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多年來,我生命里唯一的親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別人的父親,他真正的女兒美麗、成熟、溫和,神態寧靜,有良好的教養,跟我截然不同。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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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可為我做著介紹:「這是我弟弟,許子東,他是一名內科醫生。」她介紹我,「她是我在電話中提到的小妹妹,何慈航。」


  許子東是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戴著細黑框眼鏡,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樣子,不同於許可丈夫那種一看可知的英俊,許子東的長相、衣著都不算打眼,但五官俊秀,文質彬彬,有著標準專業人士的睿智氣質。我暗暗喝彩,這一家人至少從外在來看,各有各的出色之處。


  他比許可冷淡得多,草草與我點頭,顯然完全不贊同他姐姐的計劃,但又拗不過她。他帶我們去一個醫學院的實驗室,安排我先取了血液樣本。我出來后,他看著我:「何小姐,我不知道我姐姐是怎麼說服你的,不過我希望你知道,這裡只是具有基因鑒定能力的實驗室,不能做司法鑒定,出來的結果並不具法律效力。」


  我笑:「你不必擔心憑空多出一個妹妹扯不清干係,我習慣是我家裡唯一的小孩,並不像令姐那樣喜歡到處認親。」


  我說話這麼刻薄,他不僅沒有反駁,臉居然還微微一紅,看上去頗有些尷尬。唉,他們姐弟倆都如此皮薄,想來很少跟我這樣講話直接的人打交道。


  周銳堅持要跟我同來,他一直等在外面,見我們出來,馬上拖我到一邊:「你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我哭笑不得:「你才有病。」


  「好端端跑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我無法回答他,因為我也不大知道我在幹什麼。許可確信我爸爸是她父親,並想證實這一點,而我呢?我心裡的寒意越來越濃。


  周銳握住我的手:「是不是著涼了?手這麼冷。」


  我搖頭:「我們出去玩吧。逛街,泡吧,看電影。」


  他聞言大喜,馬上把別的事拋開。我跟許可告別,她詫異:「你們兩個人生地不熟,想玩什麼,我陪你們好了。」


  許子東訕笑:「姐,他們這年齡,不需要保姆跟著。」


  許可仍舊不放心,把她家地址和電話寫給我:「晚上住我那裡比較安全,地方足夠大。」等我們走出幾步,她仍追上來叮囑,「時間多晚都一定要回來啊。」


  省城當然遠遠繁華熱鬧過我們那個乏味的小鎮。


  算起來我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個學期,但跟其他同學不一樣,我帶著心事入學,沒心情像同學那樣迫不及待去熟悉這個陌生的城市,更多是待在宿舍里發獃,逛的地方十分有限。但周銳常來省城,算得上熟門熟路了。


  沒找到好看的電影,我們先去溜冰,然後吃飯,打電動遊戲,再找一家酒吧坐下。我頭一次進這種地方,看什麼都新鮮,只能讓周銳替我點酒水。他給我要的是一種甜酒,我拿過來喝了一口,感覺並沒有爸爸釀的梅子酒來得好喝。不過我也根本不在乎口味,沒一會兒就喝了大半杯。


  「喂喂,你不是存心想快快把自己灌醉好來占我便宜吧,我告訴你,我這人很有底線,反對酒後亂性的。」


  我笑,伸手捏他的臉:「我要佔你便宜還用得著拿酒壯膽?」


  他也忍不住笑,打掉我的手:「別鬧別鬧,再鬧我可當真了。記不記得那一次——」


  我瞪得他住口。


  他說的那一次,確實是在酒後。他去英國的前夜,我們買了啤酒,去他爸的廢棄廠房聊天道別,喝了兩瓶之後,他有點酒意,突然伸手抱我,嬉皮笑臉問我有沒有試過接吻的味道,我搖頭。「從來沒有男生追求你吧,我來拯救你好了。」他開玩笑一般湊近,嘴唇貼上我的唇。柔軟,溫暖,帶著酒的味道,灼熱,陌生,不討厭,奇特……廠房空曠,熱熱的晚風從高處的破玻璃窗刮過,我有些眩暈,不知道是因為喝下去的啤酒,還是身體接觸帶來的陌生反應。他似乎要進一步,我推開了他,兩個皮厚的人都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再看對方。那是我們最接近曖昧的一次。不過等他在英國安頓下來,上線與我聊天,我們便心照不宣再也沒提起。


