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少年竹上
杜小草正為難著,生下的驢子忽然“啊呃”起來,嚎叫得嗓門忒大,壓住了湖心中隱隱傳來的笙歌,也驚了附近的行人。
杜小草首當其衝,耳膜都快要被震翻了,氣得狠狠揪扯它的長耳:“閉嘴!再喊把你的嘴巴捆起來!”
虧著它打岔,讓氣氛沒那麽尷尬,竹上換了一副麵容,性情似乎也隨之改變,沒有如往常那般沒遮攔,又說了幾件道祖圈的趣事。
“其實道祖就是道行高深一點,活得久了一點,日常跟你們這些小家夥沒什麽區別,除了極個別孤拐清高隱世不出,大多都不恥不諱談利益,務虛要盡可能高蹈縹緲,務實就得腳踏實地,走出自己的小圈子小山頭,看大道浩渺人世滄桑,道在最高處,也在最低處,山野痞夫也有讓人驚歎的道心。”
杜小草沉默不語,她貴為雲瀾帝姬,誤入七十二洲後隕落轉世為焦溪村姑,那十幾年的生涯,她沒察覺到任何道心,回想起來隻是憤懣,或許是她的道行太低,體悟不到竹上口中的道理。
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她情願從未去過岐山古驛,從未有接下來的慘事。
此刻夜闌人靜,她難得敞開心扉,把昔年的故事一篇篇攤開來回味,美好大多已經斑駁,苦痛也不再刻骨銘心,卻也無法徹底釋懷。
竹上靜靜地聽罷,耐心地開導她:“間隔的時間太短了,你從七十二洲回來才幾年時間,相比妖祖漫長的壽命,仿佛一眨眼的日子,等千年、萬年、十萬年過去,你再回頭看七十二洲的遭遇,一定會有收獲,雖然你已經離開七十二洲,但你現在依舊生活在七十二洲的漩渦裏,那一場涅槃帶來的東西還在發酵中,紫胤公子、千幻老祖也還在晦暗不明,這種時候不適合反省沉澱,先見招拆招,把眼前的難題解決掉。”
杜小草聽得怔了:原來她還一直現在七十二洲涅槃的餘波裏?她還以為早已時過境遷了呢。
心中悻悻,臉上也悻悻,把身邊驢子的耳朵揪得越來越長。
驢子想啊呃,卻張不開嘴,被下了噤口咒法。
杜小草渾然未覺,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走到一片高坡上,俯瞰下方小鎮璀璨燈火,夜色都那麽深了,還有那麽多茶樓酒肆在營業,本地百姓萬萬沒有這種雅興,可想而知小鎮上聚攏了多少外來修士。
她挑了個寬敞的大石頭坐下,托腮遠眺星空,浩渺深邃無邊,仿佛有無數秘密藏匿其中。
竹上躺在他身畔,隨手一招,就救下來一顆閃耀著的星辰,本體如無數座山嶽那麽大的星辰,捏在他手中像是孩童們玩耍的彈珠,星芒急速流轉,穩穩躺在她掌心裏。
杜小草平生第一次擁有這麽奢侈的玩具,珍而重之地玩耍了許久,竹上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頭,貌似不經意地詢問她:當年在岐山古驛城,怎麽喜歡上的秦紫胤?
“喜歡哪裏需要理由,當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他,就是覺得他挺有趣,挺好看,說話好聽見識又多,成天盯著我的那頭白虎坐騎看,有機會就像蹭做,我當時在古驛城已經呆了好幾個月,有些膩了,想去外麵走走看看,他正好在遊曆,就結伴同遊,屠狗——就是我在岐山古驛的好朋友,不放心我獨自出門遠行,追了上來跟我一起,然後就越走越遠。”
“那個崔明月呢,她不是成了你閨蜜嘛,沒帶她一起走?”
“她是罪奴,想要正兒八經地離開花船不容易,秦紫胤出身鹹陽秦氏,出麵給她贖了身,她拿著身契感激涕零,說要回博陵照應族人,大家就分開了,我對她問心無愧,想不明白她對我哪來的恨,千方百計地想要害死我。”
“你覺得問心無愧,她未必這麽想,就算你真的無可挑剔,隻要殺了你能獲益,她就可能動手,忘恩負義的人,腦回路跟普通人是不一樣的,白帝城那邊,不是流傳著東郭先生和狼的傳說嘛,跟中山狼講什麽道理?”
“照你所說,過錯都在我?”
