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此道非彼道
竹上想清楚來龍去脈,沒有暴怒,很快恢複淡定,用下巴勾了勾水光鏡中的小夥計:“最初我注意到他,就是因為他的呼吸比所有人都輕,刻意壓製之後,跟死人沒啥兩樣,這是他的天賦本領,後天想要學習很難,該木訥的時候就像一截真正的木頭,該靈活的時候八麵玲瓏,做小夥計太屈才了,果然!”
杜小草不滿:“這個小壞東西,從一開始就打壞主意,虧我這麽相信他——”
“未必是從一開始,也許就是從葛天師徒來到六爻城的時候開始,我懷疑,他背後另有主子,那主子對葛天師徒有企圖,用這個小夥計暗算他們。”
竹上說得自然,杜小草卻察覺到腳下的樹冠上,某個葉片不自然地搖晃了一下,就在此刻,就在他們身邊,隱匿這諜子。
不正經師兄既然猜到會有水光鏡窺視,也任由窺視,那麽在竹上身邊,怎麽會不安排諜子盯梢呢?
竹上剛才的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給小夥計挖了一個大坑,讓他的來曆愈發撲朔迷離,失去了主人信任,隻被主人有限度信任的諜子,注定難成大器。
杜小草覺得這些彎彎繞太擾人,也有些可憐起小夥計來,一路奔波一路蟄伏,最終結果如何還未可知,隨時隨地可能死了,這樣的日子,擱在她身上,怕是一天都熬不下去。
她自覺對小夥計十分熟稔,此刻隔著一麵水光鏡看見到,恍然像是看一個陌生人,跟她記憶中的那個淳樸憨厚的少年相距甚遠。
她低聲問竹上:“這外貌是他真實的長相嗎?他應該不止十幾歲吧?”
竹上輕笑:“看起來憨厚,看起來年紀輕,是為了讓攻略的目標降低警惕心,年紀肯定不會很小,就譬如我老人家,若是一開始就是這麽一副倜儻相貌,帝姬也會警覺,一個成功的諜子,首先在外貌上就不能太引人注目,太醜陋太俊俏,都不好,這小夥計的遮掩有點很多,缺點也多,太過木訥了,反而讓人生疑。”
杜小草想起黑岬也曾經對小夥計起疑心,原因是某天他累極了瞌睡,呼吸輕的像個死人,當時黑岬就驚了,找杜小草詢問小夥計的跟腳,最後還是不正經師兄出麵遮掩,說他鬥草輸給了小夥計,傳授給他一門龜息術。
上等的龜息術想要修煉有成談何容易,小夥日平日裏沒有表現出任何天賦異稟的跡象,葛天老祖無奈,隻能連他一起帶離,之後又跟慕三一起“逃回來”,這一來一回,幹脆利落的洗清了嫌疑。
水光鏡中,不正經師兄絲毫沒有被揭破的羞惱,一手翻轉手腕,十根手指猶如長短不一的符筆,在身後的靈石屏風上圈圈畫畫,屏風表麵的如水波一般漣漪震顫,讓杜小草驚歎。
靈石再怎麽靈氣充沛,畢竟還是石頭的一種,有硬度,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如水一般的品類,竹上也怔了一瞬,讚歎說:“好東西!”
這不是一扇簡單的屏風,是葛天麾下諜子們交流信息、互通有無,逐級向上匯報歸總的最終消息。
杜小草道:“能不能隔空毀掉,讓葛天老祖斷了跟諜子們的聯絡?”