  此刻酒吧里倒是流動著一種說不出來名目的氣氛,各色聲息蠢動,不乏打扮時髦光鮮的女孩子煙視媚行而過,我問周銳:「我是不是顯得特別土?」


  他看看我,坦白講:「要我說實話嗎?」


  我泄氣地揮手:「不必了,早有省城女孩子說我是標準小鎮少女模板,不似純粹農村來的那樣土得純樸可愛,從打扮到髮型無一不散發半土不洋氣息,再一作,就更讓人厭煩了。」


  「你是不是因為這個自尊心受挫不肯去上課啊?」


  我怔一下,笑得伏到桌上:「我要敏感成這樣,一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倒也是。誰這麼刻薄啊,是你同學?」


  「趙守恪的女朋友。」


  「嘖嘖,他一個書獃子居然找這麼惡毒的女朋友。快告訴我,你是怎麼噴回去的,一定精彩。」


  讓他失望了,我當時實在是心不在焉,又意識到她是在為趙守恪來管我不去上課的事吃飛醋,並沒反諷回去,倒是跟我在一起的同學,另一個來自小縣城的女孩子跳起來發作了,她們吵作一團,我卻只管躺著望天發獃。


  「明天我帶你去剪頭髮買衣服,包你脫胎換骨。哎,你怎麼了?」


  我只是不知不覺哭了而已。不知為什麼,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先只是流眼淚,然後開始抽泣,止也止不住,周銳沒有辦法,只得拖著我出了酒吧。


  「你這酒品,以後再不敢帶你喝酒了。」


  冷風吹得我面頰冰涼,我用衣袖抹著源源不斷流下來的淚水,嘟噥著:「真沒意思,小時候老看張爺爺喝酒後拍手唱歌,high(興奮)到不行,還以為喝醉應該是件很開心的事。」


  「你不像你家那位和尚爺爺,倒像我們家三大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是悲從中來,大哭大鬧,無比傷心,曆數這麼多年來有多少人對不住他,排第一位的總是我爸,按他的說法,我爸是富了就得意忘形忘恩負義的典型。」


  「他對你爸有什麼恩?」


  他撓頭:「大概就是很久以前我爺爺非常敗家,弄得一度揭不開鍋,我爸去他家混過飯。」


  我蹲下來哈哈大笑:「原來你家有混飯吃的傳統。」


  「不止,還有敗家的傳統呢。我那個爸爸,指不定哪天又會把錢折騰光。喂,你又哭又笑是要鬧哪樣啊?」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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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銳把我送到許可家裡,但他不肯住下:「我去小區對面的酒店很方便。」


  許可扶住我,把我帶到客房,交代哪邊是客衛,不如先去洗個澡再睡覺。


  我進了衛生間,裡面設施齊全,深藍色瓷磚地面配白色牆面,淋浴間前鋪著雪白的地巾,架上放了大疊的厚實白色毛巾,門后掛著浴衣,面盆上方是成套的洗浴護膚用品,到處一塵不染。我只得讚歎她的生活品質完全在我這個「小鎮少女」的想象之外。


  洗過澡后,熱氣蒸熏,我越發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回房,倒頭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來,我茫然看著陌生的房間,花了點時間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裡。我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得裹了浴袍去衛生間洗漱。


  從衛生間出來,我迎面碰上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男人,一下呆住,才意識到這個家還有個男主人。他微微一笑:「你好,慈航,我們見過面。我是許可的先生,孫亞歐。」


  「許姐姐呢?」


  「她去公司處理一點事情,很快就會回來。」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明明昨天脫在房間里的。」


  他嘴角那個笑意加濃:「你昨晚從衛生間出來,進的是我們的主卧,客房是右邊那間,衣服應該是許可幫你洗了,已經烘乾放在主卧衛生間里。」


  我的臉頓時火辣辣發燙,慌忙跑回卧室,穿過一個衣帽間,裡面又有一個衛生間,我的全套衣服果然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那裡,我火速穿好衣服,卻實在沒臉出去,靠在床上絞著手指想要怎樣才能不這麼尷尬。


