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架空
第三百零六章 架空
清明節過後的這段時間,正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候。
天氣雖然已經轉暖,米缸卻已經空了,新糧還遠遠不到成熟的季節,青黃不接之際,只能薅點野菜擼幾把柳芽糊弄糊弄癟癟的肚皮,所以民間才有「鬼過清明人過關」的說法。
大明的開國太祖朱元璋本就是出身微寒,當過乞丐做過和尚,爹娘死去的時候連口棺材都置辦不起,屬於最典型的「無產階級」。即便是在開創了大明朝做了皇帝之後,也沒有忘記少年時代的苦日子,尤其是那段經常餓肚皮的歲月。
每年的這個時候,宮裡都會專門蒸些野菜餅子,用來表示不忘民間疾苦的意思。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傳統。(就是民間傳說《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故事藍本。)
只不過……宮廷御用的野菜餅子和民間老百姓吃的那種野菜餅子絕對是兩回事。
御膳房弄出的野菜餅子,雖然確實用了地地道道的野菜,卻充分發揮粗糧細作的功夫,先把野菜在濃濃的肉湯里煮熟,再用魚肉羹細細的攪拌均勻,然後擀成薄薄的麵皮,包裹蜜餞果子或者是其他的餡料,用油煎的外焦里嫩,最後輔以數不清的佐料和蘸料,就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每年的這個時節,御膳房多會精心烹制出幾千份這樣的野菜餅,除了給皇室成員和宮裡的人嘗鮮兒之外,還當做點心分發給文武大臣。
若是認真的品嘗一下貧苦百姓家裡的野菜餅子,嘗嘗那苦澀難咽的味道,或許真的能夠想起民生的艱難和創業的不易。這樣的野菜餅子色香味俱全,還散發著肉汁的濃香和蜜糖的甜糯,這麼好的吃食真能讓他們體會民間疾苦?
只怕未必吧?
縱觀大明朝兩百多近三百年的歷史,也就只有開國的太祖皇帝朱元璋知道民間是什麼樣子。後來的皇帝們多是生於深宮,早不知真正的野菜餅子是什麼味道了……
復隆皇帝雖然性情平和為人寬厚,但是對於民間的事物依舊一無所知,充其量也就是個脾氣好一點的「公子哥兒」罷了。
自從經歷了甲申國變之後,在大旗庄短暫生活過一段時間。也正是那段時間,讓他見識到了鄉野百姓的真實生活,真正明白老百姓到底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所以,當御膳房做出色澤金黃還散發著油脂香味的野菜餅,頓時「龍顏大怒」,當場嚴厲呵斥內務總管大臣,命令他們重新去做真正的野菜餅子。
「今年的菜餅不同以往,朕已經細細的品嘗過了,味道果然不同一般!」復隆皇帝對自己的幾位肱股大臣說道:「你們也好好的嘗一嘗吧。」
原汁原味的野菜餅子,墨綠的色澤中帶著些黝黑,因為摻雜了麩皮和米糠的緣故,還泛著一層讓人噁心的土灰色。吃到口中,滑滑膩膩中帶著明顯的顆粒感,就好像是在啃一塊從爛泥中撈出來的腐朽木頭。
野菜特有的草腥味中帶著濃濃的苦澀,還有麩皮和米糠的霉變味道,讓早已習慣了錦衣玉食的國之重臣們幾欲作嘔。
若是在往日里,紫綬金章的大人們肯定會直接把這連狗都不吃的東西扔出去,奈何這是皇御賜之物,只能咬著牙閉著眼吞下去……
勉勉強強吃一塊餅,強忍著翻江倒海的嘔吐感,內閣首輔大臣程園畢恭恭敬敬的說道:「這野菜餅雖小,卻能讓臣等不忘我大明太祖皇帝創業之艱,不忘民生之難……」
程園畢說的這些話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走走過場而已,說幾句場面話而已,至於他是不是已經真正體會到了老百姓生活的艱難,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久之前才晉陞次輔的黃宏東黃大人附和了程園畢的說法,並且做出了更進一步的闡述:「臣等居廟堂之高,已漸疏遠民間。陛下及時賞賜菜餅,讓我等體民間艱難,用心之良苦臣已盡知。我大明治下億兆百姓吃著這樣的東西,竟然還有人要加賦稅,渾不念升斗小民的死活……」
朝廷最大的難處就是沒有錢,國庫空虛的可怕,國家沒有錢了自然就要加稅,要不然如何恢復故土?如何中興大明王朝?
