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魔在心田
以為是一場意氣風發的偶遇,事後複盤,卻像極了處心積慮的謀算,怎麽都讓人開心不起來。
蜃樓之中,邋遢老頭掀開古籍中的某一頁,再次嚐試封禁慕三那柄魔劍,眾人眼巴巴圍觀,緊張得呼吸凝滯。
魔劍一開始還算乖巧,穩穩躺在書頁中,邋遢老頭打算把它挪移到一家百寶閣最頂層的密室裏封禁時,它開始憤怒,周身迸射出黑裏透紅的劍芒,謔啦拉迸射而出,穿透了前後相連的五六張書頁,距離最近的兩張當場碎裂,書頁中徜徉的街巷、行人、城池,連同山河湖泊,悉數淪為齏粉!
好凶的魔劍!
邋遢老頭看著殘破的古籍,氣悶不已,顧不得理會魔劍,眼疾手快地修補其它被殃及的小世界,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初見成效。
杜小草幫不上忙,盯著慕三的眼神十分吊詭,以慕三的三腳貓道行,怎麽能操控這種凶悍的魔劍?違背常理,邋遢老頭說劍中封禁器靈,這器靈還疑似他的血脈長輩十分有道理。
慕三自己也懵了,訕訕分辨:“也許不是淬煉魔劍的那位先祖,是先祖的後人為了製止魔劍逞凶,以身祭劍——”
邋遢老頭打斷他的幻想,“若真如你所言,你這先祖品性高潔,為了阻止魔劍禍亂世人,不惜隕身,但你看看它方才的行為,彈指間毀了三個小世界,無數的生靈,它沒有絲毫忌憚和不忍。”
就憑這一點,它就更像是淬煉魔劍的惡棍,而不是阻止魔劍的惡棍後人。
慕三眼眶漲紅,猶豫著該怎麽處置魔劍,邋遢老頭的道行深不可測,都沒辦法把它封禁起來,他這麽一個不入流的小妖,就沒轍了。
若這魔劍乖乖跟在他身邊,聽他的號令,那也罷了,但像小夥計說的,天上不會掉餡餅,更多的是掉陷阱,這魔劍憑什麽對他言聽計從呢?
無利不早起啊。
想想百子矛的淬煉手段,需要殺光所有血脈後輩,慕三和他這一係的祖上,多半是漏網之魚,當年沒能殺光,時隔無數年後魔劍重現世間,還要不依不饒,想要將錯就錯奪舍後輩子孫!
慕三落到不正經師徒手中,安然返回,是沾了劍靈難纏的光,不正經師徒都棘手的邪物,慕三憑什麽抵擋?就憑那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稀薄到沒眼看的血緣關係?人家當初親兒子、親孫子都可著勁地殺,他算個啥?
慕三心一橫,要把仙劍送給邋遢老頭。
老頭瞪他:“你小子想禍水東引?我已經搭進去了三座城,還想坑我?”
“天大地大,就沒有能封禁這邪物的地方?”慕三不信,蜃樓其它人也不信。
洛風歎氣道:“有肯定是有,但那些大人物各有各的考量,不會平白無故沾染麻煩,非得有絕對把握才會出手,否則就後患無窮。”
“我眼前就熬不過去,哪裏還敢想以後?!”慕三急得要哭,。
邋遢老頭笑了起來,“比想避禍,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容易,隻要你肯讓我出手封禁了全身道行,從此做一個尋常百姓,不再使用靈力,魔劍就拿你沒辦法,就看你過不過得悠哉日子,受不受得住清淡生活,且不能半途而廢,一旦破禁,會比一開始更加凶險。”
慕三躊躇,封禁全身靈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年紀又輕,一門心思揚名立萬,闖一番事業,就這麽泯然陋巷,他不甘心。
邋遢老頭暫時拿走了魔劍,看看能不能琢磨出克製的辦法,讓慕三趁此空隙好好想一想,該如何取舍。
穩妥起見,還在慕三身上貼了一張金色符籙,在他眉心畫了個賊醜的鈴鐺靈紋,確保他神誌清明,一旦魔劍侵染他的心神,鈴鐺就會激蕩他腦海中的靈識,讓他從迷幻中清醒過來。
杜小草的目光,卻落在了邋遢老頭那本“古籍”的末頁上,乍一看不起眼,細看卻是一座巍巍皇城,富庶繁華,往來行人如織,盡顯盛世氣象,街巷兩邊的亭台樓閣,尤其是山巔上的恢弘宮殿,杜小草都非常眼熟。
白帝城。
大胤都城白帝城,居然成了邋遢老頭書籍中的末頁?