  過了一會兒,他敲門叫我:「慈航,請出來吃早餐。」


  「我不餓。」


  「許可準備好的,臨走囑咐我一定要讓你吃下去。」


  碰上如此禮數周全的主人,我沒奈何,只得出去。他笑道:「其實我才應該是比較尷尬的那個,我昨天應酬喝了點酒,回來得比較晚,打算直接進房上床的,幸好許可跑出來及時拖住了我,不然……」


  我強作鎮定地打斷他:「你不用上班嗎?」


  「我今天出差,十一點的飛機,」他抬腕看看手錶,「所以你只須再忍二十分鐘,我就出門了。」


  他這麼若無其事,完全拿我當無性別動物看待,我再扭捏下去,未免更顯小家子氣,只得苦笑一下,坐下吃早餐,是全麥麵包、果醬、牛奶。他回客廳繼續對著筆記本電腦處理著文件。


  我心神不定地吃著早點,突然問他:「你對你太太做的這件事怎麼看?」


  他反問:「你是指她執意尋親?」


  「你不介意她認回一個奇怪的父親、一個奇怪的妹妹嗎?她弟弟可是很警惕。」


  他笑著搖頭:「對我來說,不管她父親是誰,她都還是她。至於奇怪的親戚,坦白講,我家也有不少,我早學會了不介意這件事。」


  我也笑:「我真是自取其辱。」


  「慈航,我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除了喝醉酒後記不清方位,目前來看,你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可可對於想弄清自己身世這件事十分執著,你能配合她,確實是個善良的舉動。」


  我聳聳肩:「我總以為到她這個年齡,一切都應該看開看淡了。」


  他的薄唇掛上一個好笑的表情,我有一瞬間屏住呼吸:唉,我只是倚小賣小,可是青春在成熟的美面前多少蒼白,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我忘了十八歲的孩子與我們大概已經隔了無數條代溝。不幸的是,我們還沒到看淡一切的時候,不一定有足夠智慧看開所有的事。在很多問題上,我們甚至更加在意。再加上許可這個人,」他略微思索,「她凡事求完美,不肯容忍自己的生活出現不明不白的地方。請理解她。」


  「我盡量。」


  等孫亞歐到時間拎行李箱走後,我在這所房子里閒蕩子一下,滿足自己的窺視欲。


  這個位於高層的公寓寬大、通透,裝修簡潔而有格調,傢具陳設處處透著主人的品位。


  我昨晚誤入的那間主卧,面積頗大,除帶了衣帽間與浴室,還連接一個小小的弧形陽台,牆壁刷成米白色,寬大的床上鋪著花色複雜的百衲被,床尾有一個軟榻,白色的梳妝台檯面上乾淨清爽,什麼也沒放,床頭柜上擱著一本厚厚的書,拿起來一看,是一本管理學方面的著作。


  原本安排我住的客卧內全套深藍色的床上用品,沒有多餘的裝飾,看上去比較陽剛。


  書房有一面牆的書櫃,置物架上放著各色鑲框照片,我拿起其中一個,是許可、許子東與一對中年男女的合影,我猜應該是他們的父母親,那中年男人眉目嚴肅,略微發胖,是平常長相,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當媽媽的則側身坐著,身姿筆直,頭髮燙成微卷,嘴角微帶笑意,眉目端正,看得出年輕時必定是漂亮的。每個女孩子都想要這樣一個看上去得體高雅的母親吧。她跟我爸爸當年是什麼關係?我無法想象下去。


  「我長得還是有點像我媽媽的,對嗎?」


  許可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站在書房門口,我放下照片,有些訕訕:「嗯,眼睛很像。」


  「我很想念她,慈航。」


  那是自然。


  「說來奇怪,她在世的時候,跟我並不親密。她不是那種會抱著你親、給你唱歌講故事的媽媽,我們之間很少談心。」她側頭,彷彿神馳於某段回憶之中,「她一切講求合理,從來不發脾氣,對待我和我弟弟,不像是一個母親,而更像一個盡職盡責的長者。有的時候,我真希望她來一點真實的情緒反應,現在再一想,她在我的身世這個問題上都撒了謊,還能有什麼真實的一面給我看。」


