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人人一筆賬
城頭下方,隱約有春雷滾滾,幹枯的地麵上緩緩泛起新綠,空中還飄起纏綿細雨。
杜小草莫名其妙,緊盯著下方埋著妖王弟子的地麵,發現那裏緩緩鼓起一個墳包,泥土簌簌,像是有什麽活物要鑽出來。
“他沒死?!”
秦紫胤輕笑:“想什麽呢,他是白袍妖王的大殺器,哪兒那麽容易死了,黑岬能把他殺成這樣,全身而返,已經難得,等著看吧,他很快還會再來挑戰。”
菡仙子氣鼓鼓:“來挑戰也好,讓姬嶽和許攸那倆混蛋出戰!”
黑岬那邊,在跟老叟辭別,老叟讓他暫且等一下。
“邪妖已經出招了好幾次,該輪到我這邊出一出手,你在一旁看一眼,長點經驗。”
這是要教導黑岬。
黑岬沒有露出驚喜,也沒有推辭,恭敬站在一旁等候。
城頭之上,姬嶽、許攸、菡仙子乃至杜小草,也都睜大了眼,想看清楚老叟是為何出手的,然而目力所及,並無半分靈汐漣漪,沒有絲毫大戰將至的肅穆。
城頭前方遼闊的空地上,原本還有塵煙席卷,隨著老叟的言語,煙塵悉數落地,每一粒沙塵、每一片泥壤,都像是聆聽到聖訓,乖乖貼伏在地。
隨著這份前所未有的清淨和寧靜,一柄平平無奇的鞭子輕輕揚起,毫無花哨和技巧,像極了鄉間笨拙的趕車老人,隨口吆喝自家的牲口。
然而隨著這一鞭,城頭下方的邪妖卻驀然慘呼哀嚎,天地間一片混沌,沙塵滾滾。
隻是亂了一息,天地重歸寧靜,白袍妖王的麵頰上,突兀地出現一道細細的鞭痕,讓他整個人的氣質立時猙獰,沒了之前的雲淡風輕。
他身後的無數邪妖,直接變成了灰燼,原地隻剩下空蕩一片。
一鞭而已。
黑岬看得屏息凝神,從始到終,他沒看清老叟是怎麽出招的,隻隱約摸到一絲天地規則之力。
他尚且如此,城頭上其它俊彥就摸不著頭腦,隻能從白袍妖王的狼狽相,猜到自己這邊占了上風,嘩然驚喜。
黑岬斟酌半響,低聲道:“聽聞上古高人,一劍可碎萬裏山河,老前輩一鞭傷千軍萬馬,差的不是道行,是道心。”
老叟哈哈大笑,“小輩,我這缺了道心的無心鞭,可以打得你魂飛魄散。”
“勝之不武,老前輩枯坐於此,誌不在此。”
“方才一觀,你學會了多少?”
“略有心得。”
“不卑不亢,不驕不躁,是個好苗子,吼妖部的福運不錯。”
黑岬輕笑,轉而說起妖王弟子,“要怎麽樣,才讓能他死透?”
“他本就不是活物,是個怪物,是死是活都在旁人一念之間,可悲得很,單說他生前,也是驚才絕豔的大妖,可惜滄海桑田,人心易變,你殺了他一次,他殘魂的魂魄就少了一絲,看似無關要緊,實則很要緊,各種的奧妙,你自己揣摩。”
黑岬真就“揣摩”起來,問老叟:“我與他交手,覺得他就是個囂張跋扈的少年,沒發現他有什麽高人氣度——”
“他的確是個高人,魂魄落在了邪妖手中,邪妖為了掌控他,隻把他魂魄中年少輕狂的那些放出來,藏藏掖掖縫縫補補,小家子氣得很,連累這高人也沒氣度。”
黑岬懂了,萬丈高樓平地起,隻給人看這高樓的地基,就難有巍峨念頭。
簡單一些說,就是個腦子不全乎的腦殘少年,做出什麽匪夷所思之事都不奇怪。
老叟瞥了若有所思的黑岬一眼,提點他:“那人與你們吼妖部有些瓜葛,你若真是吼妖,靠近他的時候應該能感覺到,切勿因此心軟,若當年那位前輩魂魄齊全,能自主生死,一定不想這般苟活,你能讓他死透,就是救了他——”
“如果我想真的救了他,當如何?”黑岬忽然打斷老叟的話,問得鄭重其事。
老叟一怔,慨然道:“我也想真的救了他,奈何心有餘力不足,他的那些魂絲,一絲一縷掌控在邪妖手中——”
“那就一絲一縷,全都給他找回來!”
