尊其為「族叔」,得到了不少的關照……
但是現在,他卻必須「關照」一下這位「族叔」了。
當初「泗州兵變」的時候,「族叔」老桑受傷了,被削下了三根手指頭。雖然不是多麼嚴重的傷勢,卻會對戰鬥力形成很大的影響。一般情況下,這種人會被轉為輔兵,不僅要從事更加艱苦沉重的勞作,各方面的待遇也會急劇降低……
作為在一個鍋里使馬勺的兄弟們,眾人都在竭力幫著族叔老桑隱瞞受傷的事兒。但是這種事情根本就瞞不過去,能隱瞞到月底就算是很不錯了。
作為這一群降兵的首領,老獨眼兒已經幫他想好了一條不錯的出路:「老桑啊,只要堅持到月底,我就有辦法給你報一個因戰負傷,到時候就好說了……」
族叔老桑的手指頭確實是在和辮子兵激戰的過程中被削下來的,這是事實,但是他受傷的時機不對。
他受傷的時候,還沒有正式投降,應該算是清軍而不是明軍。大明朝的王師憑什麼給一個清軍「因戰負傷」的待遇?若是再打一場的話,就說是在歸降之後受的傷,待遇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月光照耀之下,老獨眼兒那半張滿是傷痕的臉孔顯得有些恐怖,但大家卻覺得分外親切,他正在小聲的叮囑著手下的降兵們:「洪承疇已是籠中之鳥瓮中之鱉,揚州那邊早就打的不知道誰是誰了,我估摸著洪承疇一定不會坐以待斃,肯定會想辦法往咱們這邊跑……」
洪承疇能不能順利的突圍,淮揚大戰的最終結果究竟是什麼樣子,都不是這些人應該關心的問題,他們只關心一件事而,那就是老桑的待遇問題。
「老桑這後半輩子能不能過的安穩,就看咱們爺們兒的嘴巴是不是足夠嚴實了。」老獨眼沉聲說道:「老桑受傷的事兒,誰也不能說出去,只要再打一場,咱們就咬死了說是新傷,好歹給老桑掙個因戰負傷的待遇,我聽說大旗軍的待遇……那是相當的不錯呀……」
大旗軍對待死傷將士的待遇確實相當的不錯,簡直堪稱「奢侈」。最大的問題是,老獨眼、老桑、桑德子他們這一批人直到現在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屬於大旗軍。
作為以前的清軍,投降過來之後算不算是大旗軍呢?這是一個問題!
上面到底是怎麼安排的?我們這些人到底是不是屬於大旗軍,還是說只能算做是反正的清軍?至今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
好在最底層的廝殺漢們從不關心這個大問題,因為他們根本就影響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只能被動接受……
一輪圓月升上了中天,鼾聲漸起,降兵們進入了夢鄉……
「尋營,尋營……」
睡眼惺忪的桑德子是被老獨眼一腳踹醒的,急急忙忙的披上號褂子跑出來列隊,連綁腿都顧不得紮好……
外面已經列出了好幾支隊伍,全都和桑德子他們一樣衣甲不整,有些甚至連武器都沒有拿就跑出來了。
桑德子遠遠的看到一群人舉著火把,好像還有幾個當官兒的……
當那幾個穿著軍官服色的人走過來的時候,老獨眼兒他們紛紛行禮,桑德子也跟著打了個軍禮。
當官的巡營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兒,常例而已,不過是說幾句「戰備期間,人不解甲,馬不卸鞍」之類的套話,或是訓斥或是嘉獎幾句而已。
但是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那個當官的走到族叔老桑面前,看了看他握槍的那隻手,專門問了一句:「負傷了?」
因為太過於匆忙,來不及做過多的遮掩,老桑手上的傷還是被發現了。
所有人的心裡都「咯噔」了一下,心中暗道:「完了,全他娘完蛋了,老桑要被打發去做輔兵了……」
「回上官的話,皮外傷不要緊……」
「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長官,真的不要緊……」老桑不僅沒有伸出手來,反而下意識的往後躲了躲。
旁邊的那個新附軍參將立刻就大吼起來:「大帥讓你伸手,這是軍令!」
大帥?這個年輕人是大帥?