  「我不知道真實的媽媽應該是什麼樣的。」


  她頓時歉然:「對不起,慈航,我不該談論這個。」


  「沒什麼,我並不敏感,不為這事難過。嗯,我在你家隨便亂轉,請別介意。」


  「沒關係。那天我在你家盯著你爺爺的照片看,也想找到一點相似的地方。」


  我失笑:「你要像他就麻煩了,絕對不可能有現在這麼美。」


  「我並不在乎皮相美。」


  「那是因為你一直擁有皮相美,」我有點不耐煩,「許姐姐,你要長成我這樣,就不會說這話了。」


  「我沒覺得你不好看啊。你長得很特別。」


  「你去做下調查,看女生要『長得特別』,還是『長得特別美』。」


  她被逗樂了:「不,我不必調查,你有特別的氣質,讓人過目難忘,相信我。」


  我知道我從小就是比較另類的那種人,當然客氣一點的說法就是特別,不過我不想再談這個:「這是在哪裡拍的?」


  我拿起這張照片,他們夫妻穿著潛水服,在淺灘相擁而立,四周海水清澈碧藍如玉,斑斕的小魚在他們身邊遊動。


  「那是塞班島,前年假期去的。」


  「這兒呢?」


  「這是紐西蘭的皇后鎮,我們自駕到那裡待了兩天。」


  其他照片都是在不同地點旅遊拍攝的,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她彷彿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們沒有孩子,不必儲蓄教育費用,所以可以在玩的方面投入多一點。」


  「更堅定了我以後不要孩子的決心。」


  「啊,我沒想這樣影響你。其實有孩子也能帶來不同的人生樂趣……」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響,像我這麼自私的人,肯定不適合當母親的。」


  她苦笑,突然說:「對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從你家私自拿走了這個。」


  她指的是書櫃內一個裱好的鏡框,我湊近點一看,裡面是熟悉的工筆小楷字跡: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忍不住笑:「哎,許姐姐,你口氣這麼嚴重,嚇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練字隨手寫的一張紙嗎?他又不是書法家,字又不值錢,一向隨手寫隨手扔的。」


  「我頭一次這麼不告自取,實在是看了之後感觸很多,忍不住拿了回來。」


  「我爸說過,佛家偈語愛打機鋒,你想得越多,越覺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會添煩惱。許姐姐,我去跟周銳碰面出去玩,晚飯不回來吃。」


  她叮囑我注意安全,不要回來得太晚,儼然一個母親。我隨口答應,一邊卻想,她與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間里,相隔何止代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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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空氣里總有一點消毒水氣息之外,醫學院看起來與一般大學無異。我不知道坐在實驗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忐忑不安,強作鎮定。


  許子東終於將結果拿出來,遞給許可,她看過之後面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對不起,慈航,我弄錯了。」


  我沒有吭聲。


  她喃喃地說:「可是,這怎麼可能?那個時候媽媽明明是和他……不可能還有其他人。」


  許子東扶住她:「姐,不要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了。我們始終是姐弟。」


  她痛苦地搖頭:「你不明白,子東。」


  我問她:「你為什麼一定要認一個父親?」


  她驚訝地看著我。我補充道:「明擺著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優越,有丈夫、弟弟,還有小姨,這麼多親人還不夠嗎?何必非要去認一個潦倒的陌生人當父親。」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來自哪裡。」


  我頓時無話可說。


  「一想到我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就覺得絕望。」她搖搖頭,努力鎮定心神,不肯失態,「不好意思,慈航,謝謝你肯來省城,至少我可以斷一個痴念,再不會去打攪你們了。」


  這似乎是我要的結果,我本該大大地鬆一口氣,可是我心底有個聲音說:何慈航,你簡直自私得可恥。


  我挨不過這個自我譴責,慘淡地笑:「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許姐姐,你仍舊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兒。今天的檢測只證實了一件事,我確實是他撿來的。」


  許家姐弟震驚地看著我,我攤一攤手:「他一直否認,我也情願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騙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樣,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對。陪你來做檢測,我存著很多念頭,最虛妄的就是也許能檢測出我們有血緣關係,那我就算永遠不知道媽媽是誰也沒關係,至少我不是一個被撿回來的孩子。眼下這個結果,在我意料之中,我不過是想讓你死心。」


  「可是……」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做不到就這麼剝奪你們相認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不能這樣對爸爸。你要是還想檢測,就去說服他吧。他的心其實很軟,你多磨一下,他肯定會答應的。我先走了。」


