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暗隙
第三百五十二章 暗隙
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場宴席,竟然被弟弟攪和的一團糟,張大娃頗為惱怒:「三娃子,你這是做甚?」
「哥,我是在幫你。」
「放屁,」張大娃指著稀爛的宴席說道:「你就是這麼幫我的?」
「這幫人是什麼貨色?大哥你不會不知道吧?朝秦暮楚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輩阿諛逢迎之徒,你怎能與這些人攪和在一起?」張三娃痛心疾首的說道:「我的大哥呀,別忘了你的身份。」
「我當然知道這幫人不是什麼好貨。」張大娃說道:「但是,治理地方還用得著他們,接受他們的投誠也是大帥的意思,我只不過是按照大帥的吩咐做事而已?」
「吃吃喝喝,這是校長的吩咐?還有兩個狐狸精,也是校長的吩咐?」張三娃說道:「你不是說按照大帥的吩咐做事么?你做了什麼?是吃吃喝喝還是和女人勾勾搭搭?」
身邊出現了女人,這是軍中大忌,對此張大娃真的說不出什麼來。但是,身為大哥,被弟弟這麼當面指責,臉上卻是掛不住,有些強詞奪理的說道:「要是我違反了軍規,自然有軍法治我,還輪不到你來說。」
「校長臨走的時候是怎麼吩咐的?你全都忘記了嗎?」
李吳山就是壓在張大娃頭頂的一座高山,無論他再怎麼膨脹再怎麼狂妄,都越不過這座高山:「大帥要我做好戰鬥準備,四日之內開拔。」
「你做好戰鬥準備了嗎?你什麼時候開拔?」
「大帥說的是四日之內,又不是今天,只要不耽誤日子就行。」
這句話,讓張三娃相當的無語。
李吳山給的期限確實是四天,但那是最後期限,而不是一定要等到最後時刻才完成。
戰事如火兵貴神速,這些全都是最基本的道理。按照張三娃的做事風格,修整軍隊、抽調人員,搬運物資等等這些戰前的準備工作,只需要兩天最多兩天半就能夠完成,差不多可以節省出一天都兩天的時間。
但張大娃的宗旨卻不是「儘可能的快」,而是「不耽誤四日的期限」就行。
這是典型的官僚作風,偏偏卻不違反軍令。
嚴重缺乏主觀能動性,只要不違反軍令什麼事情都可以做,「沒耽誤事就行」這是張大娃的思想。
儘可能的為戰爭服務,一切的一切全都要充分調動起來,儘可能的發揮出最大的效率,這是張三娃的想法。
這就是新舊兩種軍人的思想差距。
當這兩種思想體現在兩個人的身上,並且針鋒相對的時候,就會形成極其強烈的反差。
這一點,在張家這一對兄弟的身上表現的尤其明顯。
張三娃明明有一肚子話想對哥哥說起,但卻又不知應該怎麼說,看著狼藉的宴席沉默良久,態度終於有所緩和,扶正了兩張翻倒的坐器,兄弟二人相對而坐。
「哥,你還記得當年李闖進京之時的情形么?」
當年之事,張大娃至今記憶猶新。
闖軍號稱百萬,分兩個大的戰略方向進犯京城,洶洶之際,李吳山率領民兵們孤軍深入,受了大行崇禎皇帝的托國之重和周中宮的託孤之任,把昔日的崇禎太子今日的復隆皇帝,還有其他幾位殿下救了出來,這才有了現在的復隆一朝。
這是扶危定難擎天保駕的功勞。
當年的張大娃就曾經親自參與其中,經歷過那血與火的考驗,這也是他的另外一個榮耀。
說起當年之事,張大娃頓時滿臉興奮之色:「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拿著扎槍給老爺在前面開路,硬生生的沖了出來。現如今的新兵蛋子們哪裡知道當年的情形……哦,三娃子,我是說你哦……」
張三娃微微一笑:「哥,你是個英雄,這我知道。你是咱們家的驕傲,這我也知道。若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加入軍校,你一直都是我的偶像……」
「偶像」這個詞對張大娃來說有些陌生,卻很容易理解。來自嫡親弟弟的崇拜才最單純!沒有夾雜任何其他的東西!
