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返羽山
無塵掌門素知他師弟對敵人一貫狠辣,卻不料能說出此等言語,厲聲喝道:“崇勝師弟!你這說的甚麽話?我們修道之人向來拯溺救危,鋤強扶弱,如何能殺那手無寸鐵之人,何況隻是個甫出生的嬰童。”
崇勝話方出口,便知自己說得太過無情,當年他和無塵同投羽山門下,師父便對無塵偏愛有加,讚其仁厚平和,自己這幾句話恐怕惹得掌門不喜。
誰知果然被無塵喝止,他心中雖不快,也不敢堅持,隻得道:“那便在山下尋個人家托養了吧。”
慕白心中暗喜,師叔提議正合他意,不料無塵沉吟半晌,忽道:“這嬰童既被我派救下,也算有緣,便收入羽山門下吧。”
慕白一愣,他萬料不到師父會說出這等言語,這個嬰童的身世師父已然知曉,不殺已是大恩,竟肯將其收歸門下,慕白萬萬想不通原由。
若隻得他師徒二人,他必然會問,師父也必會詳加解釋,現下有師叔在旁,他便無法相問,雖然不解,也隻得低頭應道:“是。”將嬰兒環抱了,隨在師父師叔身後和眾師兄弟們會合,一同返山。
他因防守河道,並未參與圍剿一役,不過慕白從來不是熱衷殺伐之人。
他自出道以來,也下山降妖伏魔,雖年紀輕輕,已手刃過不少大小妖邪,今日圍剿魔教,在多數師兄弟們看來,得幸參此一役是無上榮光,但在他看來,不過是又一次斬妖除惡罷了,既已有師父和眾門派出馬,已是穩操勝券,自己去或不去,均無甚緊要。
返山途中,羽山門人在客棧歇腳,掌門和師叔早早便回了房歇息,門中師弟們到底年輕些,喜愛熱鬧,激情不減,圍坐著說那圍剿魔教之事,言談間不無驕傲。
忽聽一人問道:“那魔教教主傅天不知被哪家門派斬去了腦袋?”
慕白在途中去尋了些羊奶,喂那嬰兒吃了,那嬰兒已在他懷中沉沉睡去,他本不喜熱鬧,欲回房安置嬰兒,忽聽見魔教教主之事,知跟懷中嬰孩有關,心中一動,便留下了。
隻見又一人道:“我見著嘞,那會子我正在鬥一名魔教之徒,那教主和教主夫人便在離我不遠處和一群人打鬥。”
忽有一人笑道:“陳師弟,你平日裏精得跟猴兒一般,怕是自知不敵,故意遠遠躲開的罷。”眾人皆哈哈大笑,那陳師弟“呸”了一聲,道:“剿殺魔教,為我派增光,我如何會躲,隻嫌殺得魔教不夠多呢。”
有人便催:“你見著他們打鬥,那後邊呢,快些說罷。”
陳師弟輕了輕嗓子,道:“我平日裏聽見這魔教教主的修為如何了得,便也留心觀看,我想若是眾人不敵,我便抽身前去援手。”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大笑,那陳師弟臉一紅,道:“你們倒是聽呢?還是不聽呢?不聽我便不說了。”說著將頭一扭。
眾人笑道:“不搗亂了,你快些說罷。”
他這才又說道:“可是我見他出了幾招,身形飄搖,步伐不穩,氣息難繼,顯是真氣不足之態,那夫人呢,身子也搖搖晃晃的,隨時便要倒地一般。”
慕白心想,自然是了,那夫人方產下男嬰,便起身迎敵,體力自然不支,隻是這魔教教主真氣不濟,倒也是怪了,莫非之前身受重傷而我等不知。
又聽陳師弟說道:“縱然是他們體力不濟,如此戰了數個回合,那一群人還是奈何他們不得。但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戰了十來回合後,那夫人便隻能扶劍喘氣,那教主倒還能勉力支撐,這時有人一劍從身後刺到,那夫人躲避不及,長劍穿胸而過,當場氣絕。”
那陳師弟日常便善於言辭,現下說得栩栩如生,眾人均聽得興起,紛紛追問道:“之後呢?”
他接著道:“說來那教主也真是個有情漢子,他見著夫人被刺,趕去相救,這哪裏救得回來?他抱住夫人,那夫人對他慘然一笑,一句話未說,頭一歪,便倒在了他懷中。那魔教教主也不哭泣也不言語,隻是將教主夫人的屍身夾在左腋,右手拿了劍左突右擋,那劍招淩亂無形,破綻百出,不出片刻,他自己身上便被刺中好幾劍,鮮血直流。”
有一人奇道:“那傅天是魔教教主,就算真氣不濟,據說劍術也是極高明的,怎麽就破綻百出了呢?”
另一人道:“恐怕是見夫人斃命,亂了心智。”
那陳師弟突然一笑道:“非也,非也。”
眾人俱感詫異,連慕白都不由脫口而出,道:“那是為何?”