  「慈航,你去哪兒?」


  「回家啊。我跟周銳約好在長途車站碰面的。」


  我拒絕讓許可送我,上了計程車,然而我沒去長途車站,而是在半道下了車,信步在一條陌生的大街上走著。


  省城沒有下雪,天氣陰沉,來往行人匆匆,看上去每個人都有目標。


  手機響起,我接聽,是爸爸打來的,說他仍在處理喪事,後天才能回家,然後嘆氣:「這名死者非常年輕,死於交通意外,親人完全不能接受。要是有得選,我情願料理老人的後事,大限一到,走得理所當然,大家視為喜喪,就算悲傷也是有限的。」


  「我不許你走。」


  他笑:「傻孩子,臘月里你對別人說這話是要挨罵的,幸而我不迷信。」


  「你明明做的全是迷信的事,靠迷信謀生,真是自相矛盾。」


  「又來損我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走。」


  「我能走去哪裡。你在家放乖一點,叫那個周銳回家去,眼看要過年了,他這麼混在外面不像話。」


  「嗯。」


  放下手機,我走進路邊一家旅行社,看牆壁上的招貼畫。西歐、北歐、中東、美加、日本、泰國……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向我招手,接待小姐迎上來,笑眯眯問我想去哪裡,我反問:「三千塊錢,今天出發,能曬太陽的地方是哪裡?」


  兩個小時后,我已經到了機場進安檢。領隊發給我一頂小紅帽,我放眼一看,周圍大約有三十個戴著同樣帽子的爺爺奶奶與大伯大嬸,聒噪得無以復加。


  我給周銳發了條簡訊,讓他回家,告訴我爸,我出去曬幾天太陽就回,不必擔心,然後關掉了手機。


  上了飛機,這群團友興奮依舊,先是大費周章地調換座位,好容易坐定下來,隔著走道談笑風生,不時傳遞各種零食,動輒大聲呼喚空姐,要求續飲料、拿毛毯,要求多多。


  我木然坐在他們中間,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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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確實可以驅散很多陰鬱的情緒。


  三亞的天空碧藍如洗,白雲大團大團聚集,彷彿伸手可及,空氣清透得沒有絲毫塵埃,紫外線強烈到讓我睜不開眼睛。在這樣的天空下如果還一直鬱鬱寡歡,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頭天晚上,我們下飛機之後,導遊召集我們上了大巴,拖去一個偏僻的酒店,分配房卡,我與一個老太太住一個標間,別人還在圍著導遊吵嚷貨不對板,說好的海景四星怎麼變成了前面馬路後面工地離海還有幾站路,我一聲不響回房躺下,根本懶得理睬。老太太進來后和我搭訕,我也只「嗯嗯哦哦」敷衍過去。


  我脫去穿來的厚衣服,按部就班地跟他們走著行程,森林公園、植物園、海灘、蜈支洲、天涯海角……其他人忙著拍照,我聽聽講解,如東風過馬耳,看看花、撿撿貝殼,累了就原地曬太陽,按時集合,不挑剔難吃的團餐,不罵濫竽充數的景點,別人問我什麼我都「嗯嗯哦哦」敷衍過去,簡直堪稱模範客人。


  導遊小張是南方人,滿面笑容里透著精明,幾天時間裡把那些難伺候的客人招呼得服服帖帖,對我唯一的不滿是我進什麼店都不消費:「都像你這樣,我要喝海風了。」


  不過我拉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給他看,他樂了:「小妹妹,你真是窮得夠坦蕩。」然後又疑惑,「喂,你不是情變了來玩一趟然後打算想不開的吧,千萬不要給我添麻煩。」


  輪到我樂了,大力拍他肩膀:「你想象力這麼豐富,可以去當導演,只當導遊可惜了。」


  他認真地說:「不騙你,我以前真遇到過這種事。我帶的團里一個女的,長得還挺好看,從第一天就有點神道道的,在蜈支洲島爬上海邊岩石,把身上的錢掏出來往下扔,撒得到處都是,大喊大叫說不想活了。急得我在底下恨不能給她下跪,後來還是出動警察才把她拉下來。」


