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慈悲之心
無塵並未將自己與慕白的談話告知崇勝,崇勝並不知曉無塵的打算,無塵沉吟一番,心下思忖如何勸得師弟接受,半晌方道:“師弟,前日你我一同下山,你也見到的。莫邪雖然發狂,但他一力是在護著白兒,若不是誤會我們去查看白兒傷勢是要傷他,他應不會出手。他心地本不壞,隻是妖蛇內丹致封印破損,又臨大敵,方才喪失心性。”
崇勝那日也在一旁,並不及無塵看得這樣仔細,隻記得他們要去扶起慕白,莫邪便發狂奔來,一掌向他們拍出。他本要輕飄飄一掌去接,無塵看得分明,見莫邪掌風淩厲,真氣渾厚,忙一把將崇勝拉至一旁,躲了開去。隻見莫邪掌力擊出,淩空竟將崇勝身後不遠處一株一人合抱大樹打得攔腰而斷。崇勝看得心中驚唬不已,方曉自己方才大意,若以如此內力接了他那一掌,必然受傷。
他本對莫邪就一直不喜,見此情形,心下對莫邪更是憤恨不已,又想及他是魔教餘孽,自己門派與他本就當勢不兩立,一心隻要殺之而後快。
今見掌門如此說,道:“那有如何?他此番發狂,你暫時封住心脈,不讓真氣之力損及,算是保住了他性命,已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不過待他醒來,如何便知他不會再發狂?”他頓了一頓又道:“便是今日不發狂,如何能料日後是否發狂?終歸是未知之數。前日目睹的門人弟子也是人心惶惶,不知莫邪發起狂來能鬧出怎樣的禍事,你讓子弟們還如何潛心修行?”
無塵輕歎口氣,他和崇勝雖然秉性不同,然而二人對羽山之事,從來都是極為看重。他身為羽山掌門,看重羽山,以門派為重是職責所在,而崇勝卻是一心要揚威羽山。按說崇勝身為掌門師弟,其實不用操這份心,但他心中對羽山門派之情,卻是不容質疑的。縱然崇勝過往手法偏激了些,每念及這一點,無塵便無法責怪過甚。
他見崇勝如此說,心中也是無奈,道:“他當日真氣激蕩,衝入他四肢八脈,他又不勉力控製,已然傷及經絡,醒來若是仍不能控製,恐怕真氣衝撞,暴血而亡。若說殺了他,當然可以,隻是一劍之事,隻不過他心地純良,我希望能保他一命。”崇勝道:“保他一命,又有何益。”
無塵搖搖頭,除開門派有涉,利益之事,他本考慮不多,也不願太過計較得失,而師弟性子便是太過糾結於此,才造成兩人之間多年矛盾,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歎息一聲。
無塵沉默片刻,又道:“師弟,我想著廢其內丹,這樣或者可留他一命。”
崇勝瞪圓了眼,背負雙手,張嘴待言,又忍了回去,霍然轉身,在房內急急踱了幾步,實在忍耐不住,皺眉說道:“師兄,我們縱然聯手,也無法再封印他的內丹之力。就算廢丹,他體內現有妖蛇內丹,加之本身內丹,也是全無把握。若有差池,將反遭自身真氣反噬,輕者損傷血脈,重者暴血而亡,為了一個小子你便要以身犯險!我不同意!”他將袍袖一摔,背轉了身去。
崇勝雖與無塵多有看法上的不同,但師兄畢竟和他同門學藝,二人有多年同窗之誼,見師兄不惜涉險去救莫邪,崇勝心內對師兄仍是微微掛心。
無塵微微一笑,道:“師弟,你且放寬心,師兄既然決定要廢丹,總有一定把握,我怎會全然不顧自身安危呢?”崇勝見無塵心意堅定,重重一跺腳,道:“師兄,我看你還是為了慕白那小子吧?師兄,你和慕白,唉,我也不知怎麽說,你一心為了慕白,慕白一心為了莫邪,師兄你別怪我說句實話,你們師徒,唉,實在太感情用事,成大事者,豈能為感情所累!”