作為浙黨中人,黃宏東的理念和東林黨一脈相承,總是把「永不加賦」的高調唱的震天響。
絕不增加賦稅,不給老百姓增添負擔,無論什麼時候都是絕對的政治正確,還能收穫一大堆「愛民如子」的好名聲。吃了正宗的野菜餅子之後,黃宏東再次提起這個話題也就有了更加充分的現實基礎。
問題上,不加稅就沒有財政收入,國家沒有錢就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所謂的收復北地中興大明也就成了空口白話……
朝廷的很多官員都習慣於說這種理論上無比正確但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廢話,至於具體的難題如何解決,那就不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了。
復隆皇帝未嘗不知道這個局面,但是連他自己都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長此以往,民生一定會越來越艱難,國家也會越來越窮,誰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或者說有人知道卻不敢說出來……
好在現如今的朝廷已經做了點事情,讓「中興大明」的宏圖偉業不再僅僅只是一句空洞的口號,這個事情就是收復九江!
復隆皇帝故意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雲淡風輕的說道:「雖說民生艱難國庫空虛,終究還是有些個忠臣良將能做點事情,比如說這克複九江……就是一個很不錯的開始嘛!」
聽了皇帝的這句話,在場的所有大臣全都愣住了!
什麼?克複九江?
朝廷已經收復九江了么?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為何我們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呢?
收復九江的捷沒報文書有經過兵部和司務司,而是由李吳山直接向皇帝本人彙報。所以,眼下的京南君臣當中,暫時還只有皇帝本人知道這個消息。
「前日深夜,王師三戰三捷,收復了九江,九江以東已重歸我大明了。」雖然心中萬分得意,還是拿捏著皇帝應有的氣度,強忍著心頭的極度狂喜,故意表現出一副很沉穩的樣子,慢慢的取出那份戰敗,就好像是炫耀一般說道:「這是昨天下午的戰報,諸卿家都看一看吧。」
收復九江到底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呢,怎麼就三戰三捷了呢?
眾人紛紛傳閱那份戰報。
看罷了戰敗之後,這些個國之重臣才知道了湖廣方面的消息。
在部堂大員和內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之下,王師就三戰三捷順利克複九江重鎮,掐斷了長江航運,消除了來自南京上游的巨大威脅,這絕對是一場空前大勝!
「如此大勝,實在可喜可賀。」
「與無聲處行雷霆手段,俄頃之間收復九江,我大明軍威之盛可見一斑。」
「清廷不過是跳樑小丑,覆滅將從九江始……」
「收復故地已見成效,我大明中興有望……哦,不,是已經開始中興了!」
一時間,稱頌道賀之聲洶湧如潮,彷彿這不是一場戰鬥的勝利,而是整個戰爭的勝利。
只有程園畢、黃宏東等幾個內閣大臣沉默不語,顯得有些冷淡。
縱觀整個封建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不過是一句空話,事實上則是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自從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用血腥手段廢黜了丞相一職之後,相權就已經在事實上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日漸成熟的內閣制度!
雖然內閣只是皇帝的執行機構,但是在很長一段歷史當中,內閣都是國家大政方針的具體制定者。關於這一點,萬曆年間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證明:萬曆皇帝幾十年不上朝,根本就不理會國家大事,但是在內閣的住持下,國家依舊運行的非常平穩,甚至比皇帝親自掌控局面的時候還要好一點兒……
從某種意義上看,明朝的中晚期,都是內閣主導政局管理國家。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內閣大臣的本身的品階雖然很低,但權力和影響卻空前提高,等於是把宰相從一個具體的人變成了一個決策機構,同時還避免了宰相做大,不會出現相權影響君權的情形。
但是,這一次,局面卻出現了明顯的改變。
九江大捷,一定是派遣了大量的人馬,同時還用了海量的物資,這麼大的事情竟然在內閣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已經完成了,等於是架空了內閣。
作為內閣成員,程園畢和黃宏東的心裡肯定很不是滋味兒!
但這畢竟是一件好事,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按照程園畢的猜想,這事一定是李吳山鼓搗出來的。
收復九江,把阿濟格堵死在湖廣讓十幾萬清軍無法威脅江南,本身當然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這個事情的流程和程序合法嗎?
若是不合法的話,就一定要阻止,至少不能再次出現這樣的情形。要不然的話,他李吳山的影響力將不僅僅只是軍事層面上,很有可能直接越過內閣影響到政治層面。真要是出現了這個狀況,李吳山就有可能成為集相權和軍權於一身的大權臣。
那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九江大捷是李帥一手主導的吧?」
面對程園畢的疑問,皇帝顯得很不高興:這一戰是本朝成立以來的首次大捷,同時也是第一次收復具有戰略意義的大型城市,影響力舉足輕重。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你們怎麼又提李吳山呢?