  「相信我,我要是有錢,絕對進店大買特買支持你,不會那樣白白亂丟。」


  他哈哈大笑,大約我的樣子雖然古怪不像遊客,但實在也不憂鬱厭世,他放下心來:「等一會兒去南山,你能看到你的名字寫在牌匾上,威風得很呢。」


  到了南山,我才知道,小張說的是其中一個園區,叫慈航普度園。


  我啞然失笑,想起前幾天我對許可說的話:苦海無邊,何來慈航普度啊。哪怕明晃晃掛出來,也是虛幻。


  我爸是一個半途還俗的和尚的徒弟,從事的職業充滿超度往生之類的儀式,又給我取了一個帶佛教色彩的名字,卻總說他不迷信。也許他只是什麼都姑妄聽之姑妄信之吧。


  我跑到天涯海角這麼遠的地方,仍舊找不出能讓自己渡過這一關的辦法。


  南山旅遊區很大,我漫無目的地亂轉,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前方出現一尊百餘米高的海上觀音,遠遠看去,寶相莊嚴,身後風起雲湧,足下海靜波平。如果真有救贖,當然適合出現在這樣宛如夢境的遠方。


  信眾紛紛合十禮拜。而我不知道我能求什麼。


  也許他們已經父女相認,握手言歡,甚至是抱頭痛哭吧。聽說血緣是人與人所有聯繫中最強悍的一環,哪怕他們三十多年不見,也改變不了什麼,她仍舊輾轉找到了他。


  也許我該祈求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快快現身?

  這個念頭一起,我就打了個冷戰。太可笑了,我提醒自己,你是被「撿回來的」,當年像一袋垃圾、一條瘸腿的小狗,被人隨手丟棄,他們根本不會做出哪怕一絲找到你的努力。


  而且,我怎麼會想要一個陌生人跑到面前來與我相認?

  十多年來,我生命里唯一的親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別人的父親,他真正的女兒美麗、成熟、溫和,神態寧靜,有良好的教養,跟我截然不同。只要我不從中作梗,他們相認起來應該沒什麼阻礙。


  旁邊一個人輕輕碰下我的手肘,我轉過頭去,是一個滿面皺紋、樣子和氣的瘦小老太太,背著香袋,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才知道,我又哭了。


  我哭點一向算高的,但是這段時間簡直隨時都能落淚,昨天半夜夢醒居然發現枕頭是濕的。


  我向老太太道謝,拿紙巾狠狠捂住臉,在心裡對自己大喝一聲:何慈航你夠了。


  當然不夠也得夠了。


  南山是最後一站,行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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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返航的飛機,已是將近晚上十點,我冷得哆嗦,而且真正一窮二白,口袋裡只余幾枚硬幣,連機場大巴都坐不起了。


  我呆站了一會兒,開了手機,打給趙守恪求救。


  「你跑去哪裡了?你這人真是沒心沒肺任性得不可救藥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在到處找你?你能不能長大一點成熟一點負責任一點……」


  人窮志短,我只得老實聽著,一下體會到了周銳在我家敢情就是這樣裝死的。等他罵夠了,才吩咐我上計程車,直接開到他那裡,我的手機已經微微發燙了。


  從機場過去將近一百塊,趙守恪守在校門口等我,沉著臉付了錢,才瞄了我一眼,大吃一驚:「你怎麼變成這個鬼樣子了?」


  在三亞這幾天,我不戴帽子,不擦防晒霜,連續暴晒下來,皮膚接近小麥色,再加上吃得不好,瘦了一圈,剛才在機場洗手間里添衣,一照鏡子,自己都覺得陌生,也難怪他這反應。我不理會他:「對面那家蘭州麵館還沒關門吧,我餓死了。」


  他瞪著我,我攤出手來:「給我飯錢,回頭和車費一起還你。」


  他顯然氣壞了,可畢竟忍住沒有發作,一言不髮帶我過馬路進了麵館。我點了一碗牛肉拉麵,加了煎包,想一想,又要了一杯紅豆沙。上齊之後,我埋頭大吃。


  人生最基本的安慰果然來自食物,因愛而生的饑渴也許難以解除,可胃卻是容易滿足的。


  我吃飽喝足,問趙守恪:「我爸是不是真的很生氣?」


  他不理我,我只好自問自答:「也不至於吧,我都叫周銳帶話回去了,只是玩幾天而已。照理說,我以前有更淘氣的時候,他也沒怎麼樣。」


  「你們這對父女不是都最擅長裝若無其事嗎?你就這麼回去,你爸也許也真會當什麼都沒發生,哪裡用得著苦惱。」


  「你罵我也就罷了,怎麼連我爸也捎帶上了?」


  「要不是他對你放任自流,你怎麼會這麼任性?」


  「要不是我這麼任性,你這麼多年去哪兒找個人罵得這麼過癮?」


  他被噎住。


  「好了,我知道你覺得我爸早該在我第一次犯錯的時候痛打我一頓,讓我長足記性。不過沒辦法,他信奉非暴力,而且——」而且我不是他親生的,他沒辦法像別的父母那樣「打你就是為你好」,不能那麼理直氣壯。我苦笑,聳聳肩:「你不能因為我不符合你的行為標準就怪罪到他頭上。」