自無塵當上掌門後,二人之間便極少聊及一些個人之言,今日崇勝心內是真急了,所以一些話便脫口而出。一來,他覺得一劍殺掉莫邪甚是幹淨妥帖,不用費心去封印內丹,便可消除後顧之憂,也無形中將羽山收入魔教餘孽的汙點抹掉;二來,憑他推測,師兄廢丹隻有一半勝算,並非全有把握,一時把握不好,師兄恐怕將自身搭進去,他心內以為並無此必要,因此方才說出那通言語。
無塵對他所說不置可否,隻是笑著問道:“師弟,若今日所涉不是慕白,而是淩雲,你又當作何決斷?”崇勝一愣。
無塵此言,其實說的是慕白由無塵帶大,而淩雲是崇勝帶大,他們對待這兩個子弟,均是疼愛有加,無塵便要拿淩雲來作比,希望崇勝能夠設身處地理解自己的決定。
崇勝想也沒想,便搖頭道:“雲兒不同慕白,他既不會離經叛道,也不會感情用事,怎麽做出這樣的事?若是他拾得這孩兒,當時在青峰山便一掌拍死了,何來如今諸多煩人之事。”他頓了一頓,又“哼”了一聲,道:“雲兒若是當真如此優柔寡斷,我便罰他麵壁思過去,好好將羽山的門規再背一遍,凡事當以羽山為重。”
無塵笑道:“師弟,我羽山門規從無一條是‘以羽山為重’,羽山門規從來說的就是‘鋤強扶弱,懲惡揚善;除魔衛道,守正辟邪’,你這是哪門子的門規?”崇勝搔搔頭,道:“師兄,我不過是說我要提醒雲兒,一切當以羽山為重。”他又道:“就譬如我羽山弟子,為了門派安危,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又豈能皺皺眉頭,自當是義無反顧的,這也算是以羽山為重了。”
無塵點頭道:“你所言雖是,不過未免.……”他躊躇一陣,似乎在考慮措辭,最終輕歎口氣,方道:“羽山的未來,遲早著落在這些孩子頭上,我們要愛惜保護好他們,方才能護好羽山未來。”
崇勝忽正色道:“師兄,我難道不想著羽山好麽?我心中所思所想,便是羽山。養我者師父,容我者羽山,我這條命從來就是羽山的,若是誰要讓咱們羽山不痛快,我定是不會放過的。你對羽山的情,可以分為弟子,分給慕白。”
崇勝的語氣中忽帶了一絲幽怨,似乎談到了自己並不願意提及的事。隻因他和師兄的分歧便在於此,若是沒有這些分歧,他和師兄或者還能是當年同窗共讀的好友。他有時也會懷念當年同窗修行之日,不過已是許多年的舊事,偶爾想來,仍便如眼前,但師兄這些年越來越優柔寡斷,他心中又著實覺得可恨。
無塵搖了搖頭,低聲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崇勝他咬了咬牙,道:“我心中唯一重要的,隻有羽山,隻要我在一天,便要讓羽山在玄門之中揚名立萬,受萬眾景仰。”
無塵生性淡泊,便如那出世之人,一向不那麽看重名與利,他望向崇勝,眼前這個師弟看重的又不是他自身的名與利,一心隻是為了羽山,也不好責怪,隻是歎道:“師弟,我知道這些年由你代理門派之事,你已然做得很好,羽山之名在玄門排名之中早已數一數二。”崇勝聽無塵誇讚,臉上顯出驕傲之色。
無塵笑了笑,他見崇勝麵有得意之色,心知師弟對這些年管理門派之事頗為自豪,自己心中雖然覺著爭名逐利並無太大意義,但羽山名號可顯,門人子弟好歹也是受惠之人。門下弟子便是出門去降妖,所到之處無不稱一聲“羽山高人”,無不受到殷勤接待,子弟們也頗為引以自豪。
他斟酌半晌,方又道:“師兄知曉你不喜歡聽有些話,不過師兄還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古語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們若太過執著羽山在眾玄門的地位,他日未必不會招來各派嫉恨,引致門派紛爭。說來這未必是一件好事,不若隱身世外,隻做我們該做之事,不徒這些虛名,豈不是好?”