邋遢老頭察覺到她的目光,哈哈一笑:“小帝姬,不是我趁火打劫,是這白帝城的氣數盡了,我老人家不忍城中萬千生靈覆滅,搶在旁人前頭收取了。”
杜小草心中苦澀,一場遠行遊曆,一場風花雪月,一場宏圖霸業,就這麽星散不見。
她問邋遢老頭:“覆滅之際,沒有人出頭力挽狂瀾?”
“有啊,全都被狂瀾拍死了,我可憐他們,把魂魄幫著收斂了。”邋遢老頭唏噓一聲,斜睨杜小草:“帝姬若是還有故人在此地,可以拿寶貝來交換,空口白話是不行的。”
杜小草略想了想,白帝城中沒剩下什麽惦念的故人,搖了搖頭。
洛風滿臉豔羨的盯著這本“古籍”,看似不大的一本書,囊括了諸天萬界的財富,諸般風物人情俱在,是大宗門的根基所在,可以敞開了讓弟子們進入其中曆練砥礪,且不會真的死去。
在羽界,對這種空間異寶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書田。
邋遢老頭這一本,扉頁上一本正經的旌印著“晴耕雨讀”四個小篆,這是讀書人的風雅,用在書田的經營上,別有深意。
小酆都中,隻有一座羅浮城堪稱繁華,秦紫胤一直放養著,沒有插手。
杜小草對此也不精通,倒是慕三和小夥計一臉熱絡,盯著“書田”七嘴八舌,指著那些人煙鼎盛,靈氣也充沛,卻沒什麽修道子弟的城池,“前輩,你太不經心了,這樣浪費!”
邋遢老頭冷笑:“換成是你們,待要如何?”
“找一些粗淺易成的功法、術法,刊印個幾千幾萬本,滿大街撒出去,讓所有天賦出眾的百姓都能修道,大家各展所長,讓有本事肯努力的人都能出頭——”
“不止道法,還有武學,都要大力推廣,仙道不成,就走武道,還有巫道、儒道、鬼道也行,總之要把機會給所有人!”
“靈氣這麽充沛,白白浪費多可惜,”慕三像是自家丟錢了一般,搖頭不滿,“這書田也是田,我從來沒見過地主家的良田拋荒,災荒年都努力插秧,有一點收成算一點收成。”
邋遢老頭不理他,轉頭看向洛風:“小家夥,你也說說看。”
“書田是田,卻不是地主家的那種田,莊稼秧苗都是死物,春種秋收,無知無覺,書田中豢養的生靈就不一樣了,他們有靈智,個個有機會,等於個個沒機會。”
“胡說!”
“怎麽會?!”
慕三和小夥計一起反駁洛風,“你出身高門望族,生下來就前途遠大,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就指著天道公平,不然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沒一點盼頭!”
“俠者以武亂禁,滿大街撒秘籍,所有生靈都能修煉,最開始的時候的確熱鬧,誰都能沾光,但靈氣有限,天材地寶有限,再充沛也總有支撐不住的時候,但修行已經開始,大道近在眼前,誰也不肯放棄自己成全旁人,隻能廝殺不斷,最終隻有一小撮能活下來,你說的這個辦法不叫‘大家都有機會’,叫養蠱,收割最後勝出的那一小撮,其它的都是炮灰,想要長久運轉,不出亂子,就要講究一個‘穩’,大家各司其職,各安其事——”
“說了那麽多,還是你們這些貴公子風光恣意,我們這些小百姓吃苦受罪,做小伏低,嘁!”慕三嗤之以鼻,對洛風的言語十分不屑,“我情願被人養蠱,敗了拋屍荒野,贏了青雲直上,窩窩囊囊活一輩子,活幾輩子,還不如做一塊路邊的石頭,無知無覺,不用憋屈!”