“……”
雲端老叟緘默半響,苦笑無奈,“他從前的確曾經是吼妖部的族長,如今卻隻是個……智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孽障,滿心滿眼隻有‘殺’,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殺了他。”
黑岬恭敬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他從城頭倏然消失,再出現時,已經在杜小草身後,笑眯眯地打招呼,語氣平淡,不像是生死搏殺大勝而返,像是剛出來散步溜達回來。
杜小草趕緊上前,上下左右仔細審視一番,確定他沒有受傷,長籲一口氣:
“太好了!總算熬過去了!”
“這才剛開始,邪妖的鬼把戲還多著呢,先看看吧。”
隨著老叟的那一鞭,邪妖大軍開始撤離,白袍妖王隱匿在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不見蹤跡。
他那“弟子”,那頭血月蟾蜍的屍體,黑岬沒能拿到,魂魄卻是拿到了,隻有一絲,纖細又孱弱。
他苦戰周旋,所圖的就是這一縷魂絲,唏噓歎息的時候,魂絲忽然從雪白變得漆黑,驚得他趔趄倒退,忙不迭地想要把魂絲扔掉,魂絲卻牢牢黏在他指尖——
砰一聲悶響,四下寂靜。
終於醒來時,人已經躺在蜃樓,杜小草、秦紫胤、菡仙子、洛風齊齊站在他身畔,一臉擔心。
看見他睜開眼,杜小草鬆了一口氣:“太好了!總算醒了!”
洛風上下打量他:“你怎麽會忽然暈倒?”
黑岬語氣虛弱:“大概是脫力了,跟妖王弟子大戰太久,傷了本源。”
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大家也是這麽猜測的,不再多問,杜小草端來一碗剛熬好的藥粥,讓他喝下去。
看看天色,晚霞漫天,是個難得的好晴天,黑岬不想躺在床上,努力坐起來,心神在體內周遊一圈,確定自己沒有大礙,會暈厥,原因是那一縷魂絲,此時不足為外人道,他不想多提。
確定他沒有事,洛風扔給他一壇靈酒,“從我祖父的窖藏裏偷來的,你小心點喝。”
黑岬哈哈大笑,家賊難防啊。
洛風沒工夫跟他鬥嘴,專心致誌地坐在窗前繪製扇麵,不是給他自己畫的,是給梅花精魅用,用紙講究,畫麵縹緲,印章題款一應俱全,是一把很好的折扇。
窗外不遠,梅花精魅變化出本體,怒放著花瓣,眼巴巴地等著折扇做好,他好拿出去顯擺。
蜃樓其樂融融,六爻城中就不淡定了。
邪妖雖然暫時撤走,卻沒有走遠,依舊時不時來攪擾,攻城的決心很足。
稍微懂點兵法的人都知道,攻城之始,交戰雙方都是打消耗戰,輪番派遣炮灰上前廝殺。
邪妖那邊的炮灰鋪天蓋地,悍不畏死,六爻城這邊,聰明人太多,炮灰不夠用。
俞襄的人望和威信,遠遠不足以驅使眾多俊彥送死,強求的話,內亂就在眼前。
城頭那邊,每天全靠遙戰,催動飛劍、符咒和法寶,洶湧澎湃地砸向邪妖軍團,把一眾炮灰砸成齏粉。
這樣交戰,俊彥們的性命無憂,消耗的是靈力和法寶,靈力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法寶和符咒卻又限,扔完了就沒了。
現在都用了一幫炮灰身上,等更厲害的大妖圍上來的時候,怎麽辦?