能用這個稱號的,也就只有李吳山李大帥一個人了。
降兵們根本就不認得李吳山,也沒有機會見到這位大旗軍的締造者,直到現在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名動天下的忠勇公李大帥。
「李大帥」這三個字,似乎有著某種神秘力量,登時就讓包括老桑在內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心理壓力,就好似頂著一座高山,那股無形的氣勢壓的他們根本就不敢抬頭看李吳山一眼……
通身的汗水一下子湧出來,族叔老桑就好像是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下意識的伸出了那隻受傷的手掌……
「什麼時候的傷?」
「長官……大帥,」老桑不敢撒謊,甚至沒有生出撒謊的想法:「在泗州反正的那天晚上,與辮子兵廝殺所致……」
「斷了三根手指,丙級傷殘,報上去沒有?」
「沒……還沒……」
「儘快報上去吧,不要耽擱了……」李吳山的態度和藹的讓人不敢相信:「不論你在哪個營頭,只要是為國殺敵,都是有功之人。按照我的規矩,你能得一頃四分的次等田,你若是還想在軍中效力呢,可以錄功一級,轉入內務營尋個差事……」
一頃四分,相當於二十畝,雖不是上等的水澆地而是次等的沙壤田,若是用心耕種差不多也足夠一個人的衣食用度了。
在這個時代,田地本身就是最寶貴的財富,絕對比賞賜些銀錢更具誘惑力。
二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幾千年來所有升斗小民的夢想,同時也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待遇,雖然算不上是一步登天,也可以算是「步入小康」了。
這樣的條件,還猶豫什麼?當然會立刻答應下來。
老桑跪拜於地,已激動的語不成聲:「謝大帥,多謝大帥……」
「這本就是你應得的東西,誰都不用謝。」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李吳山又看了看老桑身旁的桑德子,很隨和的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回大帥的問,我的大號就桑有德,大家都叫我桑德子,十七了。」
李吳山面帶微笑的看著年輕的士兵,神態和語氣愈發的隨和了:「以前是做什麼的?
「以前我就是當兵的……」
「軍戶?」
「不,大帥誤會了,我……我以前是清兵……是韃子兵……在泗州反正了。」說完這句話后,桑德子趕緊又專門補充了一句:「我殺過一個辮子兵,親手殺的……」
「迷途知返為國殺敵,好兵。」李吳山笑著說道:「家裡是做什麼的?」
「種田的,冬閑的時候就燒窯出磚……」
「原來還是個良家子。」李大帥依舊面帶微笑:「認字嗎?」
「不認字,但俺能算賬,俺爹出磚的時候都是俺算的細賬……」
「不用這麼拘謹,」李吳山很隨意的拍了拍桑德子的肩膀,「家裡還有什麼人吶?」
「俺爹俺娘俺奶奶,還有兩個弟弟和三個妹妹。」
「你是長子?」
「是。」
「那怎麼想起出來當兵了?」
若是個有心計的,面對這個問題,一定會說出些冠冕堂皇的豪言壯語,但桑德子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更不敢在恍若神明般的李大帥面前撒謊:「官府抽丁,俺頂了俺爹的名額……」
「原來是代父從軍,是個孝子啊。有沒有想過以後做什麼?」
「以後?」桑德子是個直腸子,怎麼想就怎麼說了:「等俺的役期滿了,就回去種田,跟著俺爹燒窯出磚……」
「就沒有想過別的出路?」
「」咋沒想過?俺想做點小生意,卻沒有本錢,而且嘴拙人笨,沒有人願意收俺做學徒……」
對於桑德子這樣的農家少年而言,除了耕田種地之外,學一門手藝也是條出路,至於說成為商人,則就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李吳山笑道:「沒人收你做學徒?那是他們不識貨!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學徒哇?」
做李大帥的學徒?這是什麼意思?
李大帥有什麼手藝嗎?還是說他會做生意?
看著少年桑德子迷茫的眼神兒,李吳山笑著說道:「江南有一座吳山軍校,多是些你這樣的少年人,那裡邊全都是我的學生。你要是願意去呢,可以報個名……」
從吳山軍校裡邊出來的人,全都是李大帥的學生,是嫡系中的嫡系精銳中的精銳,想不說那些學生個頂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漢,光是不可限量的前程就足以讓很多人羨慕嫉妒恨了。
時下這個世道,要是出人頭地,就得寒窗苦讀,雖不敢想金榜題名那種事情,中個秀才舉人什麼的,對於一般的老百姓而言也是頂頂了不起的人物了。就好像科舉是文人最好的出路一樣,吳山軍校隱然已是武人心目當中的「聖地」。
吳山軍校在整個大旗軍體系當中佔據著極端重要的地位,只要是從裡邊走出來的人,必然會得到重用,前途不可限量。但吳山軍校卻不是那麼好進去的。
只有大旗軍的子弟,或者是父兄輩在大旗軍體系之內的人,才有資格進入,旁人想進去學習也沒有那個機會。
桑德子雖然很憨,但卻一點都不傻,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正在面臨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沒有哪怕片刻的猶豫,直接跪倒在李吳山的腳下:「大帥,大帥,俺願意做您的學徒,只要能進軍校,大帥讓俺做啥俺就做啥……」
「起來,起來,」李吳山的神態依舊十分和藹:「想做我的學徒,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具體的你可以到軍務司那邊去問個明白……」
「是,是,小人一定去問。」
李吳山李大帥離去之後,不僅桑德子進入到了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連老獨眼他們也全都興奮異常:「大帥對咱們不賴呀。」
「老桑有了好結果,小桑也有了希望……」
「泗州反正,或許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兒。能遇到這樣的長官,是咱們這些個丘八最大的福分!」老獨眼兒說道:「明兒個大家都是軍務司那邊幫著問問,若是桑德子真的能進了吳山軍校,不光是咱們咱們這些人的臉面,說不得以後還要跟著沾大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