難道我這個當皇帝就不能打出一場輝煌大勝嗎?還是說你們真的以為我這個九五至尊就不如李吳山?
復隆皇帝甚至懶得分辨,直接就把《西江月》作戰計劃書甩了出來:「這是西征的總體戰略略,從籌備開始,一直到現在打出九江大捷,每一件事朕都盡知。李帥雖居功至偉,也不能說朕就一無是處吧?」
這句話已經說的相當重了,帶著非常明顯的不滿情緒。
作為一個君主,最忌諱的就是被臣子輕視了。憑什麼一打了勝仗你們就會想到李吳山?難道這九江大捷不是應該屬於我這個皇帝的嗎?
雖然西征確實是李吳山提出來而且也確實是他一手運作的,但我事先已經知道了這個事情,並且配合李吳山演了一場瞞天過海的精彩大戲,把老奸巨猾的洪承疇騙的團團轉……無論怎麼說這場勝利也有我的一半功勞吧?
他李吳山只不過是一個執行者,執行的就是我的意志,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難道你們這些國之重臣連這個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
仔細看過了代號為《西江月》作戰計劃之後,眾人才算明白過來:看來這事皇帝本人早已知情,並且和李吳山一起把天下人全都給騙了,不僅騙過了洪承疇那老賊,還騙過了滿朝袞袞諸公。
當初在觀音門外的那一場「北伐戰前動員大會」,就是皇帝本人和李吳山一起演的好戲。
復隆皇帝不僅配合李吳山,還親自出面給他站台背書,誰還能反對?
誰還敢反對?
面對這種局面,程園畢也只能接受現實,但有些話他卻不能不說:「萬歲,這九江大捷固然是一樁好事,但……但這份作戰計劃,萬歲應讓我等提前知曉,至少要讓內閣知道。也好做出更多準備……」
不提起這事兒還好,聽程園畢這麼說,復隆皇帝頓時大怒:「讓你們內閣知道?那就等於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朕還不如直接把這份絕密的作戰計劃送給洪承疇和阿濟格!當初朕說要北伐的時候,是怎麼對你們說的?朕屢屢告誡你們,這軍國大事一定要保密,千萬不可泄露出去,否則的話就難有奇襲之效果。結果呢?北伐還沒有開始,洪承疇就已經知道了!得虧北伐是假的,若朕真的以舉國之力行北伐之事,必然喪軍戰敗,朕還敢提前告訴你們嗎?」
皇帝的這幾句話說的雖然極端,但也並非全無道理。
當初說要北伐的時候,就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說這絕密之事一定要保密保密再保密。結果呢?每當江南的大軍有什麼動靜,江北的洪承疇就會做出相應的部署和安排,明顯是已經知道了北伐的種種細節,北伐還怎麼進行下去?
被朝廷視為絕密的戰略計劃還沒有開始執行呢,對手就已經知道了其中的細節,那還北伐個屁呀!
這幾句話說的很重,就差直接說出「我不信任你們」了。
程園畢、黃宏東及在場的眾人紛紛跪拜下去,一個個說著請罪的言辭,原本那一副君臣相宜的和睦氣氛頓時就變得異常沉重。
所有的國之重臣都已經跪下了,立刻就讓皇帝意識到剛才的話語確實說過頭了,趕緊補充說道:「非是朕信不過你們,只是這西征之事實在干係重大,為了謹慎起見不得不如此。你們也不必太在意了……好了,好了,朕已有些乏了,你們退下吧……」
程園畢和很多雖然同為內閣大臣,卻有些政見不和。平日里代表著東宮老牌官員利益的程園畢和身為浙黨利益代言人的黃宏東少不了明爭暗鬥,但是這一次,二人卻不約而同的生出了同一個念頭:這種事情必須徹底杜絕,否則的話,用不了多久,內閣就會被他李吳山給徹底架空了。這一次,有皇帝本人為李吳山出面背書,還有九江大捷的支撐,真的不好做些什麼。以後若有機會一定不能讓李吳山的手伸的太長了……
看著吃了癟的部堂大員們灰頭土臉的紛紛告退,復隆皇帝的心中暗暗竊喜:一直以來,都是你們這些老臣教導我應該怎麼做,就好像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似的。有了這次九江大捷,也好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知道君主的威嚴。
我要做大明雄主,而不是任憑你們擺布的三歲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