崇勝初始聽師兄誇讚,心中尚有欣喜,不料師兄又談及規勸之言,顯然並無完全認同自己的行為。兩人意見分歧本已多年,他頗不以為意,隻是道:“師兄此言差矣,當今天下正值大亂之時,妖邪禍亂人間,若沒有為首玄門,他日妖邪率眾重出萬妖山,我們怎麽與之抗衡?”
無塵不由搖頭道:“當年若是不滅魔教,由魔教去牽製萬妖山,又豈會有如今紛亂。”
崇勝不耐地擺了擺手,道:“魔教與我們玄門本是同出一脈,可惜他們不行正道,用旁門左道之法修行,我們身為正派,又豈能容他們如此下去,便是當年不動手,日後也免不了動手的。”又道:“師兄當年婦人之仁,給那鵲山占了先去,這些年來鵲山名聲大振,我們雖然參戰,卻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當年既然決意參戰,便當放下心中那仁慈之念,否則便當拒絕聯手。師兄你搖擺其中,到頭來反倒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何苦來?”
崇勝認為當年本當由羽山斬殺傅天揚名立萬,不料反倒被鵲山得了便宜,這事如鯁在喉多年,今日終於道出心聲。
無塵反倒微微搖頭,道:“若說他們該死,他們又做了多少惡事?世人成見之深,方引致腥風血雨。”
崇勝凝視半晌,仿佛眼前之人極為陌生,說道:“師兄,你心懷仁慈我一貫知曉,但是對於邪魔外道你過往向來是不含糊的。這些年你怎變得越來越婦人之仁了?留下莫邪,維護魔教。你身為一派掌門,我認為這種言論頗不妥當。”
無塵輕歎一聲,道:“當年我血氣方剛,隻覺得魔教非行正道,該當鏟出。但蠻荒山一役,眼見得血流成河,屍骸遍野,更有老弱婦孺人等,哎,我有時也不得不懷疑,我們鏟除他們真的便是如此理直氣壯麽?他們真的非殺不可麽?”
崇勝不以為意,“哼”了一聲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從來如此,師兄你所慮未免過多。”
無塵忽道:“從來如此,便對麽?”崇勝一愣,啞然半晌。
無塵似乎並非在問他,又自顧自低聲說道:“當時我殺得興起,竟手刃一個十歲孩童。他提著劍,我便以為他要來殺我,一劍過去,刺穿了他的身體,我還能記得長劍刺進他血肉,在骨頭上蹭過的聲音。他氣絕前不可置信的瞪著我,眼中全是恐懼。我當時大戰之中,未及細想,回頭想來,以他提劍姿態,他一點修為均無,不過眼見得父母殞命,想要拿一把劍自保而已,不料竟惹來了殺身之禍。”
無塵輕歎口氣,又道:“這些年一閉上眼,他的眼神就在我眼前出現,泣血指責,我遂潛心閉關,妄圖得出一個能為自己開脫的理由,卻不料總是參不透這正邪之爭。師弟,你說我們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與邪魔外道又有何不同?想及此,我總想著莫邪或者是一個契機,我羽山養育他長大,盼能引他走上正道,日後也是一件善事。”
崇勝聽得無塵如此說,已不再言語,他隻是凝望著他,暗暗搖頭,心道:“師兄已然走火入魔,我羽山在他率領之下,恐怕便要誤入歧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