杜小草的語氣漸漸不善,瞪著竹上,若非忌憚他道祖的修為,已經出手打他了。
竹上討饒:“姑娘別跟我這個昏聵老人家一般見識,繼續說你和秦紫胤的事,七十二洲的貴公子多了去,怎麽就對他情有獨鍾?別說他多麽厲害,據我所知,當時他在自己那一輩俊彥公子裏排行第四,在鹹陽秦氏的地位也尷尬,他生母的秘密雖然沒有傳開,知道的人也不少,他還得罪了當時的大齊皇室太子,幾度有性命之憂,靠著你這個帝姬撐腰,才保住了地位和性命,那些人後來針對你,就是因為你一根筋非要幫著秦紫胤,若是肯撒手,他們也不會跟你硬碰,既然是碰,就會有損傷,紫胤公子見你與人結怨,還反怪在你頭上,說你跋扈無禮,惹得他也淪為別人的話柄,我都不知道說他是蠢呢,還是壞,從一開心就打算利用你,踩著你做了誅妖盟的領頭羊,還殺了其它三個跟他起名的俊彥公子,從此獨得盛譽。”
竹上說得滔滔不絕,誅心又入理,把當年發生過的大事小事一股腦捋順,越捋越是顯得秦紫胤居心不良,顯出杜小草的愚蠢輕信,隻能斬釘截鐵地否定竹上的話:“他不是那樣的人!我那時雖然年少,好歹也是活了十幾萬年的仙禽——”
“無智空長百歲,活了十幾萬年又如何,活過百萬年的老呆子都多得是,心機這種東西,跟年齡有些關係,卻也沒有太大的關係,我老人家趁著七十二洲淪陷,抓了好幾個門閥家主,都是借你光輪回轉世好幾次的老狐狸,搜魂之後發現好多有趣的往事,帝姬想不想聽一聽?”
杜小草幹脆地捂住耳朵:“不想聽,你閉嘴!”
竹上笑聲漸大,體貼地沒再繼續說下去,轉而說起他自己: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家在京城邊上的小鎮上,日常雞鳴犬吠,耕織打漁,家裏有三畝地,卻有十幾口人,想要吃飽飯,就要全家都操勞起來,老的在家編竹簍、曬幹魚、推磨做家務,壯的出門耕田,種瓜種菜,一根扁擔挑到城裏售賣,多換一點銀錢,農閑的時候還要進城打雜工,我舅舅是城中牲口行的牙人,我爹和兩個叔叔就沾光去那兒挑糞施肥,我娘和幾個嬸娘、嫂嫂在家洗衣做飯,紡紗織布,我娘的手最巧,繡出來的花能賣上最高的價錢,一家人日子還算過得去。”
杜小草托腮靜聽,這樣的日常,她在焦溪當村姑的時候見過,可惜她沒那麽好的運氣,攤上了金氏這個潑辣後娘,不往死裏折辱她就算心善了,些許溫情也都給了杜衡和杜寶兒,落不到她這個繼女頭上。
焦溪村中,如她一般遭遇的少女也不止她一個,卻不像她本是仙君涅槃轉世,做不到一飛衝天逃離窠臼,一輩子都陷在了那裏。
便是她,若是涅槃出了紕漏,一世都沒有覺醒,大約也是如她們那般過一輩子,又該如何呢?
能逃離的都是幸運兒,她如是,竹上亦如是。
時隔多少萬年之後,故鄉早已滄海桑田,熟悉的麵容全都化為枯骨,那些曾經的親人也隻能在記憶中鮮活靈動。
竹上雙手搓了搓臉,把因回憶帶湧起的少年羞澀都壓了回去,饒有趣味地繼續介紹記憶中的家鄉風物。
“旁邊的京城很大很繁華,但我們這些小孩子長大十幾歲都沒機會去一趟,日常就在小鎮上瘋玩,鎮子雖然小,卻山清水秀,又毗鄰京城,許多曾經風光過後來又沒落了的高官顯宦子弟,就把家安在了這裏,還有顯貴們的旁支族人,也喜歡在這裏買房置地,一年比一年熱鬧,偏我們家不知道走什麽黴運,總是不好不壞地過日子,屋舍沒有蓋新的,田畝也還是那麽一點,忙忙碌碌就為填飽肚子,小的時候我還不覺得,漸漸長大了就覺得氣悶。”
他說到此處停頓了下來,杜小草促狹的笑他:“你是有了喜歡的姑娘,怕人家嫌棄你家裏窮?”
竹上驀然睜大眼,衝著杜小草翹起大拇指:“帝姬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