沒誰深思這個難題,活著想到了,沒奈何,隻能僵持。
杜小草畫了一麵水光鏡,眾人坐在蜃樓中,看著無數邪妖如潮水般湧出來,又如灰燼般萎靡下去,一茬又一茬,源源不絕。
城頭各色濛光在空中綻放,碾壓式地反殺。
六爻城的修士,不管道行高低,膽大膽小,對遙遙催動仙劍殺敵這種事,樂此不疲,能殺幾個邪妖就能大肆吹噓,隔著一度城牆又沒有性命之憂。
洛風沒有出劍,他不是羽界的妖,是中立的妖,他的家族也是一樣。
他一本正經地叮囑杜小草:“如果六爻城真的破了,你被圍住了,就說是我的……侍從,應該能保住一命。”
黑岬哈哈大笑。
他、秦紫胤、菡仙子,都出城與妖王弟子血戰過,是沒辦法避開清算的,杜小草沒有出城戰鬥,但她聲名在外,又是雲瀾的帝姬,“侍從”什麽的不能保平安。
杜小草也莞爾,“你能保住你的小精魅就可以了,我們另外想辦法。”
菡仙子也笑,笑容卻有些苦澀:“因為你不對邪妖出劍,姬嶽和黑岬那夥人到處造謠,煽動人心,罵你居心不良,遲早要當叛徒,你小心一些。”
洛風嗤之以鼻:“真有城破的那一天,他們下跪的比誰都利索。”
但是城還沒破,城頭的飛劍晝夜變幻,照得黑夜恍若白天,月色都被遮掩。
密密麻麻的邪妖,蟻附攻城,靠數量消耗城中的修士的靈力、法寶和符咒,每天都毫無進展,每天都進展順利。
這樣的僵局,其實有破解之法,隻要羽界那邊源源不斷地往六爻城調派修士,分發法寶和符咒,就能維持平衡。
前一撥修士疲憊了,就讓新來的頂替上,法寶和符咒用不光,六爻城就能守住。
洛風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點,“如果沒有派遣更多修士,沒有提供足夠的法寶和符咒,就說明羽界放棄了六爻城,無論嘴上說得多麽動聽,事實就是如此,說什麽不重要,做什麽才重要。”
話音未落,城頭傳來嘩然驚叫聲,腳下的地麵嗡嗡震顫,抬頭一看,有大妖憑空浮現在城外,從小洞天中搬出一座座山巒,扔在城頭上,砸得護城大陣漣漪震蕩。
俞襄大聲呼喚雲端老叟,希望他能出手阻止。
老叟置若罔聞,這等程度的攻城,是俞襄這個城主的事,他需要對付的敵人,不是這種土雞瓦狗。
俞襄無奈,擂鼓催促城中所有修士上城頭。
杜小草、黑岬、菡仙子都在召喚之列,洛風、秦紫胤和梅花精魅不必如此,但又豈能真的袖手旁觀?
黑岬讓洛風務必不要插手,好好看著梅花精魅,呆在蜃樓裏。
“至於紫胤公子,你隻要護住帝姬就好,其它的不摻和。”
“那你呢?妖王師徒都盯上你了,俞襄也盯上了,包括雲端上坐著的那老頭,都盯著你——”
“我唯有死戰,不躲不逃,他們盯不盯著我,無所謂。”
他說罷縱身衝向城頭,黑幽幽的佩劍呼嘯而出,把一座座呼嘯拋來的山巒震碎,砸死下方諸多邪妖,以一己之力挽回了頹勢。
與他凶猛的進攻想對應,邪妖陣營裏,忽然有大妖反水,失心瘋一般把小洞天中的山巒砸在自己人頭頂。
砰砰巨響,死傷無數。
這些大妖很快被妖王擊斃,他們造成的驚惶卻無法很快消弭。
大家都想知道,這些大妖為何會忽然發瘋?