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石中嶽對薔薇說:你還是快些回去的好,晚了,恐怕就回不去了。


  薔薇也是如此想。


  這一席長談,不知不覺中,竟己過去了兩個更次,薔薇辨辨天色,大概己經有四更的樣子。如果流光還像以前一樣需要上朝,這個點鐘,他都應該起床了。


  幸好他不需要上朝,所以自己現在回去,只要動作輕一點,應該還趕得上廚房早上的點卯。


  失去了第二個支柱,薔薇反而變得很淡然,因為沒有東西要爭取,所以反而無所謂。


  可是薔薇不知道的是,其實早在她出門的那一瞬間,她就早己經失去了回去的路。


  靖王府黑漆的大門漸漸出現在視野之中,從到嵐歌以來,薔薇還沒有好好的看過一次靖王府,如今在夜裡看來,才發現原來靖王府真的很大,大到連遠處的山峰都涵蓋進了府中,黑暗中影影綽綽的立在那裡,像一隻暗中窺伺著獵物的怪獸。


  搖了搖腦袋,薔薇好笑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和樂池約好的紅燈正婷婷的燃燒在府門口。紅燈還在,當然是安全的。


  薔薇沒有多想,只是加快的步伐。


  她現在其實並不太急著回靖王府,反正就算回去了,也並沒有什麼要她做的事情。


  可她還是下意識的加快了步伐,因為樂池還在。


  他正為自己擔著極大的風險,她不能讓樂池受到懲罰。


  近了……


  更近了……


  門上的黑漆在兩盞高掛的氣死風燈的映照下,亮的有些亮眼,彷彿燈燭中的火被轉移到門上,快要將漆烤化了一般。


  那亮的有些不同尋常的漆終於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


  薔薇輕輕的伸出手……


  碰到了門……


  她的手指剛要輕輕發力……


  然而門忽然轟的一聲,洞然中開。


  原本黑暗一片的門庭處也彷彿業火紅蓮盛開一般,突然亮起了無數的火把,將靖王府照的如同白晝。


  薔薇猛的甩開頭閉上眼睛,一隻手下意識的遮擋在身體前方,擋住眼前突然升起的光亮。


  「薔薇姑娘真是好興緻,既然要夜遊,如何不叫上本王一起?」


  耳邊響起一個清冷到骨子裡的聲音。


  薔薇眨了眨眼睛,努力適應眼前太過強烈的光線,然後將舉起的手慢慢放下,站直了身子。


  「大膽賤婢,你可知罪?」耳邊猛然又傳來一聲厲喝,聲音並不大,但卻蒼老威嚴,帶著種天生的壓迫人的力量。


  如果面前站著的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賊小寇,只怕根本不需要什麼刑訊,只要聽了這聲喝,就會有將自己所犯的事情全部交代出來的衝動。


  這個人,當然是韓充。


  也只有像他這樣在大理寺浸銀多年的朝中大員,才能培養出這種氣場。


  薔薇聞聲向著韓充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也僅僅是一眼而已。


  然後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張大了眼睛,拚命的在四周巡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你在找你的同夥么?」韓充又是一聲冷笑,低喝道:「帶上來!」


  人群乍然分開,兩個京城衛架著一個身材瘦削矮小,渾身是血,且被五花大綁的牢牢實實的人拖了上來。


  那人的嘴被白布堵著,然而一看到薔薇,身體就猛的用力掙動了起來,一雙晶亮的眼睛拚命的睜大瞭望著薔薇,有不甘,有憤恨,有歉疚,口中也不斷的發出唔唔的聲音,彷彿有無數的話要對薔薇說。


  兩邊的侍衛被他的突然發動幾乎掙脫了去,連忙手中加力,這才又將他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薔薇的眸子猛然睜大,一抹精銳的光芒閃電般從眸光中遊走而過,然後死死的盯著流光。


  流光不知道怎麼心中一驚。


  這樣的薔薇,是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的。


  冰冷,銳利,毫無生氣。


  就像是一根極底寒冰製成的針,僅僅是一眼目光,都能刺得人生疼。


  嘴唇微動,剛想要說些什麼,卻看到薔薇忽然驕傲的挺直了腰桿,唇邊露出明艷到讓人刺目的笑容,嬌嬈的說道:「靖王,你很好,真的很好。」


  從到嵐歌以後,薔薇就不太常笑,就算笑起來,也總是很有節制的,溫溫的,淺淺的,像是草原上的花悄悄的盛放在春風中,帶著永不傷人的暖意。


  可是今天,僅僅在一個時辰之內,薔薇就笑了兩次,要多明艷有多明艷,要多妖嬈有多妖嬈。


  直笑的百花盛放,一夜春來。


  可是所有看到這笑容的人卻都覺得,這盛放的花,縱有千般百種,卻不過全是薔薇的種屬,全身長滿了尖利的刺,美則美矣,卻連碰一下都不能。


  「薔薇……」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薔薇的名字,卻被一個聲音猛然打斷:「廢話,靖王公忠體國,自然是好的,豈用的著你來說?你沒聽到本官在問你話么?婢女薔薇,你可知罪?」