  「但是慈航,你今年已經十八歲,算是成年人了,我們能不能試著用成年人的方式來為人處世。」


  「好,你教教我,成年人該怎麼做?」


  「首先,我們做任何事情,都必須有個像樣的理由。其次,我們要考慮別人的感受。」


  「一定還有第三吧。」


  他不理會我的調侃:「第三,為你將來考慮,既然上了大學,就好好學習。你爸爸再怎麼對你好,可以養你一輩子嗎?」


  我承認,就跟小學時他警告我不做完作業會被老師罰站,中學時他批評我放鬆自己跟不上進度就會被丟臉地從快班調出來一樣,他說得很正確。後來我確實盡量按時完成了作業,也通過幾次考試掙扎回了快班,可是現在我並不需要這樣無懈可擊的忠告。我木著一張臉不吭聲。


  「最後,不打招呼就走這一點必須改。」


  「我讓周銳帶話回去了,算打過招呼啊。」


  「沒頭沒腦七個字:我想去晒晒太陽。這種招呼跟不打沒什麼區別。我早說過,別跟周銳這種輕浮無聊的人混在一起,他對你影響太壞了。」


  可憐的周銳實在冤枉。不過正如他瞧不上趙守恪一樣,趙守恪也早就討厭他討厭得要命。我犯不著費力為他辯護,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兩眼空茫地看向前方。趙守恪看著我,恨鐵不成鋼之意已經無法再用言辭來表達了,只得起身去結賬,沒好氣地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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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守恪從上學期開始全力準備考研,嫌宿舍吵鬧,搬出來在學校不遠處租了一個單間獨住。他把我安置下來,回了學校宿舍。我草草洗漱之後躺上床,儘管連日在海南根本沒有睡好,但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矇矓睡著。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睜開眼睛一時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哪裡,好容易才回過神來,敲門的聲音持續著,簡單而粗暴。我不高興地披衣服起來打開了門,門外站的是趙守恪的女友董雅茗,她是一個模樣秀氣的女生,此時卻表現得頗有些粗暴,一把推開我,闖了進來。房間太小,什麼都一目了然,我裹緊羽絨服,饒有興緻地看著她。


  她也看向我:「趙守恪呢?」


  「聽到你砸門,他躲床底下去了。」


  她畢竟不蠢,沒有當真彎腰去查看床下,而是狠狠盯著我:「你怎麼會在這裡?」


  「天氣太冷,沒什麼事你就請回吧,我還想接著睡覺呢。」


  她眼睛里好似要噴出火來,好在這時趙守恪回來了,看到她一怔:「你怎麼來了?」


  她盯著他手裡拎的袋子:「這是給她買的早點嗎?」


  趙守恪略有些尷尬,卻沒有否認。


  「昨天晚上有人告訴我你帶她回家了,我還不相信,覺得應該信任你。沒想到過來一看……」


  董雅茗氣得微微哆嗦,一時講不下去,趙守恪生氣地說:「你這是胡鬧什麼?」


  「你居然還有臉說我胡鬧?」


  董雅茗曾在第二次見面時就嘲諷我是標準的半土不洋小鎮少女,我承認她懂化妝搭配,確實比我洋氣許多,不過在看過許可那樣精緻低調的穿著之後,我意識到她的時尚也不過是走雜誌示範的日韓少女風罷了,蕾絲裙擺大衣,帶LOGO(商標)的圍巾,內增高運動鞋,糖果色PU(仿皮)皮包上掛著毛絨球,與我完全不講究的廉價卡通寬鬆衛衣貓須破洞牛仔褲不過五十步百步之間,哪裡就值得生出如此優越感,想到這裡,我不免覺得好笑。她看到我的表情,更加怒不可遏,指著我的臉:「沒見過你這樣三觀扭曲不知羞恥的人……」