他湊到邋遢老頭跟前求認同,“前輩,你一向豁達敞亮,你說說看,我的話有沒有道理?你老人家執掌這些‘書田’,是希望養一堆廢物呢,還是養幾個出類拔萃能幫你忙的?你這書田中那麽充沛的靈氣,也不是白來的,就這麽浪費了多可惜,隻要有賺頭就值得試一試。”
邋遢老頭凝神打量了慕三片刻,忽然笑了:“你的那位入魔先祖,八成也是這麽想的。”
慕三麵色微變,憤懣不服:“前輩此言差矣,難道所有求公平,求上進的生靈,都要被扣上入魔的帽子?就算真入魔了,也是混賬天道和人道逼迫的,若天道如斯,我寧願入魔!”
話音剛落,他眉間的鈴鐺靈紋簌簌震顫,疼得他麵色慘白,整個身體委頓下去,臉上依然倔強不服。
杜小草在一旁看著,不曉得他是被魔劍侵染了心神,還是鈴鐺符咒過於謹慎,隻是說了些憤懣言語,就要中途打斷教訓一番。
小夥計與慕三感情甚篤,見狀趕緊上前求情:“竹上前輩,饒了慕三吧,他一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不是真的要入魔!他剛才說的那番話,也是我想說的,難道我也被魔劍侵染了?”
邋遢老頭苦笑,這世間的頂尖魔頭,幾乎沒誰是麵目猙獰的,看起來極為平和,尤其是須彌界的那幾位,常年口稱“慈悲”,到處行善做好事,說他們是魔頭,壓根沒人相信。
慕三的那位魔頭先祖,最開始的時候,也許就跟慕三一樣,隻想著求公平,但世間最難得的就是公平,萬念俱灰之後入魔,魔道會被詬病,是因為它劍走偏鋒,違背常理,但對兩手空拳的小人物來說,不違背常理,又如何能出人頭地?
邋遢老頭心情起伏,沒有回答慕三的詰問,轉而說起當下許多勢力如何經營小洞天。
“大部分高人的做法,都如洛小子所言,求穩,這是吃夠了教訓之後的血淚經驗,因為最開始的時候,包括現在,信奉慕三那種辦法的勢力也不少,最後都鬧得一地雞毛,遍灑秘籍,遍地俊彥,小池塘裏養不住那麽多的大魚,這些大魚還都想著化蛟化龍,打得天昏地暗,空間不穩,塘主隻能挑揀一些好苗子,從小洞天裏抓到自己身邊,又鬧得一地雞毛,最後隻有兩個結果,要麽那塘主殺了他們,要麽他們聯手殺了塘主。”
慕三聽得匪夷所思,杜小草卻懂了,被塘主抓出來的“大魚”,又不是憑空蹦出來的,有父母至親,有骨肉族人,他們出來了,見了大世麵,就不會甘心讓自己的親族繼續在泥塘裏打滾,但塘主身邊又沒這麽多位置,新來的和原來的互相看不順眼,人心散了,人情淡了,兩敗俱傷,誰也沒占到便宜。
邋遢老頭道:“就在半年前,一個大宗門慶祝十萬年誕辰,賓客盈門,卻遭到一場襲殺,從掌門到長老再到一般弟子,死傷殆盡,動手的就是他們麾下某個小洞天裏出來的老祖,這老祖當年被宗門從秘境中撈出來,喜得眉飛色舞,以為自己從此成為宗門的一份子,但宗門隻認一個,他在秘境小洞天的親朋,還是任人宰割,因為他太出挑,惹了宗門幾個紈絝不滿,把他的兩個妹妹、他青梅竹馬的心儀女子都從秘境中拖出來當爐鼎,又把他的兄弟們扔去當捕捉妖獸的誘餌,死得淒慘無比,他的父母也被削成了人彘——”
邋遢老頭一句一句地說,在場眾人幾乎石化,這麽大的血海深仇,他們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麽,除非那人一早被紈絝們踩死,一死百了,隻要被他逃出生天,便是無窮無盡地報複,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