  「知罪?」薔薇淺笑重複,挑釁的問道:「敢問韓大人,奴婢犯了什麼罪,竟能勞動韓大人你不辭辛勞,深夜帶兵趕赴靖王府,大動刀兵,設伏相候?若是奴婢沒有記錯,按照朝雲侓例,郡王及以上公卿家奴犯罪,應由有司通報家主,再由各公卿王爺自行處置,然後將處置結果報大理寺存檔即可。如果此人犯事重大,必須要由大理寺親自審理,亦應由大理寺下文,著各公卿王爺派人將犯事家奴送至大理寺。如果家主袒護又或者不宜派送的,這才由大理寺上書皇上,得到皇上御筆親批之後,率部進入各公卿王府,自行捉拿。」


  薔薇如數家珍般一口氣將朝雲公親王以上家奴犯罪處置方法背出,停了一下,依然極燦爛的笑著說道:「這是皇上為了維護各公卿王族的尊貴所特別定下的制度,在朝雲實行了己經幾百年,想來韓大人不會不知。那不知道韓大人今夜前來,是知會了皇上,還是知會了靖王。是對奴婢的罪己徹底查實,罪名重大,還是因為靖王有意袒護,你才不得不大動刀兵?」


  「你……」韓充的臉驟然漲的通紅,想他為官數十年,向來以仔細小心,老成謹慎出名,幾時曾被人抓住過這種把柄,連羞帶罵的如此奚落?

  韓充怒,薔薇卻是一點也不怒,看著韓充臉上的表情幾乎要轉為譏誚,她落井下石一般說道:「韓大人多年坐鎮大理寺,對朝雲的律法自然是熟悉的,那韓大人可還記得,未得皇上恩准,擅自領兵進入公卿王爺府邸,該當何罪?」


  韓充的心陡然一震,今夜聽到小萍前來密告之後,知道機不可失,直接點兵來此,竟忘了還有一么一樁。


  伸手指向薔薇,震怒喝道:「你這婢子,任你巧言如簧,舌如機簧,也逃不過今晚……」


  「逃?我為何要逃?」薔薇一臉不解:「恐怕該逃的是韓大人吧?按照朝雲律法,擅自領兵進入公卿王府,以謀反論處!韓大人,你還不趁著天黑,趕快回去收拾行裝?不對,還是算了,反正你也己經是一把老骨頭,逃在路上累死,還不如安安分分的坐在家裡等死,依奴婢看,你的當務之急,就是多買些香燭紙線,免得……」


  「薔薇!」旁邊一聲急喝猛的打斷了薔薇的話,薔薇循聲望去,看到流光正沉著面色,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她開始說的確實讓人痛快,也大大的出了自己心裡自韓充到來就一直憋著的一口氣,可是後面卻是越說越不像話,流光一個堂堂王爺在這,總不能任由自己府中的婢子如此出言不遜,無法無天,因此不得不出聲喝止她。


  薔薇望了流光一眼,忽然就低下了頭,再不說一個字。


  一個人失落不安絕望乃至憤怒的時候會有很多種表現,有人喝酒買醉,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暴飲暴食,有人找人打架,還有些人更徹底,乾脆遁入空門或者一死了之。


  薔薇的表現很簡單,也很特別,每當情緒複雜不能自己的時候,她就不說話……


  或者說很多話……


  很多雜亂無章,也許根本聽不出她是什麼意思,想要幹些什麼的話。


  當一個人情緒很複雜或者變動很大的時候,往往都是和寂寞聯繫在一起的。


  所以她拚命的說話,與其說是說給別人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想要強烈的證明給內心裡的那個自己,她不是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人在和她說話。


  所以她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有恃無恐。


  比剛才還要無法無天,大逆不道十倍的話,她現在都說的出口。


  她甚至說的韓充的腦門上都開始冒汗,臉也被憋的紫漲,然而卻找不到一個字來反駁和打斷。


  薔薇不拙於言辭,從來不。


  她只是很多時候不願意為之。


  她覺得言語不是用來傷人的。


  然而當她想說的時候,至少在面前這個小院里,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從來沒有人見過薔薇如此,所以面前這個小院中的人都只是驚愕的聽著薔薇鋒利的言辭,面面相覷,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也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無法打斷她說話,可是有一個人能,而且那個人己經那麼做了。


  於是薔薇忽然覺得心裡一空,嗓子里說不出的乾澀,之前河水一般滔滔不絕的話語彷彿突然遇到了瀉洪口,連一個字都不剩下。


  所以她只好沉默,什麼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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