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沙建塔(三)
好一番忙亂之後,一切終於收拾停當,只等著吉時一到,去前廳拜堂。
喜娘和丫頭嘖嘖讚歎著盛裝打扮的薔薇,口中不住的說著吉利的話,薔薇的一張臉紅的幾乎連胭脂都蓋不住,趕忙找了借口,把她們打發到門外去守著。
偷偷的喘了口氣,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明眸粉頰,滿面含羞,一身的紅妖艷欲滴,襯的周身上下說不出的喜氣。
「居然要嫁人了呢……」薔薇偷偷的想:「要是娘親看到這一幕,不知道會不會高興……」
娘親?
一個陌生的辭彙驟然出現在薔薇的腦海,薔薇突然覺得頭開始微微的刺痛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想到這個詞居然會頭痛?
腦海里有一些破碎的片段滾滾而來,薔薇皺著眉頭,努力的想要把它拼湊起來,那好像是一雙眼睛,一雙很凄厲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她,彷彿在逼迫她做什麼事情……
那是娘親嗎?如果是娘親,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神?
可如果不是娘親,那又該是誰的眼睛?怎麼會這麼熟悉?
心底里驟然翻騰起強烈的恐懼,那種前些日子一直不斷出現的空虛感再次襲來。
她忘記了一些事情,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是那些事情,究竟是什麼?
門外驟然傳來敲門聲,徐素秋的聲音恭敬的響起:「王妃娘娘,吉時到了。」
薔薇的神思猛的驚醒,近乎慌亂的應道:「哦,我知道了,你進來吧!」
在徐素秋和一眾丫頭侍女的跟隨下,慢慢向著前廳走去。
鳳冠的珠簾遮住了大半面頰,因此並沒有再用蓋頭。
轉過最後一個園門,薔薇下意識的一抬頭,卻猛的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偌大的一個園中,竟然滿滿的,全是盛開的薔薇。
各種各樣的形態,色澤,千嬌百媚,爭奇鬥豔,一條白玉的小路從腳下直撲向盡頭的一個小亭,亭中流光一身喜袍,含笑而立。
薔薇驚慌的怔立在當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現在不應該是冬天嗎?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薔薇?
「王妃娘娘,移步啊……」徐素秋小聲的催促。
「啊?哦……」薔薇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笨透了,可是眼前的這一切,實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緩緩的移動腳步,花叢掩映中,數十個有頭有臉的朝庭大員滿面笑容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們誰也想不到,一向冷麵冷心的靖王流光,居然會為了一個女子,費盡心思。
而那個女子,還是慕容家的人。
當然,這件事情,在今天這種場合,沒有任何人會提及。
沒有任何人的陪伴,薔薇慢慢走向通道盡頭的流光,在還有幾步路的時候,流光微笑著伸出手,看著薔薇的目光,彷彿看著整個世界。
近了……
更近了……
薔薇終於走到階前,把手輕輕的放進流光的手裡,流光的手攸然握緊。
這一握,就是一輩子,他,再也不想放開。
旁邊司儀扯直了嗓子喊:「吉時到,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流光和薔薇面朝亭外,跪地三叩。
「二拜高堂……」
流光牽著薔薇緩緩轉身,薔薇這才發現,雲皇流夜今天居然紆尊降貴,也來到了這裡,就在小亭的一角,設了桌案。
流光父母均早逝,長兄為父,拜了,也不為過。
雲皇目光複雜的看著眼前一對璧人,流光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他都有耳聞,心中亦是頗多擔憂,可是既然他這個弟弟認為這樣很好,他又能說些什麼?