「今天說起當年的事,不是為了追憶戰功和榮耀,只是想問大哥你一句,你知道當年的李闖為什麼打不過吳三桂和辮子兵么?」
「因為闖軍太廢……」當年的李闖剛剛得了京城,就和吳三桂和多爾袞在一片石大戰,被打的凄慘而回,這也是闖軍從巔峰滑落的標誌性轉折點。
「這固然是一個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闖軍在京城拷掠了很多錢財,上至李自成本人,下至每一個士兵,腰包里全都揣的鼓鼓囊囊,他們都以為江山已經打下來了,應該好好的享福了。誰也不想再賣命打仗,當年的銳氣已喪失殆盡……」
關於李闖在一片石的戰敗,張三娃只能說出這些個極其粗淺的道理,但大方向卻沒有錯。
「咱們大旗軍,可不能步李闖的後塵呀。」
雖然弟弟說的不是很明白,遣詞用語也不是很準確,但他的意思張大娃還是聽懂了。
畢竟是嫡親的兄弟嘛,在很多事情上根本就不需要多說就沒有領會。
「你是說我如當年的李闖?」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我看大哥你已經生出了輕慢驕縱的心思,一定要當心吶。」
「我做什麼啦?既沒有收斂錢財也沒有欺壓百姓,不就吃了一席酒么?多大點事情?你就是這麼說我?」張大娃笑道:「三娃子,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卻也未免小題大做了些……」
吃一席酒確實算不得什麼,更不能因此就斷定張大娃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銳氣,但張三娃卻知道自己的擔心正在慢慢的變成現實。
「我不是說大哥吃的這一席酒,而是說你的想法……」
真正的輕慢和驕縱不是來自於張大娃的行動,畢竟他所做的一切還有大旗軍的軍法進行約束。張三娃最擔心的是他的思想已經開始出現了某種程度的蛻變。
「旁的且不去說,就說這泗州一戰吧?雖說校長讓你暫領泗州事物,但你也不能真的把這一仗當成是自己的功勞吧?」
「這是所有兄弟的功勞,我啥時候說全都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了?」
「雖然你沒有這樣說過,但你卻有這樣的想法。」
「就算我有這個想法,又能怎樣?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功勞,我還不在乎呢。」
泗州的清軍本來就三心二意,又有相當數量的「投降派」與大旗軍相互勾結,本身就不具備固守的可能。
泗州一戰,沒有任何懸念。對於張大娃來說,有沒有這點小小的功勞,根本就是一件無所謂的事兒。
「我不是說這個……」張三娃畢竟不是李吳山,在很多時候,雖然他很有想法,但卻很難用合適的語言表達出來:「地方慣例和士紳,對大哥的吹捧,我是親眼看到的……」
「那也是他們的一番心意,不單純是因為畏懼咱們的強盛軍威。就算我知道他們是在拍我的馬屁,總不能一點情面都不給吧?畢竟老百姓們還是很歡迎我的……」
泗州百姓簞壺食漿以迎王師,這是那些官員和士紳的說法。
但張三娃卻不這麼認為。
清軍佔據泗州已經好幾年了,本地的百姓已經剃了頭髮留起了髮辮,雖然不能因此就說老百姓們忘記了大明朝,但有一點卻毋庸置疑:相對於接受清朝或者明朝的統治而已,老百姓們更在乎的是自己的生活。
連年征戰,天下思安,新的戰鬥結束之後,簞壺食漿迎接王師不錯是迫不得已的舉動,是官府強行逼迫他們去做的,不代表他們對大旗軍的真實態度。
一定要求老百姓們胸懷大義那根本就是最不現實的事兒。
「大哥明明知道士紳和官員是在吹捧,而不是真心之言……別的咱就不說了,他們稱大哥你為將軍,據我所知,大旗軍中好像沒有將軍這個職務吧?」
大旗軍的軍銜普遍偏低,根本就沒有將軍這一說。就別說是將軍了,連參將、部將之列的說法都沒有,只有伍長、旗長、隊官、營官四個級別。
「人家稱我為將軍,不過是句奉承話而已,你還當真了?」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防微杜漸吶。雖然只一個無關緊要的稱呼,卻能讓人生出驕縱之心。」
「哈哈,就算我真的想當將軍也沒有什麼不對吧?」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張大娃的話語就是這個意思。
但張三娃卻有另外一種理解:「我們的目標不是當將軍,也不是留名青史,是為我族而戰,為我族流盡最後一滴血,要有犧牲一切之決心……」
「鬼扯,」張大娃笑道:「當初若不是為了讓咱娘和你們碗里多一口吃食,我根本就不會當兵。現如今我已經有了些根底,自然要想著富貴榮華公侯萬代,為咱們老張家漲一漲臉面,你也能恨著沾光不少呢……」
關於張大娃入伍參軍的初衷,對外人說起的時候肯定會說出「心懷忠義」「報效朝廷」這種冠冕堂皇的說法。但是面對自己的嫡親兄弟,則完全不必說那種沒有油鹽的廢話。
當年之所以加入大旗庄民團,就是為了貪圖李老爺的那點糧米和餉錢,讓守寡多年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活的更舒坦一點。
現如今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張大娃已經有了更高的追求:以他現在的年紀和名聲,只要不犯大錯,熬個十年八年的就算是封個真正的大將軍也不是沒有可能,榮華富貴肯定是跑不掉的。
這種想法錯了嗎?