  這姑娘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滿心不耐煩,不過也沒打算鬧到她與趙守恪翻臉的地步,打斷了她:「董雅茗,你誤會了,我的宿舍寒假關閉,找不到住的地方,他看在我們是鄰居的分兒上收留我住一晚而已。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他宿舍室友,他昨晚是回學校睡的。」


  她僵住,看出我沒有說謊,有些下不來台,氣呼呼地說:「你一個女孩子應該自重,怎麼可以隨便睡在男生的房間里?」


  「我沒錢住賓館啊,不然睡大街上嗎?」


  「上次說你作,真算是客氣,你索性越發矯情了,好端端放假過年,你又從家裡跑來幹什麼?」


  「不關你的事。」


  「你招惹我男朋友,當然就關我的事。」


  趙守恪拉她的胳膊,她一把甩開:「我告訴你趙守恪,如果是親兄妹沒什麼可說的,但我不會天真到容忍你們玩哥哥妹妹的曖昧。」


  「喂,」我怪叫一聲,「你醋勁大成這樣真可怕。既然是他女朋友,對他有點基本的信任好不好。我也告訴你,我跟趙守恪在彼此眼裡是沒性別的。不然我們這麼多年對門住著,要搞在一起早搞了,哪裡輪得到你。」


  趙守恪也怒了:「什麼搞不搞的,何慈航,你說話放斯文一點。」


  正亂作一團時,門被敲響,許可出現在門口,遲疑地看著我們,顯然搞不清這是什麼狀況。


  趙守恪拉住董雅茗:「有話我們出去說。」然後對許可說,「我剛給何伯打了電話,他正在來的路上,應該快到了。麻煩你看住她,別讓她又跑了。」


  他們匆匆出去,我哭笑不得,實在想象不到我在趙守恪眼裡究竟不靠譜到了什麼程度:「你怎麼會認識他?」


  「那天周銳跑來找我,我才知道你沒回家,他回去跟何伯商量之後,把小趙的電話給了我,讓我在省城跟他聯絡,看他知不知道你的去向。昨晚你回來,他給我打了電話。」


  「對不起,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下,並不想弄出這麼大驚擾。」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那天要退房租你不收,現在我可沒辦法退給你,去一趟海南全花光了。等我以後分期還你吧。」


  「沒什麼,不必放在心上。」


  我遲疑一下,終於還是問:「你們,我是說你和我爸,相認了嗎?」


  「該我說對不起,我只顧自己的那點念頭,沒能顧及你的感受,也完全沒想到對你的生活造成這麼大的破壞。慈航,請相信我,我根本沒想跟你搶父親。」


  「你們是血緣之親,哪裡用得著搶。」


  「他為你出走的事很生我的氣,拒絕跟我相認,說我弄錯了。」她懇切地說,「慈航,他很愛你,不要因為我的出現就懷疑這一點。」


  門再度被敲響,許可離得較近,伸手開門。我爸爸站在外面,看到她怔住,隨即客氣而冷淡地說:「許小姐,請不要再跟小航談這件事。」


  許可像是被人當頭狠抽了一下,美麗的面孔上掠過一個痛苦的表情,卻保持著微笑:「請不必擔心,我跟慈航解釋了,我沒有惡意。以後盡量不打擾你們。」


  她教養好到這一步,我幾乎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好的,你請回吧。」


  「我開車送你們回去。」


  「謝謝,長途車很方便,不必麻煩你了。」


  她點頭:「我這就走,再見。」


  兩人擦肩而過,爸爸進來,看著我,我等著他發落,他卻搖一搖頭:「好好一個小姑娘,曬得棕不棕黃不黃的。開心了?」


  我會開心才怪。我想大哭,想跟過去一樣把眼淚鼻涕全抹到他衣服上。可是我眼睛發乾,只獃獃站著,什麼也沒做。


  「明天就是除夕了,跟我回家過年吧。」


  趙守恪說得沒錯,他確實非常擅長若無其事。我滿心不是滋味。


  以一個客觀的角度來看,董雅茗說我「作」「矯情」,算是憑空放槍,射個正著。我折磨自己之餘,連帶著折磨我爸爸、許可。然而,我講不出道歉的話來,我心裡依舊滿是無名的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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