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三)
你的守望,是我一生的榮耀,亦是我一生深埋心底的痛……
如果有來生,不要再這麼傻……
司馬翎的屍體被就地焚化,逆臣賊子,是沒有資格全屍下葬的。
薔薇心裡並不覺得悲痛,因為她知道,對於司馬翎來說,死在哪裡,葬在哪裡,根本就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她向流光求了一個恩典,親自去為司馬翎的屍首化妝。
說是化妝,其實她也並沒有做什麼,她只是細細的將司馬翎擦洗乾淨,將頭髮梳的紋絲不亂,然後換上那件他最喜歡的月白色水墨山水的衫子。
他是如此乾淨的人,乾淨到甚至讓人覺得,他早己不屬於這個世界。
而如今,他終於得嘗所願。
為司馬翎來送行的人極少,除了搭建火堆和護衛流光的軍士之外,就只有她而已。
事實上,這些人里真正來為司馬翎送行的人,只有一個她。
司馬翎或許不夠雄才大略,或許可以被稱之為沒出息,因為他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毀了自己的一生,可是沒有經歷過箇中滋味的人,又有誰有資格來評判他的對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熊熊的火光燃過,那個在人世間孤單守望了三十年的靈魂會在哪裡?
奈何橋,黃泉路,他又可曾見到他痴迷了一生的女子?
恍恍惚惚中,薔薇總覺得看到眼前火紅一片,烈火般的蔓殊莎華莽莽蒼蒼的由眼前一直鋪到天邊,而鮮紅的花海中,一個女子巧然回身,笑意嫣然,對著那月白衫子的男子輕輕的伸出一隻手。
月白衣衫的男子幾步急奔,震的袍擺的水墨山水都開始蕩漾,終於再次牢牢的將那隻手握進手心……
這一握,再不分離……
火光漸漸黯淡,就像是結束了一個華美的夢。
薔薇蹲在殘骸之中,仔細的收斂著殘餘的骨灰。
「薔薇,你……」流光站在旁邊,欲言又止。
「我想把他的骨灰灑到慕容府里……」薔薇頭也不抬,聲音平靜,據石中嶽所說,慕容府當年千餘條人命,都被草草的就地掩埋,慕容府中的植物之所以能比別的地方長的都茂盛,也正是因為,它們是被自己主人的鮮血所灌溉。
她不知道慕容果兒的屍骨被埋在何方,可是如果將司馬翎的骨灰灑在慕容府中,總有那麼一點點,會與慕容果兒的屍骨相逢吧。
流光目光黯然,輕聲說道:「這又何苦?」
薔薇的手停頓了一下,忽然輕聲說道:「我喜歡情深意重的男子,不以成敗來評判他們。司馬叔叔或許做了你們眼中的錯事,可是在我看來,他所做的一切,卻無非是情到深處,身不由己。」
眸子淡靜的望向流光:「其實我也知道,人死了,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我做的這些,不過是徒勞,可是,就當是我想要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這樣,也不可以么?」
流光靜靜的凝視著薔薇,終於輕聲說道:「我陪你去。」
頓了一頓,又再次說道:「從正門進去!」
薔薇的身體攸然僵直,眼前彷彿浮現起幽暗的青石小巷,小巷盡頭高大肅穆的黑漆大門,還有門上黃底硃批,大大的封字!
用力閉了閉眼睛,將最後一點骨灰收斂完畢,薔薇站起身,看著流光緩緩說道:「不用了。」
「薔薇……」流光有些不滿的輕叫,她不能這般輕易就拒絕自己的好意。
薔薇慢慢走出來,語調淡漠:「除非有一天慕容家的冤情被洗清,雲皇親自下旨重開慕容府,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從正門走進那裡。」
目光對上流光:「要走正門,就要堂堂正正的走!」
流光眉峰猝然收緊,眸光幽暗,卻也知道,有些時候,誰也無法奈何這個女子的堅持。
無奈的輕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伸手將薔薇摟進懷中,輕輕吻上她的發頂。
陸霖雲的焚化儀式定在回到嵐歌后的第二天,那一天,己經晴了有近半月的嵐歌忽然又飄飄揚揚的灑下一場大雪。
自雲皇始,朝雲方武百官整整齊齊的排了兩列,陸霖雲安詳的躺在由松柏檀木搭成的焚化台上,由雲皇親手,點燃了火焰。
烈焰在早己澆了助火之物的樹枝上衝天而起,紛紛揚揚的大雪飛蛾撲火一般瘋狂的向著焰火撲來,卻又在轉瞬之間,消失的一乾二淨。
這一場葬禮,薔薇並沒有去,她與陸霖雲的告別,早在陸霖雲當著她的面,一顆一顆解開脖頸上的紐扣,然後笑著對她說:「如果是你,應該會懂」的時候,就己經宣告完畢。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此一舉,徒增傷感。
她只是聽說,雲皇命人將陸霖雲的骨灰埋在正對他書房門口的地方,然後又親手在骨灰之上,種植了一棵雲杉。
從流光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薔薇胸中湧起一些很複雜的感情,她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傷。
守望雲皇,是陸霖雲一生的夢想,如今在死後,還能這樣陪在雲皇身邊,她本該為她高興才是,可是為什麼,胸中卻會這樣酸澀的難受?