絕對沒錯!
但卻和張三娃的思想迥然相悖。
張三娃的心中懷有一個堪比金鐵的思想:一切為了我族。
為我族生,為我族而戰,為我族而死。為了我族,可以不擇手段可以犧牲一切的一切。利於說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包括生前身後之名,都可以渾然不顧。
這是李吳山的教導,而且僅僅只是教導的一部分。
還有一句話,是李吳山專門對軍校中少數精英特意強調過,有資格聆聽校長這句教誨的人,在英才濟濟的吳山軍校當中都不超過一百個:「但凡我族利益之所在,完全可以踐踏世間一切道德和最基本的人性!」
連最基本的人性都不要了,這句話瘋狂到了極致,若是換個尋常人說出來,充其量也不過一句瘋話而已。但這句話出自李吳山之後,卻自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戰慄感。
但是,這句話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有資格聽到的。
所有親口聽過李吳山這句話的人,都被他內定為菁英中的菁英,是種子級別的人物。只有這一批人才有資格接受李吳山的親自教導,接受吳山軍校的「高等教育」。
這也是李吳山第一次展現出自己的真實內心世界。
這句話,就算是親如兄弟,秘如父親,都不會提起,張三娃當然不會對自己的大哥談及。
而且他堅信,就算是說了,大哥也不會明白這句話到底蘊含著什麼樣的意思。
他只能使用大哥能聽得懂的語言:「當初授勛的時候,勳章共有金銀銅鐵四級,分上下八等,大哥才不夠獲得了一面下等的黃銅勳章,這就到頭了?應該繼續保持當年的銳氣,爭取拿一面白銀或者赤金的勳章回來才好……」
白銀勳章和赤金金章?
那根本就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兒。
生擒了多鐸,才不過是得到了一面黃銅勳章,而且還是下等的,這已是張大娃此生最大的榮耀了。黃銅勳章總共才有幾枚?
史可法的那一枚就不用說了,那是給死人的,本身就暗含著追封的意思,更是為了拉攏揚州軍,不具參考意義。扶危定難一路扶保太子登基,再造大明王朝,這是多大的功勞啊,李大帥才不過給了自己一面上等的黃銅勳章。
連李大帥的勳章都是銅的,別人還想得到金的銀的?那根本就是沒可能的事情嘛。
任憑你功高蓋世,作為大旗軍的一員,還能高得過李吳山本人不成?
在幾乎所有大旗軍成員當中,不僅只包括大旗軍的將士,同時還包括這個體系的其他成員,都認為金銀兩種勳章只不過是懸在驢子面前的那根胡蘿蔔,是用來激勵軍心的東西,事實上永遠都不可能有人得到。
「說你年輕你還不服氣。」張三娃笑道:「金銀勳章就是大帥懸出來的想頭而已,讓大家想著卻得不到。就是為了激勵軍心鼓舞士氣弄出來的虛頭巴腦的東西。你好好的想一想,所有的功勞才能超過大帥本人?這可能嗎?沒可能的……」
那個曾經被自己視為英雄和偶像的哥哥真的已經老了。
這個念頭再一次在張三娃的心中升騰起來。
不是說哥哥的年紀老了,而是他的思想已融入到這個時代,變得和所有的舊式軍人一樣——躺在以前的功勞簿子上,故步自封不思進取。
「我們要開創一個嶄新的時代,不管是誰,只要掉了隊,我絕不會停下來等他。」這句話同樣出自李吳山之口。
披荊斬棘勇往直前的大旗軍,雖然依舊英勇無畏,卻只能作為一個精神繼續傳承下去,他們代表著父兄輩的榮光,值得尊敬而且必須尊敬。
在已破殼而出的第一代大旗軍人面前,父兄輩們已經到了謝幕的時刻,全新的一代已經粉墨登場,接下來的壓軸大戲有他們倆擔綱主角,一定可以唱的滿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