那師弟又道:“我心中也是詫異,當時我已然手刃那魔教教徒,見拿下傅天也是遲早之事,隻是持劍在一旁掠陣,留意觀看。卻原來,那魔教教主一力揮劍擋開刺向夫人屍身的襲擊,隻顧護住夫人屍身,自然將自身暴露於利刃之下。”
慕白心中不竟暗歎,想那打鬥場上,那教主夾著夫人屍身,過招時刀劍無眼,他既不願讓夫人再添新傷,又不願放下夫人屍身,任人踐踏,舍著自己受傷也要護住夫人屍體,此夫妻竟如此情深,也是世間少有。
他看看在自己懷中熟睡的嬰孩,正自發神,那陳師弟又道:“那教主此時已然滿臉血汙,身上負傷多處,右腿也被一劍刺中,正泊泊流血,他躲避不便,隻能緩緩拖著腿往後退,看著我們越走越近,那眼神冷如寒霜,真個嚇人。”
有人已不忍聽下去,道:“想必那教主已然有了必死之心,哎,不想這魔教教主對夫人倒是用情至深,寧死也不願拋下她屍身。”其他眾人聽了,不禁唏噓。
那陳師弟道:“可不是嗎?一時眾人見他那副表情,都有些猶豫,不願上前,其中鵲山一派忽然躍出一人,一劍向他橫掃過去,那教主一聲冷笑,彎腰躲過,反手一劍斬中其後背,那人慘叫一聲,匍匐倒地,又躍出兩人,俱被他斬於劍下,那鵲山掌門宏光本是在外圍觀戰,意欲讓徒子徒孫們取了傅天首級,好回去耀武揚威。”
二師兄淩雲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忽冷笑道:“他鵲山早有此心,一心想要在玄門中顯出身份來,不過一群烏合之眾。”
慕白知鵲山一貫心存揚威之心,但這些不過是私下說的一些閑話,現在二師弟說得如此露骨,便微微皺眉,其他弟子見二師兄言語,不敢接話,一時眾皆沉默。
那陳師弟看看淩雲臉色,見他並無怒色,才接著道:“宏光見一時間便殺了他教三人,便躍出來,高叫道:‘傅天,我勸你別再負隅頑抗了,如果現在討饒,可留你一具全屍。’”
慕白歎道:“想傅天何等樣人,寧肯戰死,又怎會屈膝而降?”
陳師弟道:“大師兄所言不錯,那傅天抬手用臂抹掉臉上血汙,隻是‘呸’了一聲,那宏光掌門本就是個極要麵子之人,見他無禮,氣得發顫,覺得當著門人丟了臉麵,便喝了一聲,道:‘布陣’,他門下眾人便使出了那‘萬箭穿心’陣。”
有人插嘴道:“正是!正是!我當時也剛收拾了魔教餘孽,恰趕到那處,那陣法我原本隻聽說過,不料能親眼得見,可真是極厲害的陣。”
眾人聽這陣名歹毒,均倒吸了一口冷氣,齊聲問道:“怎麽個厲害法?”
陳師弟看了那人一眼,似乎對他插嘴有些不快,接著道:“眾人皆知,鵲山派打山雞射雀鳥箭法高明”。
慕白聽得暗暗好笑,這實在是辛辣諷刺之言,不過也說得不錯,鵲山派箭法確然極其高明,隻聽陳師弟又道:“故此他派子弟出門都會攜帶箭矢,隻見十來個門人運起真氣,將那箭矢禦起,大約也得有百隻了,看過去密密麻麻,箭頭全對準了傅天。”
二師兄淩雲忽又哼道:“這有什麽稀奇,他們可禦箭,我們還可禦劍呢。”
方才插嘴自己在場之人道:“二師兄,我們禦劍隻禦自己的劍,隻禦一把劍,他們一人可禦數十隻箭,若是多些人布陣,那真個就是萬箭齊發了,厲害得緊。”
淩雲冷笑道:“長他門誌氣,滅本門威風,豈不知我門還有禦劍氣之法?”
慕白不願聽他二人口舌,問道:“後來呢?”
那陳師弟見大師兄問,方道:“那傅天看看四周對齊他的箭頭,大約心知今日必然葬身於此,便緩緩蹲下,將那魔教夫人輕放於地,伸出手將她臉上血汙輕輕擦拭幹淨,又整理好她的鬢發,笑著柔聲道:‘夫人,我這便來陪你’。然後他重拿起劍,那眼神,我說不上來,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陳師弟說著忽然打了個寒噤,似乎便欲一口氣說完:“他真氣已盡,不顧腿傷,躍起身挺劍往宏光刺去,那時鵲山派萬箭齊發,他身中數箭墜地,我見他身上插滿長箭,仍匍匐著爬到那教主夫人身旁,這才伏身而亡,地上可留著好一長條血痕呢。”
眾人聽畢,無不動容,心中均想,這魔教教主雖然不修正道,卻稱得上是有情有義,錚錚鐵骨。
陳師兄陳述已畢,將兩手一拍,道:“後來,那宏光便割了他們的人頭去啦。”
眾人盡皆沉默,有人扯開話頭,大家略坐一坐,草草又閑聊了幾句,便紛紛散去。
慕白回到房中,將懷中沉睡的嬰兒輕放床上,他不知在作何美夢,朦朧中咿呀幾句,嘴角微微上揚,是夢見自己的父母了嗎?
聽得這嬰孩父母慨然赴死,鶼鰈情深,縱然道不同,慕白仍不竟生出一絲敬重,望著睡熟中的嬰兒,忽覺一種重任,此生必要護好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