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須彌山下
平生第一次,少年體會到了“萬念俱灰”的滋味,日子一天天滑過,他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衰老,某個陽光燦爛的傍晚,他被老鴇踢下了花船,他已經長成年,麵龐英俊卻剛毅,不再是尋歡客們愛看的孌童模樣,留在船上隻會攪亂姐兒們的春心,耽誤老鴇掙錢。
少年對花船最初的那一點憧憬,幾年間早已消磨殆盡,也早就做好了離開的打算,衝著船首兩三個相處得極好的姐兒們揮揮手告別,轉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歲月艱難,少年幾乎忘了自己為何會來到此地,忘了曾經相伴左右的白袍常隨,卻忘不掉自己身上可能遭遇到的魔道手段,此時此地,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牢記自己的來路,不讓自己淪為城中渾噩生靈中的一個。
他積攢了錢財,在城外買了一座茅舍,買了一艘木舟,日間撒網捕魚,悠哉山澗,婉拒了一趟趟上門提親的媒婆和鄰家再三示好的姑娘,專心致誌地活著,須臾不敢放鬆。
從風花少年郎到壯年漁家,再到漁翁,百歲光陰轉眼逝去,他須發斑白,腰身佝僂,勾著的頭顱幾乎快要低到土裏去,步履蹣跚隨時可能斃命,他也期待著死亡的到來,活著的這數十年,他想出了無數辦法離開浮光城,全部以失敗告終,隻剩下死後一切重回原來的念想。
某一天,朝霞璀璨,日頭照舊從柳樹梢上升起,他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躺在茅屋內的竹床上,走完了一生。
再睜開眼的時候,人卻在野外山澗邊,白袍師兄麵帶微笑地看著他:“恭喜師弟熬過了入門考驗。”
少年怔了半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菊紋消失不見,肌膚光滑白皙,依舊是少年人的模樣,腳邊的金缽尚在,缽盂中的兩條金鯉悠哉遊走,他生怕自己再陷回浮光城,挪開目光不敢細看。
白袍師兄輕笑:“無妨的,小洞天中度過一世,譬如酣夢一場,夢想了一切照舊,從前師兄我初入門的時候,在那城中度過的光陰遠不如師弟逍遙,還要師尊出手幫忙刪減了許多,才熬過心魔……”
少年皺眉:“何必刪減呢?浮光城是小洞天不是幻境,洞天中的人和事都是真實存在的,存在即合理,是自己當時當地的選擇,就該負起責任,哪怕空間阻隔,也該記在心中,刪減算怎麽回事?師兄你刪減了什麽,在城中結識的心儀女子,還是為了逃離那裏做過的虧心事?”
白袍師兄被他問得訕訕,他落到浮光城中以後,遠沒有少年這般謹慎自持,一度跟其中幾個美貌女子纏綿繾綣,娶妻納妾,置辦了好大一棟宅邸,逍遙了七八十年後被師尊拎出來時還捶胸頓足舍不得。
少年在浮光城中,見慣了這般場景,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問師尊:
“我在浮光城中與一位漁婆為鄰,相護扶持了多年,若是師尊出手替我抹除這段記憶,消失的隻是記憶?與我這段記憶相連的那個漁婆會不會隨之消失不見?”