竹上微微心動,最終搖頭:“這麽明顯的破綻擺在眼前,九成有詐。”
也許沒有,但他不想冒險,小心馳得萬年船。
不正經師兄看他不上當,恨罵一句,揪住身邊木訥站著的小夥計,在他臉上胡亂描畫。
小夥計木木呆呆,任由他作弄,杜小草看不過眼,罵不正經師兄無恥。
竹上輕笑:“我一直覺得這小夥計非池中之物,也許有一天,他能翻個筋鬥,把今日之辱全都還回去。”
“這怎麽可能,葛天是道祖,除非他來日的道行遠在道祖之上,才能逼得道祖的開山大弟子俯首。”
“人世有桑海桑田,仙家有一朝頓悟,不可小覷了這些心機深沉的小家夥。”
竹上說得戲謔,施展神通與水光鏡後的不正經師兄對話:“年小友,修道不走尋常路,固然能捷足先登,也要小心小徑上的荊棘和坑窪,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要吃大苦頭的。”
不正經師兄置若罔聞,自顧在小夥計臉上描畫丹青,把他畫成了個修羅模樣,十分駭人,最後一筆落成時,他微笑抬頭,直視竹上:“吾輩修士一往無前,無論是小徑還是陽光大道,但凡邁步就不會回頭,要麽踏上山巔,飛上雲端,要麽身死道消,如你這般的井蛙,豈知大海的廣大?我的仙路我說了算,就算時運不濟,被鼠輩算計,也樂得一生無悔,你一世活得小心,因果糾纏就少了?”
杜小草向來知道他口舌鋒利,幾年不見愈發了得,這麽一番話說出來,饒是杜小草都不曉得該如何反駁。
仙家所謂的“因果糾纏”,有點欺負老實人的意味,越是心思坦蕩有底線的修士,越容易鑽牛角尖自責反省,越是葛天師徒這種無恥之徒,越是無所謂,心中無感,不羈恩仇,便不容易有心魔,因果糾纏不到。
這種事發生的多了,就有人劍走偏鋒,刻意把自己弄成癡傻,同時又不影響修行,一鼓作氣先把修為堆上去,然後在恢複神智,下山遊曆砥礪心境。
最倒黴的是一位道祖,采用這種辦法一鼓作氣成了道祖,然後就沒了能幫他廓清心智的幫手,至今還是癡子,何日能心境澄澈,自行破開當日的封禁,才能恢複神智。
不正經師兄說他“不憂不懼”,其實也是吹噓,天道恢恢,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終究是需要麵對的,跟天道擺爛的結果,就是永遠無法登頂,但又有幾個修士能輕易登頂呢?
語氣隕落在山腳下,不如撇開包袱,直奔山道而上,看盡山巔之下的所有美景,如竹上這般抱殘守死心眼的,反被他們用道行碾壓,終其一生不得出頭。
得之失之,禍兮福兮,既是一念之間,也是長遠的謀劃。
杜小草擔心竹上被壞了心境,一步邁出,擋在他身前,指著不正經師兄唾罵,從他在蜃樓的各種蠢事壞事開始清算,說了半個時辰還沒完。
不正經師兄一臉微笑,聽到紮心處還要鼓掌:“帝姬好口齒!”
杜小草氣得倒仰,隻恨自己道行低微,沒辦法隔著水光鏡施法,痛毆這廝一頓泄憤。
竹上扯過她擋在身後,瞥了一眼水光鏡中洋洋得意的人影,冷笑一聲:“你們師徒都認定本事大就道行高,道行高便境界高,希望你們這條路能通天,也讓世間修士開開眼,從此多一個選擇,若是你們死得太難看——”
“放心,你死了我麽師徒都不會死,不是嚇唬你,用不了多久,我師尊就能把你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放心,即便你們師徒真有了通天的境界,也踢不到我的腦袋,倒是我隨手之間,就能讓你們前功盡棄,懊悔萬年,太聰明,太急功近利,功利反而越遠,你們師徒都鑽進牛角尖,一騎絕塵沉溺其中,已經不可救藥,自詡聰明之輩犯起蠢來,才是真的蠢。”
杜小草拍手讚同。
不正經師兄端坐屏風前,對竹上冷冽的言語十分不屑:“聽說竹上前輩會滯留羽界,是在躲幾位道祖的聯手圍剿,這才幾天不挨打,就疤消忘了疼,好玩!”
他單手一朝,手**現一個小鳥籠,裏麵關著一隻翎羽絢麗的禽鳥,被他隨手揪出來,毫無憐惜地扯落十幾根最鮮亮的翎羽,綁成一柄羽毛扇輕搖,扇子很美麗,製作的過程卻一點也不美麗,尤其是杜小草的本體就是禽鳥,看得毛骨悚然。
被不正經師兄禍禍的這隻仙禽,論跟腳不比雲瀾差,道行也頗高,一旦被捉,也就由著旁人欺淩,杜小草感同身受,愈發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