說到底,這是他唯一的弟弟。
兩個剛剛要下跪,亭外忽然傳來一個張揚跳脫的叫聲:「小師妹,怎麼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也不通知師兄我一聲?父母師父都不在,我這個師兄,怎麼也是當得你一拜的吧?」
隨著話音,一襲白衣輕煙般出現在亭中,口中雖是說笑,眼睛卻是目光灼灼的盯著薔薇的表情。
這樣一抹白衣閃過,薔薇隱約覺得熟悉,可臉上還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輕聲轉頭問流光:「這位公子是誰?」
「御流光!」流光尚未及答話,君落羽己是一聲暴喝,他只是隱約聽金谷園在京中的探子說起這些天流光和薔薇的反常表現,猜測流光可能對薔薇做了什麼,可是私心裡,卻仍不想把流光往那麼卑鄙的地方去想,可是如今,薔薇反應卻己經說明了太多的事情。
「君公子,請你不要打攪我們的婚禮,如果有什麼事情,我們可以稍後再說。」流光面色如冰,聲音卻很平靜。
「見鬼的婚事!你們不能成親!」君落羽死瞪著流光,目中幾欲噴出火來,一字一字道:「我不同意!」
「你為什麼不同意?」薔薇站在流光身邊,突然出聲詢問。
「因為我是你師兄,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對你的事情做主的人!」君落羽看向一臉茫然的薔薇,又轉頭怒瞪向流光,忽然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匠神門下,沒有會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的人,御流光,我看在諸葛老頭曾經教過你的分上,對你一再放縱,可如果你再敢胡作非為,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此言一出,除了亭中的雲皇之外,滿座皆驚,所有人都知道靖王武功深不可測,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學來,更沒有人知道,他竟然是匠神諸葛軒轅座下弟子。
其實諸葛軒轅並沒有收流光做弟子,只是當年遊歷到京中幫陸霖雲看病的時候,恰好得知朝雲皇室要將當時還很年幼的流光送去赤焰做質子。
諸葛軒轅悲天憫人,又看流光資質不錯,思及他此去前途渺茫,不忍他就此凋零,便悄悄將自己的內功心法說了一遍給他,讓他自行揣摩,至於成就如何,則要看自己的造化。
這件事情不過是無心插柳,諸葛軒轅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那套功法精深複雜,非有大智慧之人不能得其中真諦,而且語句繁拗,極為難記,他只對流光說了一遍,希望流光能從其中有所領悟,學會一點保命的本事就好。
可誰知流光驚才絕艷,諸葛軒轅雖然只說了一遍,他卻己全數記在腦中,而且更是智慧非常,從不貪功冒進,只是從粗淺地方一點一點練起,並不斷加以融會貫通,不理解的地方,寧可暫時不練,也絕不冒險。
十數年的苦功下來,諸葛軒轅的內功心法竟被他全數參透,再輔以無數江湖實戰經驗,不知不覺間,武功竟然登堂入室,一腳踏入絕頂高手的行列。
這些事情就連諸葛軒轅都不知道,自然就更不可能告訴君落羽,君落羽也是那次在劫了薔薇,流光前來要人時和他對了一掌,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莫名其妙的,又多了一個挂名師弟。
之後君落羽曾經私下裡找過流光,詢問他如何得了諸葛軒轅的真傳,之後更是指點過他武功中的幾個紕漏,所以流光雖然不喜歡君落羽和薔薇太過親近,卻也從來沒有阻攔。
看著君落羽的眼睛,流光啞聲說道:「如果你真當我是……」
「就是因為我當你是天機谷傳人,所以才絕不能允許你這麼做!」
發現流光可能是自己師弟之後,君落羽的感覺很是興奮,這和有師妹是不一樣的,在君落羽的概念里,師妹是用來疼愛的,師弟則是用來欺負的。
所以他雖然指點過流光的武功,可基本上都是在笑罵與欺負中偶爾一為,流光更是死硬了口,絕不承認自己是他的師弟。
如今為了薔薇,終於鬆了這個口,君落羽卻是毫不領情。
他盯著流光說道:「浮沙建塔,空花求果,你以為你這樣得到的東西,能維持多久?」
「我……不管!」流光嘴唇緊抿,倔強的吐出這幾個字。
他知道現在不能動手,因為他打不過君落羽,所以,他只能希望君落羽可以看在同門之情上,成全他這一次任性。
「你不管,我管!」君落羽厲喝。
忽然轉向薔薇,內力灌注,大聲叫道:「你不記得你是誰了嗎?慕、容、薔、薇!」
這幾個字出口,薔薇的眼睛遽然張大……
慕……容……薔……薇……?
春枝的話突然迴響在耳邊:他不告訴你別的事情就算了,為什麼連你姓什麼也不說?他之所以不對你說,只因為你的姓就是一切的源頭。
慕容……
慕容……
這兩個字猶如一柄犀利的光劍,瞬間劈開薔薇腦海中的混沌。
無數的名字,片段,在腦海中決堤灌水一般滾滾而來,娘親凄厲的眼睛,蓮華的毒,冥烈的金衣,臨湘的荷燈,白衣飄飄的君落羽,淡然從容的陸霖雲,肩背上撕心裂肺的痛,眨眼輕笑的小麟子,還有那個有如詛咒一般的誓言:我發誓,薔薇發誓,有生之年,一定會查出那件事情的真相,一定會的……
那件事情,是什麼事情?
慕容……
慕容……
原來所有的事情,通通都和這二字有關……
許許多多被她封存在記憶大門之後的人和事,爭先恐後的從那被打開的一小扇裂隙中洶湧而出,漲的她的頭都快破了。
她的記憶最後停在了一間昏暗的屋子中,那間屋子狹小又閉塞,只有一盞油燈將滅未滅的掙扎著燃燒,一個瘦的像竹竿一樣的人在她耳邊用一種古怪的音調不斷的重複著:「你忘記了,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的目光遲滯,跟著那人一字一句的重複:「我忘記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