少年詰問得鄭重,原因是他在浮光城中上百年,每年,甚至每天一睜開眼,都會發現城內城外熟悉的麵孔無端消失了許多,賣花的小娘子啊,相約去狩獵的村夫啊,日常幫他縫補衣衫的老婆婆啊,許許多多的麵孔,上一刻鮮活靈動,下一刻就木木呆呆,甚至幹脆不見了,當時他就覺得不對勁,白袍師兄的言語佐證了他的猜測。
他等待師尊解惑,師尊卻苦笑搖頭,小洞天中的生靈,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擁有小洞天的大小宗門,最怕的就是從自家小洞天中走出厲害的生靈,一筆筆清算起來,報不完的仇。
坎山宗和木祖之間的恩怨,木祖之所以落下風,就是因為如坎山宗那樣的名門大派太多,他們擁有的小洞天太多,對待小洞天中的生靈又過於隨意,天然共情坎山宗,壓製木祖。
少年剛離開浮光城,心心念念的還是城中的人與事,對所謂師尊和師兄的做法頗有不滿,也察覺到師尊和師兄目光閃爍,心念急轉間,暴起後退疾奔逃走,雙腳幾乎快得飛起來,腳下的道路卻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怎麽跑都沒有跑出他們目光籠罩的範圍。
少年明白自己遭了暗算,倒也沒有後悔,嚐試著跟幹瘦老者講道理:
“拜師收徒須得兩廂情願,我跟貴派的道義不符,前輩放我自去吧。”
幹瘦老者大笑:“小子,你這一去,敗壞的是我山門清譽,假以時日還可能危機我派安危,看在你之前喊我一時師父的情麵上,我不殺你,還送你去浮光城,在城中好好做你的漁夫吧。”
少年大急,一邊疾奔,一邊嚐試施展咒法,想要逃離窠臼,幹瘦老者嘴上說得好聽不殺他,真入了浮光城與真的死了又有何異?城中生靈動輒消失不見,他能平安度過那幾十年,是因為老者是在考驗他,對他特殊標記過,不會隨手抹殺,此番再進入其中,隨時隨地可能失蹤。
白袍男子辛苦一場帶他回來,眼見竹籃打水鬧翻了,懊惱瞪著少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本來還指望你去對付那竹上老頭,偏你是個蠢貨——”
罵聲未止,虛空裏忽然伸出一隻手,對著疾奔少年腳下的地麵用力一拍,少年身上的禁製瞬間消失,咒法見笑,消失在白袍師徒眼前。
師徒倆大驚失色,再想要出手阻攔已經來不及,怒罵追出數十丈遠,再回頭看巨石邊的缽盂也不見了!
雞飛蛋打的師徒且不說,雲瀾祖地這邊,巡查所後院的白玉石桌旁,憑空出現兩條金色鯉魚,裝在海碗大的缽盂裏搖頭擺尾。
隨著缽盂一起出現的,還有之前神秘小院中的少年,滿頭滿臉的汗,驚惶之色還掛在眼角眉梢,見了邋遢老頭沒有預想中的震驚,緊扯著他的衣袖不撒手,還想掀翻石桌上的缽盂。
邋遢老頭“咦”了一聲,任憑他扯著衣袖,單手搶出缽盂,塞進袖中倏然不見了,“小子,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毀了可惜。”
少年不服想要爭辯,還沒開口就被邋遢老頭堵回去:“它在浮光老怪手中,跟在我手中,是不一樣的,我保證裏麵的生靈從此可以安居樂業,不會平白被抹殺。”
少年聞言,鬆開了手,緊繃了很久的情緒瞬間鬆弛,整個人都癱軟在地上。
杜小草不曉得他發生了什麽,把剛買回來的糕點端給他嚐,少年也真的餓了,一邊吃一邊訴說自己剛剛的遭遇。
“那幹瘦老頭……浮光老怪想收我為徒,用我來對付前輩,真是癡人說夢,我這麽點道行,猴年馬月才能是前輩您的對手?就算我天賦異稟萬萬人中無一,想要神功大成也得百萬千萬年。”
“別人需要百萬千萬年,你隻需要去幻境中走一遭,破了心魔,所以他們才盯上了你,你這些年遇到的一切,都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中,今日若非我救你,你必然墮入魔道,淪為旁人作惡的一把刀,刀用得久了必然會斷,他們擔心你重歸澄澈也不敢留你太久,用你來害我老人家,我隕落了,你若僥幸沒有跟我同歸於盡,事後也會被湮滅神魂。”
邋遢老頭說得冷冽,從袖中重新取出缽盂,展示給少年看:“你知不知道,這其實是你的本命法寶?”
少年:……?!
忽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在場一眾小輩目瞪口呆,缽盂這樣的法器十分罕見,一般都跟須彌山上的宗門有關,須彌山距離羽界十分遙遠,非絕世高手不能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