她不知道該說雲皇善良還是殘忍,也許只是因為從未經歷,所以根本無法想像,這樣的守望,有多苦!
正月二十三,己經在冰窖中停欞近一個月的三皇子御流觴遺體終於擇定日子,起棺出殯。
雲皇下旨允其葬入皇陵,百官紛紛上表稱頌雲皇仁厚大度,薔薇卻有些不屑一顧,此之蜜糖,彼之砒霜,你自以為的恩典,難道真的就是別人想要的么?
也許小麟子的心裡,只不過希望能夠安安靜靜的躺在娘親的身邊,僅此而已。
華麗的墓室,精美的封土,奢侈的陪葬,所有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做給活著的人看,而死去的人心裡想著什麼,有誰能真正了解?
入葬的前一天晚上,薔薇求流光帶著她再去看一眼小麟子,流光允了。
當薔薇拿出一個金黃色長命鎖的項圈小心的戴在小麟子的脖子上時,流光看著上面的字,微微疑惑的念道:「御流麟……這是什麼?」
薔薇心中突地的一痛,這幾個字寫的並不好看,卻是她費了許多力氣,親手一筆一劃的刻上去。
依稀記得那次帶著小麟子出宮祭拜母親,在車中笑意宴宴,一點一點和他解釋:「你是朝雲皇族,自然是姓御的,皇家子孫按輩分排下來,這一輩輪到流字,你母親又給你取了單一個麟字,所以你的名字是:御、流、麟!」
小麟子仰著一張天真的面孔一字字的重複,然後雀躍萬分,喜笑顏開的告訴她:真好聽呢!
往事歷歷在目猶如昨日,斯人卻杳杳遠去蹤跡難尋。
強壓下心中的酸澀悲苦,淡聲說道:「這是小麟子真正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流光疑惑重複。
薔薇淡笑:「名字是一個人最初的咒,你們帶了他來,然後又輕易的舍了他去,甚至連名字都是強加給他,根本不曾問過他的意願。墓碑上的字,我無能為力,可是,難道連他最貼身的東西上,都不能有他真正的名字么?」
流光默然,只是安靜的看著薔薇的舉動,一語不發。
短短几日之間,先後送走了三個人,也許她與這三個人哪一個交往都不算太多,可是每一個人對薔薇而言,都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意義。
這些日子以來,薔薇表現的很平靜,彷彿絲毫沒有因為這三個人的離去而傷懷。
雖然流光知道這種平靜未必是種好事,可是大亂方靡,要做的善後事務太多,他早出晚歸,除了每日忙完回來到薔薇房中看一眼她的睡顏之外,竟連面都很少見到,就連薔薇想來見小麟子,都是請厲玄傳話給他,他才安排了時間帶她過來。
他知道他們應該好好的談一談,認真的解決一下他們之間的問題,可是他是真的沒有時間。
看著身前望著棺槨默默站立的纖弱背影,流光伸出手去揉了揉額頭,就快了,這是最後一件事情,處理完小麟子的喪事,他就可以騰出時間來,好好的陪陪薔薇。
誤會,傷害,曾經說得出口與說不出口的話,除了那唯一的一件事情之外,他不想再隱瞞薔薇任何事情。
他會好好的面對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疼惜她,包容她,寵愛她,讓她以後的人生里,再也不會有不快樂。
流光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眼中流轉出一抹溫暖,一抹期待。
年華流轉,苦盡甘來,他與薔薇之間經歷了這麼多,總該到了一帆風順的時候了吧?
幾天,只要再有幾天,他就可以處理完手中全部的事情,然後和皇兄告假,專心的陪伴薔薇。
可是世事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如果他早知道這幾天之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的話,恐怕就是有天大的工作,也一定會立刻拋掉,絕不再耽擱。
只是可嘆芸芸人生,又有幾個人,可以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